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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陛下,若是邓绾这种人也配称大臣,臣羞与之为伍!」刘庠硬生生地顶了回去,让许多人为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好啊,他不配称大臣,你配是吧?你倒说说看……他怎么个不配法,你又怎么个配法!」赵顼怒极反笑。
他已认定邓绾是支持新法的能臣,这件事不过是反对派借故生事,所以格外生气。
「陛下,邓绾上书言事,说什么王安石是伊尹〈注十三〉,已是可耻。
「庆州之败,朝廷重边事,他上书本是言边事,因王安石不在,宰相陈升之、参政冯京拟让他去边疆,材有所用,邓绾不乐,有人问他想当什么官,他自谓当为馆阁,甚至于想做谏官,因此媚事王安石。
「臣闻参政王安石轮值,立刻改授其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过两日就会宣布。其乡人笑骂,邓绾竟笑说,笑骂由你,好官我自为之。此无耻之尤也。」
石越此时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中也觉得邓绾实在有点无耻。
他正想着这事要如何收场,却见翰林学士范镇出列,奏道:「陛下,邓绾其人如此无耻,宜贬斥之,不可使列于朝廷。
「前者,邓绾上书,云青苗法在宁州实行以来,百姓欢欣鼓舞,他说以一州观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观之,知全国皆然。
「实际上,青苗法扰民不便,天下咸知,邓绾其人所说实不可信。请陛下明察,早废青苗法,则国家幸甚。」
他话一说完,殿中哗啦啦跪倒了十多人,一起请皇帝废除青苗法。
石越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些人不懂权谋至此,全不知道步步为营。
如果全力攻击邓绾,想办法撕开一道口子,只要证据齐全,不怕扳不倒邓绾。打赢这一仗后,再趁着撕开的口子,慢慢地攻击还不迟。
此时,把事情扩大到对青苗法的攻击,王安石肯定死保邓绾。
这是把向一个大臣的攻击,扩大到对皇帝亲自确立的「变法」这个大方针的攻击,无论是皇帝还是王安石,肯定不会退让,一退让就前功尽弃了。
这邓绾的前途,算是也因此保住了。
他在那里感叹,却没注意十多人跪下之后,他站着特别扎眼。
这是表明立场的时候,苏轼等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他,恨不得起身来拉他跪下。而王安石和曾布脸上,却有赞赏之意。
王安石扫视一眼跪下来的诸人,厉声说道:「刘庠所言,皆子虚乌有之事,邓绾上书,陛下亲口嘉奖。除邓绾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是臣与宰相、参政商议的结果,其意在为朝廷爱惜人才。
「刘庠不是御史,仅凭流言,就敢面辱大臣,无礼骄横,请陛下令有司治其罪。
「青苗法执行以来,虽小有不便,然而国库收入增加,农民得其资助不误农时,亦是不争之事实,诸臣公奈何听信流俗之言?
「况此事纵有不便,亦当在朝堂上辩论,今日议论此事,亦属失礼,翰林学士范镇沮议〈注十四〉新法,臣亦请陛下治其罪。」
他说完之后,出乎石越的意料,却没有跪倒一片。而是一些大臣分别出列,各自陈辞,围绕王安石的中心思想,对范镇、刘庠大加攻伐。
石越想了想才明白,新党比起反对派跪倒一片的作法,实在聪明许多─至少「朋党」的印象,就没那么明显,倒似乎他们是「君子群而不党」一样。
只是,集英殿里的大臣并不太多,此时石越一不跪倒,二不发言,那更是加倍碍眼了。
王安石见他默不作声,冷笑道:「石大人,你的意见如何呢?」顿时,整个集英殿几十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石越身上。
石越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居然这么倒楣,参加一个皇家宴会,也会被卷进政治漩涡之中。
赵顼也正在为难之中。
范镇一向声名极佳,皇帝对他颇为优容,刘庠素有直名,他也不愿意轻易贬斥;但如果不处置他们,将来新法推行起来,未免千难万难。
