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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枫压住了内心的兴奋,淡定地一笑,冷冷地咬了咬牙道:“《孙子兵法;用间篇》有‘乡间’,谓‘因其乡人而用之’。但‘乡间’并非尽善尽美。用间,是一项既隐秘烦琐又长期艰巨的工作。而今之世,公田制早经废弃,苛税、临时赋敛冗杂,农夫小民出入难相抵,竭力求生,或弃本业转入小工商业;或离乡背井,散至四方;或沦为佣工雇农;或卖身为奴隶婢仆;;;;;;这使得我们可以招纳,或者,用钱赎买各国各地最底层的小民。用不着多,首先只要一些挣扎于水深火热中最困窘最穷苦无告的人。就象我刚才所说的,代郡一带,有着未尽出的山泽之利,未尽垦的生谷之土,能给到来者开辟资财之道。到了代郡,不但确保他们生计无忧,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更可予他们对未来无尽的希望。而税赋租敛,我则不用现钱,以谷帛相代,并虚抬时价,折纳绢布绸帛本色。”
理了理思路,他慢慢地道:“农桑正道。在收租税时,只取实物,以高于市价三倍,乃至四倍的价钱折合实物收纳,值千钱者则当税三千,以之为劝农上策,还怕所到者不死心塌地为代郡效命;;;;;;”
范增的脸颊不由抽搐一下,骇然截断杨枫的话道:“公子,这怎么可行。虚抬市价折合实物收取租税,官方岂不吃亏太大。让利与民也从无人如此作为啊!而且,公子是否想过,代郡原即贫瘠,租税却亦冗杂不堪,公子是代郡守,可不是代王。代郡赋税自有定规,公子若以军费用度开支不足为由,加征一二,却是无碍,也无可厚非。而大幅缩减税征,这么大的动静,怎生对朝廷言讲?缴纳国库赋税从何而出?如何面对代郡、雁门一带地主领主?代郡一隅又哪来的这许多土地?”
第二百四十九章 群策(九)
杨枫忽的感到有些燠热,身体里似乎漾起扩散了一股热气。他提了提衣领,锐利的目光威棱四射,透出了内心的决断,很慢很慢地道:“长城以南是代郡,那么,长城以北呢?”
“以北?”范增一怔神。
尉缭略眯起眼睛,微笑着道:“公子口中的代郡,却不是指的赵国的代郡,不过一个代称罢了。”
杨枫瞟了尉缭一眼,踌躇满志,显得生气勃勃,坚定地道:“河套平原地区,既是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大牧场,也是重要的灌溉农业区。平原顺黄河流势,有微倾斜的自然坡度,利于自流灌溉。水源来自黄河,但需开渠引水,就能发展成农耕地区。我立意乌家、郭家出塞,立基河套。乌家能在那一片辽阔的牧区大力发展畜牧,而河套一带,有个,嗯,或许应该叫白云鄂博的地方,是个蕴藏量极丰富的铁矿区。郭家,世以冶铁为业,可赖之以采矿冶炼,铸炼甲兵、农工用具。招纳流民、赎买奴隶,奖励农桑,以灾年乱世中最下层、流离颠沛,几成沟壑中饿殍的农夫行农耕正道。在河套,我何须奉行赵国的赋税陋规,又有哪个领主、地主出言反对。至于以虚价折合实物缴纳租税,这是收买民心之道,亦是藏富于民的劝农上策,世上岂有民富而国贫之理。我敢说,只要坚定不移地这么做下去,不出几年,必然呈现出旷土尽辟,桑柘满野的繁盛景象。有一句乡间俚俗之语说得好,‘一锅鲜汤里冒出的蒸汽就是它最好的广告’。河套是一块新地域,中原各国从无瞩目此处者,重心于此,我们可以形成绝对控制。等这么批人站住了脚跟,代郡的威望也就真正树起来了。”
他扬扬眉梢,深不可测的目光盯着尉缭、范增,默默踱了两圈,沉思有顷,道:“当今之世,人力,实堪称第一要义,第一生产力。人口和财富,是支撑征战天下的两根支柱。汗明,是出色的理政人才,置之于河套;马骋,领斥候营,基地也可放在河套。亦耕亦战,只需要几年时间,河套之地的民众,便能成为忠诚可靠,犹如自家子弟般可托付重用的子弟兵;;;;;;待得过几年,我还准备将屯田完全转为军屯,慢慢让代郡以北林胡、襜褴地的屯田客北移充实河套地区。但凡每丁垦田满百亩,植桑千株者,则免其三年赋税。”
他又停住了话头,神情沉静而镇定,清湛的眼光注视着屋宇,抿着嘴陷入思忖中。
