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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了杨枫、尉缭一眼,范增歇了口气,打叠起两根手指,“再者,代郡、雁门,地瘠民贫,远离朝廷中枢,一旦有事,应变不及,北边又邻胡人虎狼。最可忧者,其地民俗仰机利而食,丈夫多不愿事农耕生产,而是相随椎剽,掘冢作巧奸治。女子不安于蚕桑,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公子,农桑方是正道。大赵自长平一役,丁壮稀乏,元气大亏,仅可勉强撑持罢了。为军政之务,粮饷乃最为紧要的头等大事。公子之有意于代郡,料想欲于边地绾实权,握重兵,植羽翼。然而代郡一地军粮绝无法自给自足,屯田,也只是近于边城一带方才可为,远则需以重兵驻防,备胡骑剽掠。且范某尝闻,远出塞外大不利于农耕,收成寥寥。乞饷筹粮,短绌难办,皆需仰邯郸调拨供给,钱粮,钱粮!则后路握于人手。一朝粮饷不继,公子何以维系军心不乱?何以支撑麾下雄师?纵邯郸有尉缭为公子操持,亦难以一手遮天,筹办拨给军饷尽偏向代郡。如此,恐为有心人看破你们的关系,于公子更为不利。还望公子三思。”
杨枫淡定地一笑,转而看向尉缭。
尉缭眼中闪着冷光,冷森森地一笑道:“公子既有意代郡,必经深思熟虑,尉缭敢乞先闻公子定计。”
杨枫叹了口气道:“两位,我先问一句,照目前这局势,赵国,还能维持多少时候?是否真有战而胜秦的可能?”
尉缭眼尾微微一挑,漠然道:“极难!盖国力大不如也。秦有崤函之固,复有关中、巴蜀之沃,只需再有一二十年,当可尽复长平之创,再度大规模东出侵伐。”
杨枫平静地注视着尉缭冷峻倨傲的面容,笑笑道:“是啊,我们处境很是艰难。就‘势’而言,长平一战对赵国是致命的,‘势’已成了定局,纵有良将雄兵,也难于回天,纵然能再击退秦国的几次侵陵攻伐,也无济于事。势蹙一隅,民生凋零疲惫,客观上注定了必亡的命运。所幸秦人专以力征经营天下,行霸道而非王道,人心不附。今信陵君魏国得势,倘以李牧将军镇晋阳一线,秦国东进定将事倍功半,或可于一段不短的时间内阻其兵锋。”
嗟叹一声,杨枫轻声道:“故而,据我这些日子想来,意欲重整乾坤,因循旧路是决计不成的,许得另辟天地,出奇制胜。而且,下手要快,在中原战乱纷起,邯郸朝中可倚赖的老臣所余无多,人事纷繁,政务未归于划一的良机,全力以赴、大刀阔斧地做起来。”
范增闻弦歌而知雅意,摸着短短的髭须,攒紧眉峰,摇头道:“还是钱粮二字作难。武灵王昔日亲率师略地,破林胡、楼烦,置云中、雁门、代郡,是因为有举国财力兵力为后盾。今国家财赋大亏,又需以重兵防范中原,难以支撑北疆战事,韩晶、储君也断不会同意公子轻启边衅。时下风气已坏,党同伐异,争权倾轧,赵穆败亡,可也改变不了朝中积怨。尉缭用事,必有投效攀附其下者,亦有嫉恨排挤者。所以我才劝公子留于邯郸,定可轻轻将一批朝臣纳于袖中,如此大部分朝臣尽在公子和尉缭手里,邯郸局势掀不起什么翻覆了。”
杨枫傲然一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胡人狼子野心,贪婪无厌,何须我启边衅,胡人自会予我开战的理由。我无意再行拓地,也没有那许多兵力去驻防一望无边际的草原大漠。富强国力,简训精骑,才是目前的当务之急。人口,财货,我眼下最看重、最亟需的就是这两样。与匈奴各部战,粮秣却毋需担心。”他的声音陡转冷厉,眼中寒芒闪动,“我要以战养战,战中只杀不俘,尽可能削其势力,掠其财物掠其牲畜,一切可用之物我都不会放过。匈奴历年寇边,多剽掠各国边地民众为奴,这些人解救出来,何啻拔之生天,大为可用;;;;;;当然,我们是礼义之邦,自不屠戮胡人的老弱妇孺,便放过了他们。”
尉缭眼神冷峭,冷若冰霜地道:“确是妙着!尽掠其资财牲畜,屠其丁壮,所余妇孺既生计无着,又会引发各相邻部族觊觎争夺吞并。运用得好,草原大漠无宁日矣!”
杨枫展颜一笑道:“何止于此。我还要在北疆开辟一条商路,以利诱之,从中再行分化;;;;;;你们可曾听过白圭这个人?”
