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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又说,如果朝廷不能原谅,他身为白水潭的山长,愿意承担所有的罪名─这一点臣虽然佩服他的担当,但是却不同意他的做法,朝廷也不应当把别人的罪责加在他身上。」
冯京刻意不提王安石的指控,只从石越的奏章中为他开脱,维护之意十分明显。
赵顼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看了王圭一眼,道:「王卿,你以为呢?」
王圭听冯京明显偏袒石越,而王安石的奏章中却有彻底扳倒石越的意思,想了想,便说道:「陛下是圣明之主,自有裁决,臣本不敢置喙。蒙圣上询问,臣以为王相公说白水潭学院士子诽议时政,的确有罪。
「而冯参政说石越断不知道此事,亦有其道理;臣想石越是少年老成之人,不会做此轻狂之举。」
王安石知他是明哲保身,两不得罪,哼了一声,冷笑道:「这些人在书中诽议朝政,断不能训诫了事,否则以后朝廷有何威信可言?既然石越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不妨让他和韩维、曾布一起主审此案,看看他是否公道,就可以知道了。」
冯京面无表情的说道:「相公此言差矣,石越身处嫌疑之地,按例自当回避,岂可以把国法当儿戏?况且置人于不忠不义之地,也非圣主所为。」
王安石厉声道:「冯丞相现在知道把国法当儿戏,刚才怎么又同意石越训诫之说呢?」
冯京一向辩不过王安石,索性自动认输,向皇帝叩首道:「臣盼陛下以圣王之道待臣子,不要以权术待臣子,以免让天下士子寒心。」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放心,此事不关石越的事,朕是知道的。这件案子,由开封府韩维、知谏院邓绾、以及中书检正官曾布一同审理。」
冯京听到邓绾的名字,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邓绾现在是王安石在监察系统的重要臂助。
那弹劾石越的奏折,正是邓绾引荐的监察御史里行蔡确,以及王安石党羽侍御史知杂事〈注三〉张琥等人的杰作。
可想而知,由邓绾担任审判官,岂有好事?
还有曾布,冯京正欲说,曾布去审理此案不合制度,忽然又想到曾布与石越似有私交,连忙闭上嘴巴。
幸好石越前几个月力劝皇帝把韩维留在了开封府……
韩维坐在厅堂里慢慢的喝着茶,掩饰着心中的焦虑。
中书的命令接二连三,要开封府去白水潭抓人,他把这些事给压了下来,心腹的家丁早就到石府去报讯了,石越希望他拖一时算一时。
然而终于拖不多久─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他就知道中书省又有人来了。
韩维没有料到来的人,竟然会是当今除了王安石和石越之外,在天子面前最红的两个人:邓绾和曾布。
他见邓绾春风得意,精神抖擞;曾布却是犹犹豫豫,心不在焉。
韩维脸上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冷笑。
曾布倒罢了,他哥哥曾巩颇有名望,而邓绾却是个十足的暴发户、无耻的小人。
韩家是名门望族,韩维自是很看不起邓绾,但表面上,他却显得非常的热情:「子布、文约,来我这小小开封府,不知有何贵干?」
邓绾嘻笑道:「持国兄,我二人奉圣旨,来协助你一起办理白水潭的案子。」
曾布却只拱了拱手,苦笑一声。
韩维心中雪亮,他知道二人虽然都是新党骨干,但邓绾急于讨好王安石,而曾布却是与石越私交甚笃,两面难做人。
他一面在心中暗暗计议,一面满脸堆笑,道:「有二位相助,在下真是轻松不少。」
邓绾笑道:「这是陛下关心的案子,做臣子敢不尽心尽力,持国兄,人犯可曾提到?」
韩维心里暗骂,脸上却笑道:「先喝杯茶再谈公事不迟。」
邓绾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这等事耽搁不得,如果人犯走了,如何向皇上交差?」
韩维假意笑道:「几个酸秀才,能跑到哪里去?」
曾布心里一琢磨,立时便知道韩维的用意,他意味深长的望了韩维一眼,笑道:「文约,持国兄说得有理,先喝杯茶吧。」
邓绾也是省试第一名,同样的聪明剔透,岂不知二人的把戏?