心思动得极快的尉缭眼睛灼灼闪亮,短短一瞬间,他立刻意识到杨枫种种举措背后隐含的深意,既是赞赏钦服又暗暗一凛。乌家畜牧,郭氏冶铁,平衡两大家族利益的同时,何尝不是在与中原隔绝的新的地域形成一个新的制衡。募流民,赎奴隶,解救胡人掳掠为奴的中原人,以绝大的勇气奖励农桑,让利予民。不用多久,一片对杨枫的感恩戴德声便会淹没整个河套地区,对那些走投无路的小民恩重如山的他轻而易举便会赢得他们的忠心。汗明长于内政,善于梳理各种关系;马骋精明机敏,是杨枫手下的老人,对于他是五体投地近乎狂热地忠诚。放这两人在河套,以农耕粮食制约两大家族的背后,也在震慑压制,足以确保河套地区姓杨而庶几不为乌氏、郭氏把持。
一锅鲜汤里冒出的蒸汽就是它最好的广告?这意味着,大大尝到了甜头又乡土观念浓郁的农夫们,会源源不绝,一批批招引中原各地遭受残酷剥削压榨,挣扎在战乱饥饿死亡线上的亲朋故旧,族人乡亲到河套。而随着代郡以北屯田客的北移,可以预见,时间过得越久,杨枫对河套的掌控就越牢靠,而河套地区的全面事务也将被他牢牢掌握住。
眼里掠过一线强烈共鸣的兴奋光泽,尉缭淡淡道:“公子,缭游历天下,尝闻胡人质鲁无文,罔顾礼义,嗜血成性,但言出必践,倒比中原人守诚信得多,不知确否?”
杨枫眉头一蹙,随即放平,轻轻叹道:“不错!匈奴无文字,一切口口相传。基于此,极为重视语言,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言出必行,说一不二。在中原,信守然诺是被称颂的美德,而对匈奴人来说,却只是日常的行为规范。如果有一个匈奴人在做事时改变了主意,违背了诺言,那么他将是耻辱的,被人看不起的,纵然他因而最后办成了事情。”
尉缭一掸长袖,阴阴一笑道:“公子,若我所料不差,公子是要强行用兵,由匈奴人手里夺取河套地区,是也不是?”
杨枫从容的语气中透着冷绝,“此地气候适宜,水草丰美,胡儿焉肯退让,非以大战迫退不可。”
尉缭阴冷的笑容里透着诡谲,摇手道:“公子,毋需如此。和匈奴争夺河套,非游击之战所能奏效,必大肆开战不可。深入匈奴境内夺取这一立足点,是迫在眉睫之事,而公子甫抵代郡,应先稳定内部,却不宜大动干戈。欲假乌家、郭家之力而为,时下邯郸形势已变,恐两家基于家族利益考虑,会诸多推搪。若以奇兵突袭,胡儿纵退,定会逡巡左近,伺机卷土而回。多行杀伤以寒其胆,弱其势,则自身折损亦重,日后胡儿时时觊觎剽掠,也不利于河套地区的稳定发展;;;;;;公子可记得晋悼公时,晋国与诸戎征战,魏绛献与悼公之计?”
杨枫猛地顿住脚步,欢声叫道:“以货物交换土地以获巨利!”随即摇了摇头,泄气道,“不可能的,匈奴人怎会交换出让这一片黄金宝地。”
尉缭眯缝着眼睛,满眼凌寒,道:“公子何太拘泥。胡儿既守信义,言出必践,那么如果是交换来的土地,日后就是公子的,胡儿势难反悔,免却多少后患。河套地域广阔,一开始,只需以乌家、郭家名义出面,又打又拉,重利啖之,换取一小块地,以为立足之基。筑城以守,渐行扩展。复以代郡轻骑、马贼往复侵扰,使胡人不得安,生计日乏,一面再行购换土地。待得胡儿醒觉,我们根基已固,势力已盛,公子代郡内部亦安,可引大军一举破之。河套,尽入我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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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群策(十)
杨枫的指尖微微一颤,转头看向范增。范增舒快地点了点头。
“公子心忧代郡人口不足,丁壮稀缺问题,还有一个办法。”尉缭向后一仰身,大半张脸没入了烛光照不着的黑地里,隐在暗影中阴冷犀利的目光依然沁出逼人的寒冷,腔调却轻快起来了,“那就是诸戎!春秋时,蛮夷戎狄杂居诸华间,晋国攻灭戎狄最多。历这数百年,华夷之隔渐消,已然大抵融合。如今赵国境内,还散居着赤狄、白狄、廧咎如等戎族。诸戎文化礼仪、生活习俗多近于华,垦植聚居,但犹狩猎、畜牧牛马。公子,若得诸戎之力,安置其于襜褴、林胡新辟之地,既耕且牧,以为代郡之屏障,善莫大矣。”
范增略微笑了笑,道:“如何作用行事?”