第二百四十三章 群策(三)
沉默片刻,杨枫慢慢讲起了与龙阳君出游后的遭遇,从燕人的伏击嫁祸到田单阴差阳错的杀手布置,从矢志不忘振兴的墨门弟子到与白圭商榷北方商路的开通。他讲得很详细,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连自己的一些隐晦深层的思路也未曾隐瞒,娓娓直说了近半个时辰。
尉缭和范增目光一对,都是亮光一闪。
范增轻轻转动着案几上的茶盏,沉吟道:“公子,白圭世之巨贾,商人重利,精于利害算计。公子和他的定约合作,完全建筑在利益之上。以利合,必以利分,恐日后有受人于柄的不测之患。”
杨枫淡淡一笑,笑得很难看,“就某种意义而言,商场和政坛并没什么两样,相交以利,倒是最稳妥的。只要他从我这儿得到的利益大到别人没有能力提供给他的,我们的盟约便无破裂之虞。定约,不外是双方各交一个把柄与对方,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表明诚意的一种承诺,实则就是让双方各有所忌,不敢毁约背诺罢了。白圭咬定要立约,我却是放心了。”咬了咬牙,摇头沉重地道,“昨日,到牧场后,我见过了乌大少,很意外,很是意外!”
寒着脸又细细说了与乌应元会面的经过,杨枫冷笑着慢慢道:“你们该明白乌大少和乌家的立场了吧。”
尉缭一脸阴鸷,森森地一笑道:“乌应元既立意举族北迁,偏又向公子吐露族中强烈的反对意见,哼哼!调查嬴政身世,打探吕不韦在秦处境,不过为了对公子点明,乌家绝不可能无条件全力相信、支持公子,一切仍以家族利益为重。如果公子的要求超出了乌家的底线或损及乌家利益,纵有姻亲半子之谊,乌家也不会盲从的;;;;;;只怕不止彻查嬴政身世,便是对公子,乌家也曾很下了一番功夫。这两日,我相机压一压他,助这乌大少早下决断。”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
笑了笑,杨枫敛容正色道:“尉缭,时不我待,唯有抢先抓住飞逝的流光,我需要的是对代郡绝对控制下的绝对权力,这就需要你在邯郸的大力支持了。”
尉缭微仰起头,眼里烁闪着一片冷峭的寒芒,阴恻恻地道:“攘外先安内。乐乘参与赵穆谋反,驻守雁门的族弟乐闲自不宜再统重兵于外,雁门可归于公子治下。公子在代郡有年,代郡、雁门所属各官若有位高根深难共事相处或顽固守旧的,借此次乐闲回调,李牧出镇晋阳,我们可不动声色将他们一一踢开调走,庶几免得日后掣肘遗患。”
脸色渐行冷厉,渗着寒气,尉缭的眼睛陡然严肃、酷烈,“公子当知,朝堂上争权夺利,党同伐异的深险之处。今国家之计,尽决于豪臣。有时一个人的忠奸判断,一件政务举措是利国、是残民,并不在事体人物本身,而在于朝廷党争的结果。今夜之后,尉缭就将完全站在公子的对立面了,还望公子先行恕罪!”
杨枫眉梢一挑,眼里现出一片铿锵的亮泽,颔首轻叹道:“辛苦尉先生了。能得先生相助,实是杨枫莫大之幸!”
尉缭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地道:“此次平叛,宗室封君殁于乱中者众,几为之一空,然储君之弟长宁君仍在。我会建言韩晶和新君,使长宁君出镇代地以监控公子,防有不测,公子且好自为之。”
杨枫惊讶地一扬眉,唇边的笑意不可遏制地绽开,“好,好!实在是高!高明之至!”
提到长宁君,杨枫蓦的想起一件要事,目光一凝,问道:“尉缭,韩晶和储君现下是否已回宫城了?”
“没有。当日宫中厮杀惨烈,死伤狼藉,血流成河,这几日尚在整治清理中。韩晶和储君及宫中逃出大劫的一干人等暂居于丛台。由残余的黑衣、禁军一部和城防军一部共同拱卫。”
杨枫眼睛发亮,倾过身子,盯着尉缭,兴奋地道:“那么,眼下宫城便是在你控制之下?你从速帮我查找一份秘档资料。”
“当年,武灵王雄才大略,胡服骑射,北破林胡、楼烦,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遂萌吞秦之志。欲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取路云中,自九原而南,竟袭秦之咸阳。因而乃亲身诈称赵国使臣,西入秦国,以观秦王为人。一路窥其山川城郭形势,携画工数人,图其地形,竟至于咸阳。嗣后安阳君作反,李兑等人沙丘宫饿死主父,图秦之谋胎死腹中,再无人敢兴此恢弘的战略构想。但是,那份秦地的形势图至今应该还秘藏于宫中。武灵王一代雄主,常自将军临阵破敌,他的战略眼光自当高明超卓。这份图谱,可是万金难求的无价之宝啊!借此空档良机,你一定要将它找到。如果等到储君回宫,恐怕就难下手了;;;;;;但愿,它没有毁在这次兵燹中。”
尉缭深不可测的目光中也绽出异彩,微笑道:“公子放心,此次战祸,倒未波及宫中的图籍文库,明日一早,我即入宫,搜检出这份图谱。”
杨枫宽舒地一笑,问道:“如今黑衣的统领却又是谁?”