他一心想把这个案办漂亮了,进一步得到王安石的重视与皇帝的赏识,现在御史中丞杨绘得罪王安石被罢,职位出缺……但他也不想得罪韩维,毕竟韩家势力根深蒂固,非比寻常。
他眼珠一转,半开玩笑的说道:「既然如此,子布和持国兄先喝茶,我却是忙碌的命,就让我点了兵丁去抓人吧。」
韩维和曾布四目相交,心中都觉得,邓绾真是做人不留后路─不说白水潭集天下人望,单单石越,又岂是好惹的吗?二人在心里问候了邓绾祖先之后,无可奈何的跟着邓绾一起点了人,往白水潭开去─毕竟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否则这事好说不好听。
邓绾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路上不时和韩维、曾布点评白水潭周边的风光。
和韩维、曾布不同,他是第一次来白水潭,这里的水泥碎石路、红砖瓦房,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见着,自是忍不住惊叹。
只是他为人过于不堪,韩维故意不去理他,只和曾布说话,却把他晾在一边。邓绾却毫不在意,厚颜无耻的没话找话,和韩维套着近乎。
不多久,便到了山门之前。
邓绾骑在马上,望着石坊上的对联,颐指气使的说道:「什么事事关心?连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不懂,亏石越还是治《论语》的!」
韩维冷笑道:「看来邓大人对《论语》颇有心得?」
邓绾嘻笑道:「不敢当。」
韩维见他如此无耻,不免哂道:「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不知何解?邓大人想必有以教我。」
这也是《论语》里的话,他这是在骂邓绾大言不惭。
邓绾心中大恨,却不敢和韩维计较,心道:「只要我有一日能做到御史中丞,纠绳百官,必和你韩维算今日之帐。」
因此竟假装没有听见,嘻笑自若,顾左右而言他。
曾布听韩维奚落邓绾,心里也委实痛快,但他和邓绾始终都属新党一派的人,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便忍住笑,驱马上前说道:「这是皇上亲笔手书的院名,我们骑着马进去不太恭敬,不如下了马吧。」
这也是隐晦的提醒邓绾,白水潭学院是有来头的。
韩维和邓绾连忙答应,下了马来,九转十三弯的往白水潭学院走去。
这么一帮人大摇大摆往白水潭走来,桑充国自是早已知道,早早带了一些师生到明理院前相迎。
见众人走近,桑充国连忙驱前一步,抱拳道:「韩大人、曾大人远来,在下未能远迎,伏乞恕罪。」
他不认识邓绾,便没有打招呼。
韩维勉强笑道:「桑公子,本官奉皇命公干,请《白水潭学刊》李治平等十三名作者及编者,随本官去一趟开封府。
「这位是知谏院邓大人,和曾大人一起协助本官办理此案。」
桑充国听说是邓绾,心中鄙夷,便只轻描淡写的拱拱手,漫声招呼道:「邓大人。」
邓绾见他如此,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心里恨声骂道:「你一介布衣竟敢如此轻视我,本官必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别以为石越我就不敢得罪。」
嘴上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桑公子,不必多礼,把这些人给本官请出来吧。若让衙役进去抓人,弄得鸡飞狗跳,于石大人脸上不好看。」
桑充国干笑道:「好的。」
接过韩维手中的名单,喊道:「段子介,来,去把这些同学给找来。」
段子介应声而至,却听邓绾打着官腔说道:「慢─让几个衙役跟着这人一起去,免得你一人忙不过来。」
桑充国心里暗骂,口里却答应道:「邓大人所虑甚是。外边风大,诸位大人先入室喝杯茶?」
邓绾冷冷拒绝道:「罢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段子介就带着几个衙役一脸纳闷的回来了,隔老远就说道:「桑教授,这些学生,不知为何,竟一个都不曾在学校。」
「什么?他们跑哪去了?」
桑充国装作大吃一惊。
「听说,前天晚上他们就收拾行装,说要回家探亲,昨天就突然都不见了。」
段子介演起戏来竟是挺有天赋的。
韩维和曾布闻言悄悄出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不少。
邓绾却冷笑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桑公子,本官可要得罪了,来人啊,给我搜校。」
一干衙役连忙哄然答应,却听韩维厉声喝道:「慢!」
邓绾斜过脸来,问道:「持国兄,还有什么吩咐?」