他正没主意的时候,听王安石问石越,心里不由得一动,也问道:「石卿,卿有何意见?」
石越迫不得已,只得字斟句酌,缓缓说道:「陛下,微臣对于青苗法的利弊知之甚少,此事不敢妄议。
「然臣以为,本朝自太祖皇帝以来,未曾以言罪人,陛下是不世之英主,自然当优容之,以免阻塞言路。
「翰林学士范镇,一向忠直,其建议废除青苗法,姑不论是非对错,其心则是至诚至公,陛下不宜以此加罪,王参政亦当有宰相之度量。如此,则天下皆知陛下是纳谏之主,执政有宽容之度。
「至于知开封府刘庠辱骂通判宁州邓绾一事,臣以为刘庠或是听信流言,亦未可知,但此事不必深究。
「若深究起来,民间必有种种传闻,无论有此事无此事,于邓大人脸面上皆不好看,也失了朝廷的体统。但是刘庠扰乱宴会,其罪难免,当付有司定其罪。」
他话中帮着范镇、刘庠脱罪,这殿中之人全是久经宦海,哪有不知之理。
王安石铁青着脸正要驳斥他,不料石越又说道:「陛下,臣于青苗法,并无成见,不过今日说到此事,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若陛下肯恕臣妄言之罪,臣当条陈于陛下面前。」
石越自知对于礼仪、法令,绝对没有王安石熟悉,王安石如果引经据典,定要穷治范镇和刘庠之罪。
他一来不愿意和王安石当廷辩论,重重得罪新党;二来肯定也辩他不过,所以故意转移话题,抢在王安石开口之前转移话题,引到王安石最关心的新法上去。
果然,他一提到青苗法,殿中之人尽皆关心,都想听听这个名满天下的石越的意见。
曾布听他口气,以为他要说青苗法的坏话,急得不断地抛眼色,几乎直想跺脚,石越却只作没有看见。
赵顼也是怔了一下,才笑道:「卿但说无妨。」
石越环视众人一眼,说道:「陛下,以臣之资历,在此殿上是最浅的一个,况且,臣本来也无意于功名,朝政得失,也不是我应当说的。
「但是,臣感激陛下知遇之恩,痛心于朝臣纷扰,故有一肺腑之言,敢陈于陛下之前。
「青苗法得失利弊,臣未曾亲自去各州县调查,没有事实之根据,没有统计之数位,臣不敢妄言其好坏。
「然而,臣读过青苗法的条例,从条例观之,王参政与司农寺诸人,全是为国为民之心,其立法之意,一则解民之困,再则顺便增加国库收入,平心而论,青苗法,良法也。」
王安石听到这话,面色稍霁;赵顼也点了点头,以示赞许;曾布更是长吁一口气。而那些跪倒的官员,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不料石越的话,并没有说完,「然而纵是良法,执行还需要良吏。王丞相虽然才学高识,人所不及,却终非古之圣人,一部青苗法,由几个大臣坐在一间小屋之内,闭门造车,难免不能够尽善尽美。
「虽然,此法过去曾经在一路施行过,但是各路与各路,民情风俗、官吏贤良不肖皆各不同,在此路为良法,在彼路则未必不扰民;在彼路扰民,在此路则未必不为良法。
「法虽相同,然后果不同,故天下有人说青苗法好,有人说青苗法坏,此并非有人想欺瞒陛下,沮议新法,实在是所见不够广的缘故。」
赵顼点了点头,又听石越继续说道:「古时有盲人摸象,摸大象之腿者,以为大象类柱子;摸大象之身者,以为大象类城墙;摸大象之鼻者,以为大象类蛇。今人之言新法,正是盲人摸象。
「因此,以臣之见,则陛下既不可以因为某大臣言青苗法不便,便仓卒废除青苗法;亦不可以因某大臣言青苗法善,便加罪反对青苗法之人。
「青苗法虽是王参政所倡,亦当做如此想,否则的话,臣恐怕唐代党争,殷鉴不远矣。」
石越这些话,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做持平之论,但是内里,却实在是偏向旧党的。
然而这些深意,朝臣中能体会的也并不太多,因此未免把新党、旧党,多多少少都给得罪了。只是,他的话却不易驳斥。
王安石听得满不是滋味,直恨吕惠卿这时候偏偏不在,否则以吕惠卿的辩才,当可和石越辩上一辩。
他正准备亲自反驳,突然听见有人厉声说道:「陛下,臣以为不然!」
王安石顿时大喜。
说话之人名叫唐垧,只听他声色俱厉地说道:「若依石越所言,则朝廷威信尽失,青苗法名虽不废,其实则废矣。
「青苗法不能得到很好的实行,朝廷正当诛一、二异议者,岂可鼓励异议者反对新法?」
石越知道此人以父荫得官,上书言事受皇帝赏识,主张以强硬政策推行青苗法,很受王安石的欣赏,因此推荐给皇帝,赐同进士出身,为崇文殿校书,是新党中的青年才俊,少年得志,做事最是慷慨激烈。