“舒祺。”
“舒祺?”杨枫微微一怔,沉吟不语。他与宫廷卫士向无任何交往,可偏偏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仿佛曾在哪里听过似的。
恢复了一贯冷漠倨傲神情的尉缭会错了意,冷冷一笑,平淡地道:“公子也想到利用他;;;;;;不错,这舒祺家学渊源,才干优渥,但胸次颇狭,自矜贵重家世,最是目中无人,傲慢护短。黑衣剿灭赵氏武馆,折损甚重,他的心中大有芥蒂,倒是可再挑起黑衣和武馆武士出身的城防军将校的冲突,威势凌迫武馆将校,让公子得以带走一批悍勇善战的将领。”
“贵重家世,他又是谁家子弟?”
“前左师公触龙啊。若非贵种,哪能补得进黑衣,又哪来的这般威风张扬。”尉缭睒了睒眼,一脸讥诮地揶揄道。
“原来是他!”杨枫恍然而悟。那一篇《触龙说赵太后》,千载之下可是被视为名篇,自己早耳熟能详了,无怪听着这名字耳熟。
长于战阵出谋划策,而不擅宫廷勾心斗角、阴鸷权谋,一直在一旁沉吟着的范增忽然神色一振道:“公子尝言塞外胡人分散族居,自有君长,各部族旋聚旋散,莫能相一。范增敢闻其详!”
第二百四十四章 群策(四)
杨枫瞅了瞅范增,点点头,把代郡斥候细作深入草原大漠几年来打探到的匈奴各部族的强弱、聚居地、季节性的迁徙等各种情形一一说了给范增听,一面用手势虚空比拟着地理位置,借以辅助说明那一串串对于中原人而言太过陌生拗口的地名。
他明白,范增的思路已开始转向了代郡方面的征战。这人干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习惯性先未雨绸缪,制定好战略方向,考虑诸般利害得失,再坚定地执行。他打心底欣赏范增的这种踏实稳健的作风。何况,今夜之后,恐怕也很难再找到三人秉烛夜谈,集思广益的时候了。
范增抚着髭须,随手摊开案上一卷竹简,边听边勾勾点点画画,不时敲问一两个细节问题。随着杨枫的叙述,一副简洁的草图出现在了他的笔下。
圈点添上几笔,范增看着笔下的简图,沉默一会儿,舒了口气道:“公子,东胡强,月氏盛。月氏临于秦之西北,势力强横,而东胡便在燕国之北,居其边为瓯脱?”
“不错。昔日秦宣太后与义渠王乱,生有二子,宣太后诈而在甘泉杀义渠戎王,秦侵夺义渠地,掩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拒胡人;先时,燕国贤将秦开,为质于胡,得窥胡人底细。归而为将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筑长城,自造阳至于襄平。今世燕国式微,边境罢于兵革,东胡又渐南侵收复所亡地,寇边侵陵剽掠。”
范增紧蹙浓眉,沉思着垂下眼睑,缄口不语了。
杨枫说着猛可里又想起一件事,转首向尉缭问道:“和燕国的和约签订了吗?”
尉缭目中一片阴冷,颊肉隐隐耸动一下,自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道:“已在赵穆主持下和燕相将渠定约处和了,故而也才有孝成王献捷祭告宗庙社稷,召各宗室封君入宫称贺饮宴之事。赵穆急于篡权夺位,和谈时不为己甚,最终以燕国割让五座城池达成和议。”
“五座城池!”杨枫狠狠挫着牙,抑不住一腔愤怒,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么燕丹为质子之事呢?”
尉缭阴沉沉地道:“廷议时,皮相国进言孝成王,燕国一战胆寒,必再不敢捋我大赵虎须,而燕丹不过一黄口孺子,为质与否,实是无足轻重。且燕丹为燕后素所钟爱,须臾不忍离膝下,愿大王念及姊弟之情,免了燕丹为质,庶几以全燕后舐犊之情。赵穆、李左师、郭纵等几人纷纷附议,大王乃免了燕丹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