韩维却不理他,冷笑着对那些衙役说道:「白水潭是皇上亲口嘉许的学校,聚集的是大宋的读书种子,多少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哪个家伙要是瞎了狗眼,敢鲁莽从事,把学院搞得一塌糊涂,本府定然饶不了他。」
那些衙役顿时全都怔住了,不过在衙门当差,头一样本事就是要会察言观色,韩维话中的意思,他们自然是听得明白,立时又一齐答应了,方去搜校,却也不过是草草了事,人人生怕被自己搜到了,将来韩大人给自己穿小鞋。
便是如此,也终于把全校的师生都给惊动了,数千学生开始交头接耳,互相询问起来……
邓绾听到韩维的话,便知今日断然抓不到那些学生了,他耐心等待衙役回报,果然一无所获。
但他却也不肯善罢干休,只是紧盯着桑充国,寒声说道:「桑公子,既然找不到学生,就辛苦你把学生的档案交给我吧。」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道:「邓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学生多是半途插班上学的,学院当时事务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给他们编档案。」
邓绾顿时大怒,喝道:「分明是狡辩,桑充国,你要知道袒护犯人,与犯者同罪!」
桑充国冷笑道:「邓大人,你不要血口喷人,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
邓绾见桑充国竟然敢出言顶撞,真是怒从心边起,恶向胆边生,当下厉声喝道:「来呀,既然学生跑了,把列在名单的编者给抓回去,还有这个桑充国,他是主编,便是主谋,断然脱不了干系,给我抓起来!」
韩维与曾布都料不到邓绾竟然如此蛮干,完全不怕和石越撕破脸─须知这样做,是往死里得罪了石越。
二人心思转动,竟是默不作声,冷眼看着邓绾行事。
桑充国却也十分硬气,冷笑一声,淡淡的说道:「请便。」竟是看都不看邓绾一眼。
但段子介与一干学生却如何肯答应?段子介见邓绾居然敢抓桑充国,刷的拔刀出鞘,厉声喝道:「鼠辈尔敢!」
其他围观的学生虽不知道原因,但眼见数句不合,邓绾就要抓桑充国,尽皆动了义愤,起了敌忾之心,纷纷咒骂,有人就上来要和邓绾讲理。
邓绾知道今日之事,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把案子办成铁案,顺势扳倒了石越,将来定然后患无穷,但只要办好了这桩案子,王安石自然会保自己升官,石越什么的也不在话下。
主意打定,咬咬牙,狞笑道:「果真是目无王法,居然敢持刀拒捕,来呀,一起拿下,若敢抵抗,就地格杀。」
韩维和曾布不曾想到居然有学生敢持刀拒捕,二人生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自己也不好交代,连忙喝道:「快把刀放下,本官自会主持公道。」
桑充国也被段子介吓了一跳,敢忙瞪眼喝道:「段子介,把刀放下。」
段子介虽知自己是一时冲动,但心里郁气不散,真恨不得一刀砍了邓绾的脑袋!但桑充国的话,他也不敢不听,恨恨的把刀摔到地上,却依然怒目瞪着邓绾。
那些衙役见他把刀放下,便一起冲了过去,把桑充国和段子介绑了起来。
邓绾脸色越发狰狞,又说道:「明理卷的编者还有不少,都给抓起来,一个也别放过。」
程颐等人听到风声过来,正好听到邓绾这句话,程颐快步走到邓绾面前,冷笑道:「那些文章都是我编审,不关旁人之事。程某在此,大人不必费心去找。」
程颐当时不过一介布衣,邓绾自是不认得他,见他送上门来,狞笑一声,道:「好,识时务就好。绑了!」
孙觉见邓绾如此倡狂,气得浑身发抖,也走上前来,冷笑道:「邓文约好大的官威!这件事孙某人也有份,劳动大人一并绑起来。」
孙觉是当时治《春秋》第一大家,多年在朝为官,门生弟子,遍布朝野,非同小可,邓绾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他的大名,但此时势成骑虎,也顾不得太多,只拱拱手,道:「孙大人,得罪了!给孙大人一匹马,也请回开封府。」
程颢、邵雍等人正要出来一起赴难,二人忽觉有人在拉自己袖子,回头一看,却是潘照临。
潘照临低声说道:「石公子在胄案〈注四〉听到消息,马上就过来。我先来通知几位先生,千万不要冲动,有石公子在,桑公子他们不会有事的。白水潭现在正要几位先生主持大局,如果全去了,群龙无首,后果不堪。」
二人都是深识大体的人,心中顿时一凛,便悄悄收回伸出的脚来,静观其变。
韩维和曾布见邓绾竟然连孙觉也敢抓,真是丧心病狂了一般。
再看白水潭的学生,已是越聚越多,群情激愤。
再这样下去,眼见就要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