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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待楚云儿回答,便转身离去,留下楚云儿一个人,痴痴地发着呆。
注十四:省试合格奏名举人为正奏名。这一年宋朝进士科二九五人,明经、诸科共五三四人,为正奏名;另有特奏名四七四人。
注十五:科举时代殿试后宣读皇帝诏命唱名。
注十六:茂材制科,即「天圣九科」中的「茂材异等」科,富弼即是此科及第。两宋制举一共御试二十二次,入等者不过四十人,选拔了不少著名人材。
注十七:石越来历不明,无法参加科举考试。
注十八:官名。通常加上里行二字,是指资历较浅的御史,有见习的意思。
第七章 学院
从楚云儿那里回来之后,石越紧接着就引起了四月分的一场风暴。
因为唐棣等人还没来得及接到朝廷的任命,这也让他们在这场风暴中,依旧担任着助手的角色。
熙宁三年的四月,本来应当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季节,却也是个多事的季节。
在朝廷中,王安石开始了对御史台异议分子的大清洗,自御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谏官员,被皇帝赶出了朝廷。
而在民间,刚刚出版《论语正义》、拒绝赴茂材制科考试的石越,再次刊发了惊世之作──《疑古文尚书伪作论》。
这本书的内容,是石越凭出色的记忆,综合了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和惠栋《古文尚书考》的考据,证明东晋梅本《古文尚书》是晋人伪作。
不仅如此,在书中,石越更是直接攻击《今文尚书》除了《西周书》之外,也全部是后人伪作。
《尚书》作为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在学术层面,受到了石越最猛烈的挑战!
这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论语正义》之后,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
本来在北宋的时代,今古文《尚书》并没有分开,一直合在一起出版,要到朱熹时,才开始慢慢怀疑到今古文《尚书》,把今古文《尚书》分开来讲。
此时,石越直接攻击《古文尚书》是一部伪作,而《今文尚书》,则大部分是战国人写的伪书,如何不引起轩然大波?
士林顿时一片哗然。
石越费尽心思写出这本书,并公开刊行的目的,除了是要进一步确立自己在学术上的地位之外;就是想要颠覆当时人们对上古三代(尧、舜、禹)的认知。
关于三代最原始的资料,出自于《尚书》,一旦《尚书》的真实性被质疑,那么其权威必然大大下降。
而石越便可以借机重新解释经典,构建一个新的上古三代;并且还可以引发一点疑古的思潮。
如果说,《论语正义》刊印之后,是赞扬远远多过批评的话;那么,《疑古文尚书伪作论》一问世,首先便是让许多人目瞪口呆,舆论几乎是短暂性失声。
而等到最初的惊愕之后,留给众人的,便是一种复杂的心情。
石越考证之细致精确,让《古文尚书》之伪,几乎成为一种无法辩驳的事实,士林也只能平静地接受。但是,对《今文尚书》的质疑,却未免有证据不足之嫌。
一时间,批评的声音都是针对《今文尚书》部分而来,其中攻击得最卖力的,便是陈元凤。
只不过他的反驳,完全是对石越人品的责难,在学术上实在没有太多的意义。
而石越对《今文尚书》某些部分是否伪作,并未给出定论,这些反对的声音,没有引来石越的辩护,反而引来了不少著名学者的辩护。
《疑古文尚书伪作论》的刊印,真正引发了一次学术大讨论,其直接结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从此考试不再考《古文尚书》!
至于今文经与古文经的战火,由此重新点燃,这却是石越始料未及的。
四月的风暴,并非仅此而已。
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自己创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
这本书全文不到五万字,是一部乌托邦式的著作,以复兴上古三代的名义,讲述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会、文化、政治制度等等诸方面的内容。
石越与苏东坡所谈的民主议会的思想,便反映在这本书中。
其中心思想,无非是天子是受命于民,而非受命于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通过攻击《尚书》的真实性,先空洞化对三代的记载,然后对上古三代进行自己的解释,借三代的名义抢占对儒家经典的制高点,再辅以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解释,完成对儒家学说内部的改革。」──这是后世对石越种种行为的解释。
当时的宋代,在文化方面,实际上和汉武帝时代的情形非常相像。
经学经过两晋之变,在唐代复兴,却又慢慢让位于诗赋,五代士风沦丧,可以说在宋代,迟早要有一种新的学说,来占领思想界的王座,这是一种客观需要。
所以,先有所谓的「古文运动」,然后有王安石的《三经新义》,最后,有朱熹完成的理学……
群雄逐鹿,最后理学捷足高登,主导中国数百年的思想史。
此时石越的作为,不过趁古文运动已到最后的辉煌,正准备完成它对晚唐以来艳丽的文风最后一击;而「王学」尚未问世,理学影响未大之际,趁虚而入,以一系列的新说,加入到这场争夺思想界王座的竞争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来「复古、朴实、求是」三原则,继承古文运动的精神,他公开说三代无书,汉人之文风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应当学西汉。
而做人或为文,都应当讲究朴实无华,不应当追求浮华的东西,文景之世,皇帝诏书如同白话,最值得赞赏。
三代尧、舜、禹,汉代文景,没有皇帝给自己加尊号,他们的令名照样传之于后。
石越因此大胆地在文中呼吁皇帝,不要给加自己那种长而无实的尊号──这一点,其实是谋定而后动。
赵顼对于加尊号,的确是没有什么兴趣,终其一生,没给自己加过什么尊号。
石越又提出来做事要讲证据,重事实……
《三代之治》一经出版,几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汴京城的读书人睁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桑氏印书馆几乎没有停工的时候。
之后引起的议论,更加超过了《疑古文尚书伪作论》。
毕竟,后者是一部考证的书,真正能从中间找出问题来辩难的,都是比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则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会的书,但凡空想,只要是人,便可品评一下得失。
「自古以来,君为天、臣为地,君为干、臣为坤,子明所谓议会,以士绅百姓议论官府,以黎庶与九五为一体,似有混乱阴阳乾坤之嫌?」王安礼谨慎地问道。
石越随手画了一个太极图,交给王安礼,微笑不答。
王安礼看了一会,突然开怀大笑:「原来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闹什么玄虚,柴贵谊忍不住悄悄问桑充国,众人之中,以桑充国与石越相处时日最多,对石越的学说了解最深。