他却不愿意与唐垧争论,只向赵顼说道:「陛下,臣言尽于此,陛下英明,自有决断。」说完便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唐垧不料遭石越如此轻蔑,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
赵顼沉着脸想了好久,忽然叹了口气,默默起身离去。
一场欢欢喜喜的大宴会,竟就此弄得不欢而散。
石越满腹心事,回到了赐邸,刚下马车,就听石安来报:「公子,有一个姓潘的客人来拜访,他一定要等您回来,小人已让他在客厅等候。」一面递上一张名帖。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却见赫然上面写着:「真定府潘照临字潜光」。
石越心里一动,连忙往客厅赶去,见潘照临端坐在那里,慢慢品着茶。
「潘兄,久等了。」
潘照临起身微微笑道:「尚书省赐宴,不应当结束这么早,石公子难道是偷着跑回来了吗?」
石越一句脏话几乎冲口而出:「赴的什么鸟宴。」话到嘴边突然警觉,便只微笑摇头,一面招呼潘照临入座。
潘照临察颜观色,知道多半有什么事情,却不方便开口。因而正容说道:「石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潘某人这次,是诚心投靠你而来的。」
石越吃了一惊,「投靠我?」
「不错。」潘照临斩钉截铁地回答,眼中突然间精光四溢。
「可我无权无势,一个白水潭山长而已,而观潘兄之才,绝非凡品。潘兄可是想我将你荐于皇上面前?」
石越觉得这个潘照临行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就算他自己,也不会自恋得以为这时候以自己的权位,值得什么人来投靠自己。
「非也,若想要功名,易如反掌。我自束发起遍览诸子百家,三年之后学纵横之术,五年小成,其后游历天下,已近十年。
「那富贵于我,全不足道,一生抱负,就是想成就一番大功名、大事业。然而苦无贤主得辅。」
「你这话太大胆了吧?当今皇上,就是明主。」石越作色道。
他听潘照临出言犯忌,心中不免有所忌惮。
潘照临却毫不在乎,继续说道:「今上自然是英主,能挑选录取王安石,那是有励精图治之心。然而一部青苗法,就搞得天下纷纷扰扰,均输、助役诸法,更是弊病百出,较古之明君,颇有不如。
「观其用人,则老成稳重之辈不得用,所重用王安石、吕惠卿,或志大才疏,偏狭专任,或口蜜腹剑,其心可诛,故此皇上虽有求治之心,却终不能致太平之世。」
「你如此诽议重臣,何不自己一纸对策,叩阙进言,匡扶社稷?拿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什么?」石越半讽刺半质疑地问道。
「石公子有见疑之意,还是真的糊涂?」
潘照临毫不客气地反讽回来,「王安石被重用,是他负天下大名三十年,兼有韩、吕世家之助的结果,我潘照临便是入朝,最多不过一馆阁,怎么可能和王安石争一日之短长?
「方今之世,可以和王安石争衡的,除开石公子,又能有何人?可以引大宋开创万世之基者,除石公子,又有何人?」
「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一个学院的山长而已。」石越听得更是惊心,掩饰性地喝了口茶,暗暗观察着潘照临的神色。
「潘某游历天下近十年,岂会随便找个人托付一生抱负?我在杭州就读到石公子的大作,其见识高绝,非常人所及,故有意来京一晤。当时还只以为,石公子不过是个有见识的读书人。
「但其后,我在潘楼街辗转打听,石公子每本书刊发的时间,在什么情况下刊发,我都查得一清二楚。
「唐甘南去江南办棉纺行,桑俞楚在京师办印书馆,石公子亲办白水潭学院,其中种种发明,让人拍案叫绝。而这每一本书出书的时间,其中都有深意焉。」潘照临似笑非笑地望着石越。
石越轻轻呷了一口茶,笑问道:「我能什么深意?」
潘照临笑道:「心照不宣而已。」停了一会,又说道,「石公子,高手布局,自与旁人不同。而花如此多的心血与精力,其志绝非做一个学院的山长吧?
「皇上对石公子宠信方隆,借用王安石的一句话,此大有为之时也。」
石越心中暗暗计算:这个时候,自己应当不值得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陷害自己。
而且,这个潘照临的见识,自己也是感觉得到的,用这样的人来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