尉缭的声音更轻快了些,“赵国、魏国均有内乱,魏国且加兵于齐。而楚国,据斗苏最后一次传回的消息,黄歇或可忍耐,而黄战、黄霸诸人动作频频,最低限度,楚国朝野,将掀起一场人员更迭的大波。在如此形势下,秦人焉能捺下性子,不趁隙举兵东进。一俟秦国有所动作,我使人于诸戎处遍散流言,言赵王又欲征发丁壮从伍御秦。公子一面让乌家与诸戎接触,极言代郡赋征之优裕,一面即以精兵随李牧将军东御晋阳,代郡守备空虚,无力北御匈奴进言长宁君这不知兵、不懂政的懒散游嬉少年,渲染张大吓之,必可使其从公子之意进言召诸戎防驻代郡扼防匈奴兵锋;;;;;;诸戎既事畜牧,应与垄断赵国畜牧业的乌家大有交往。让乌家人为说客动之可也,却断不可使诸戎入河套地,须置于代郡,公子恩义结养蓄使之。数载之下,自能将其力尽纳为己用。”
杨枫微微点头,闭闭眼睛,微喟了一声。
尉缭嘴角不屑地一撇,轻蔑地一笑,道:“乌老爷子年迈,族中子弟浪荡纨绔,实则这么年能撑起家族事业的唯有乌大少一人。但看打理生意十二仆头尽外姓者,佐理族中大事的乌卓、乌果、乌光等诸人,非收养的孤儿,就是族中微寒之人,可知乌家衰颓之象已显。却是不当使之以故旧关系再交结诸戎,引为家族外力,致主从不辨。”
范增慢慢平淡地道:“乌果手腕顺溜,言语便利,极是恰当稳妥人选。公子留他并乌光数人身边使唤,乌大少不会不允的。届时以军务遣他南下勾当便了,无需通过乌家上层。”
杨枫略一变色,咳了一声,掩饰了过去,但只看着尉缭,惊疑奇道:“我还不知先生对各国形势研探如此之深,便连戎狄的情形也知之甚详。”
尉缭似乎瞅了杨枫一眼,语气淡然,很随意地道:“我游历流浪天下有九年之久,足迹遍及三晋、齐鲁、两淮,人间的凄惨不平,我见得太多了。我尝以僚属门客之身,历过三次战阵,困过四次围城,下过一回牢狱,易子而食,拾骨而爨的最困敝境况也曾遭遇过。战阵上逃越,围城中株守,山野里流亡;;;;;;九载沧桑,历遍人世,尝尽人生,识透人心,认知天下大势,也寻觅能一展所学之处;;;;;;”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仿若漫不经心地道,“天下大势!世人皆认为不可为之事,我偏觉得不可为处有成功之望。”
杨枫的心情如潮般忽涨忽落,顿住脚步,目光一闪,望着暗影里尉缭的脸。
隔了一阵静寂,他在沉思中邈然一笑,续上了开初的话题,道:“用间的第五方面,即‘乡间’的长期布置——待得在河套地区立稳脚跟,从中擢选出忠诚而精干的人,派遣他们回到原籍,衣锦还乡,但仍象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抓住一切合适的机会,以不经意的态度向乡邻亲朋灌输‘代郡’的好处,拉拢撩拨困顿、迫切希冀改变生活现状的乡人的心。就是不愿离乡背井的人,也在他们心中慢慢植下‘代郡’的影子。如果没有机会,那么便不动声色隐伏下来。战事起时,这些人就是早经潜伏下的间谍,为我们传送对方守卫警备的情报,在敌后组织起反抗的力量,制造谣言混乱,进行尽可能多的骚扰。如若力量足够,就焚毁粮草,背后夹击,反戈发动内应。你们可以想像一下,两军对峙时,对方虚实尽被我所洞悉,又士气低落,内乱不断,对于我们会是何等之大的优势。一个人的成功是毫不起眼,微不足道的,但千百个‘乡间’的成功将积少成多使我们赢得一次次重大的胜利,进而赢得整个天下!”
尉缭心头一突,身子不由得倾前了些,和范增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惊悚骇然。在一场战争可能发生前的数年乃至于十数年前,就深入敌对国的底层,布下间谍,安插下一个个钉子,和下层乡野小民农夫打成一片,宣扬己方的好处,刺探情报,慢慢剥离对方的民心——“乡间”竟能如此使用!也竟能用到这样可怕的地步!
他们却不知道,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