桑充国微笑道:「阴阳一体,方为宇宙。
「世间至道,极阴便是阳,极阳便是阴。九五之尊为极阳,黎庶百姓则为极阴,二者表面看来相距悬殊,实则一体。」
「子明在《三代之治》中,倡议天下普设学校,立图书馆,欲使天下人皆得读书识字。
「然则自古士农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为士,可得乎?」苏轼虽然是杰出之辈,脑子里却未免还是有那些等级观念。
「在下闻孔子曰:有教无类。未闻孔子以士农工商而有教与不教之别矣。且士者,本出于农也,故有耕读之家。工、商之间,亦未必无贤者,陶朱贾人也,傅说工人也,二者非为不贤。
「君以为工商不得读书乎?以为读书不可以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问世之后,其中称赞者固然不少,但是,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为然之处,所以问难辩论,便成了家常便饭。
其中对《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见的人,竟认为这本书是无稽之谈,荒诞不经,不过是《准南子》之类的杂家之言,不能登大雅之堂。
但是,大部分的读书人,却多多少少对书中提出的理想社会很有兴趣。
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类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认为这正是儒家经典所说的「大同之世」。
普遍的质疑,还是集中在某些具体措施之上。
皇帝赵顼曾经很认真地问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于世否?」
王安石正色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唯其中议论,颇有迂阔之处,其谓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坏以来,历代无人能复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
「又谓广立学校,臣以为州县立学,已属不易,全国遍立,所费几何?此石越所未深思之故。然其意甚善,亦未必无可采之处。」
王安石这还是持平之论。
有大臣在赵顼问到议会制时,愤愤不平地答道:「这是石越想要离间君王与士大夫,其心实可诛。」
弄得年轻的皇帝一脸愕然,说道:「不过论是非而已,何至于此?」
《三代之治》出版之后,新党们看到的,是一个包含着改革思想的年轻人,慢慢崛起。
虽然石越已经通过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种中立的态度,但是,王安石并未十分介意。
毕竟中立不是反对,他还是乐见这个难得一见的奇才诞生的──虽然反对派诸大臣对石越的举荐,依然让他很不快。
而在旧党一面,司马光等人欣赏石越的才学,赞赏他不愿当官的人品;苏轼则和石越有不错的私交。
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却是石越虽然身世不明,却一向以北方人自居──这些大臣们普遍相信: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值得信任!
况且,石越又得到司马光等人的举荐,大家对他更无恶感。
所以,无论新党、旧党,并没有人想去阻挠皇帝新一轮的征召──虽然,对于石越写在书中的某些观点,很多人是不以为然,甚至极度反对的。
当然这种情况,也许不过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中关于变法引发的政治斗争上去了。
没有人愿意花时间,来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地树敌。
况且,石越表现出的才学,也足够构成朝廷征召他的理由了。
熙宁三年五月,皇帝的使者再一次来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
虽然皇帝的诏书,比上一次更加恳切,对石越的评价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拒绝了。
而最夸张的是,使者走之前说的话,都和上次那位说的一模一样──当然,他口袋里,也有同样的一贯铜钱。
苏轼和王安礼不约而同地来到桑府,劝石越出山,结果发现石越的态度非常坚定。
二人虽然无可奈何,却始终不肯死心,只是与石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不胜其烦的石越,为了对付这两个说客,不得已拿出正在写的几部书的草稿,请二人指教。
果然,这几部书立即就把二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略略看过之后,王安礼问道:「子明,这些奇技淫巧之说,虽然颇得精妙,然于世道人心何用?」
苏轼也注视着石越,显见二人有同样的疑惑。
石越笑着背了一段经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纲,芒氏作罗,女娲作笙簧……」这是《作篇》里面的内容,讲叙的是上古圣贤发明创造的事迹。
背完之后,石越说道:「奇技淫巧,若为无用,则伏曦、女娲、黄帝、舜、禹等古之圣人,为何皆有发明?这是圣人之事,哪里是奇技淫巧?
「现在的人,以为此等事不过小人之学,君子对之甚为轻视,我以为,这就是今之不如古的原因。」
虽然觉得石越的说法,未免有点强辞夺理,但是,《世本》中的确有这一篇,讲古之圣人发明创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二人虽然都是辩才无碍的人,但是,对于石越的这种观点,倒也一时想不到哪里有什么不妥。
王安礼温厚地一笑,说道:「子明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真让人难以驳难。
「只是,把工人之事当成圣人之事,只怕士子们不太服气。且这些东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杂学。」
苏轼爽声笑道:「杂学便杂学,古之君子,于经典之外,骑射博物、天文算术之学,无所不通。身兼数家之学的,今日也未必没有。
「只是,如子明这般博学,似乎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又如此年轻,真是所谓生而知之者。」
当时的许多儒生,对于天文、地理、算术、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颇为精通的。
只是,他们受「君子不器」的影响,大部分人不愿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钻研这些,只是当成一种业余的修养,这一点上,和石越的立意大有不同。
一经石越点破,苏轼眼前便豁然开朗。
石越给王安礼、苏轼看的书稿,被后世称为「石学」之始,也被一些人称为「杂学」。
这几本书分别是《算术初步》、《几何初步》、《地理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