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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员,把公文按轻重缓急分类,整理好之后就交上来,自己便坐在案前埋头开始办公。
少了王安石的政事堂,气氛也显得格外沉闷。
冯京顺手翻了一下公文,瞄了外面的天气一眼,自顾自的说道:「看这天气,说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会一下开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气,可不要冻死人才好。」
有人听到冯京说话,便应道:「冯相公,这事曾大人早就吩咐下去办了,开封府推官〈注十四〉断不敢怠慢的,您尽管放心。」
冯京心里不由闪过一丝不悦,曾布这个「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里只有王安石。
这件事本是好事,但是连自己这个当值的宰相都不知会一声,就径自施行,让人心里真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久经宦海之人,心里虽然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问道:「今年各地青苗法,与京东西、两浙、河北东三路试行青苗法的报告,交上来了吗?」
「前天就交上来了,曾大人和几位大人合计,这件事要等丞相回来了再处置方为妥当,压在那里呢。」
冯京听见这话,心里更加不快,但又不好发作,倘是发作,倒是好象自己盼着王安石永远不能回这中书省一样了。
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书省的官员,十之八九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俊杰,这些人办事颇有干劲,辩论起来也头头是道,自己在中书省的作用,原来也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
便是王安石请辞,但是他那巨大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中书省,中书省的大小官员们,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来,冯京有点不明白自己待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了。
把目光漫无目的投向窗外,冯京突然感觉到,王安石像极了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树,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枝叶罩着中书省的院子。
一股心烦意乱的感觉冒了上来,冯京突然有种无力感,觉悟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取代王安石,他挥了挥手,无力的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继续办公。
王雱一面取下披风,一面走向屋子里。
屋子里的几个人见他进来,都起身相迎。
王雱忽然感到胸中气血翻滚,咳了几声,方勉强笑道:「我来晚了。」
「公子,你已经说服丞相了吗?」有人急切的问道。
王雱一听声音,便知道是在国子监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谏官张琥,因而摇了摇头,叹道:「我父亲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我已托人送信给吕惠卿了。」
张琥大吃一惊,道:「元泽,你不是说吕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吗?」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从权,眼下只有吕惠卿能说服我父亲。如果办这件案子的是吕惠卿而不是邓绾的话,石越演不出这出双簧。」
张琥恨声说道:「邓绾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害得我们这么被动。」
王雱冷笑道:「事后怨人,于事何益?石越这一招,我们谁又能料到?本来以为邓绾是个玲珑之人,做事会有分寸,才让他去办这件事,他是想当御史中丞想疯了,居然这样小看石越!」
有人笑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曾布当时首尾两端,踌躇不决,瞻前顾后,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虽然捍卫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错,说起来,我们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新上任的监察御史里行蔡确,也是御史中丞的有力候选人之一,虽然是邓绾举荐,但对于邓绾的落马,他心里只怕是在暗暗高兴。
王雱有心要刺一下他,淡淡说道:「邓绾罢知永州,并没什么要紧的,他始终是礼部试第一名的进士,迟早有一天能回到开封府。」
顿了顿,见蔡确神色如常,心中不由暗暗诧异,又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大家开诚布公,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是说服我父亲不要辞相,否则新法前功尽弃;二是白水潭案的主审官,一定要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气焰一旦嚣张,以后就很难压服下去了。」
张琥点了点头,道:「元泽所言甚是。」
王雱又道:「冯京向皇上推荐的人选是范纯仁,如果真要是他来做主审官,那白水潭案肯定是全部无罪释放。」
「吕惠卿有孝在身,丁忧〈注十五〉在家,曾布虽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经指望不上,我们现在能推出的人选又是谁呢?」张琥问道。
王雱沉吟道:「开封府出缺,我以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审官,肯定就是新任的权知开封府……或者,会不会交由御史台来审理?」
几个人的目光立即热切起来,但是很快又全部黯淡下去。
想想自己的资历和要面对的案子之棘手,这些人都还算有自知之明的。
王雱有点失望的望了这些人一眼,说道:「开封府知府要待制〈注十六〉以上官,同判国子监李定,也许是合适的人选。我会找机会向皇上推荐,但是各位也要配合我,最好是搜集一下白水潭不法乱制之事,各位正好顺便做功课。」
有宋一代,御史谏官每个月,必须有弹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称之为「做功课」。
众人哄然大笑。
王雱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恶心。
丞相府。
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比起宋代官员生活的奢华来说,王安石这个背负着「敛财」之名的宰相,生活却过得十分俭朴。
宋代官员俸禄颇丰,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请三个以上的奴仆服侍起居。
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请的仆人不过七、八人。
自从王安石为相之后,这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就越来越少。
虽然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对于王夫人来说,国家大事不是她能关心的,自己的丈夫儿女能团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顿饭她都竭力营造出快乐的气氛。
王昉一边吃着饭一边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并不陌生,但是做为女孩子,却是不可以随便说这些的。
王安石似乎显得有点衰老,但依然强打着精神,装出一副笑脸来。
桌上摆了七、八个简单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习惯,把最好吃的菜摆在王安石面前。因为王安石吃菜从来没有什么挑剔,他只吃桌子上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
王昉见王安石心不在焉的夹着同一个菜,便一面撒娇一面给王安石碗里夹菜,娇声道:「爹爹,尝尝这个……还有这个……」
王安石看着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温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里,进了饭厅,正好看到这一幕,便笑道:「还是妹子有办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爹爹、母亲。」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问道:「去哪里了?快一起来吃饭吧。」
听公公说了话,王雱的妻子连忙起身帮王雱装好饭。
王雱应了一声,坐下来,说道:「方才皇上召见我。」
「哦。」
王安石淡淡的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王雱迟疑了一下,说道:「皇上要我劝说父亲回中书省主持政务。」
他倒不是假传圣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筷子停在碗里。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来就说公事,先不说这些吧,我倒觉得爹爹早点学张良归隐,并不是坏事。一家人开开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什么时候长进过,尽出些臭主意。父亲一身经邦济国之术,不把它施展出来,难道要收死在胸中吗?况且皇上是明主,难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为,岂不为后世所笑?
「张良归隐,那是他帮刘邦打下了数百年的基业,功成身退。现在新法变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说归隐,真要被后人笑话的。」
王旁一向说王雱不过,便不再说话,只小声嘟哝道:「何苦为了一个不见得正确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揽到我们王家身上。」
他说话声音虽然小,坐在他旁边的王雱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问道:「弟弟,什么叫不见得正确的理想?」
他这么高声一说,顿时全家人都听清了,王安石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王旁从小就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哥哥,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的人态度,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王雱聪明有出息。
在过分杰出的父亲和兄长的阴影下,王旁的性格与父兄竟然截然不同。
这时听王雱厉声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闷声吃菜。
王雱却气犹未尽,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时生起气来,胸中气血翻腾,竟是想要吐血一样。
他好强的硬生生吞下那口气血,说道:「我们是不见得正确的理想,难得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反倒是正确的?坐视着国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掏空而无力挽救,反倒是正确的?」
王旁有点不服气的低声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王雱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气又上来了,他狠狠地盯着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说说,我们怎么样不见得正确了,什么样又是正确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脸色,见他一直沉着脸,原来就挺黑的皮肤,更显得黑得可怕。他哪里敢惹父亲生气,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当下低着头不再说话。
王雱见他不再说话,便转过头,继续劝说王安石。
王夫人虽然感觉气氛不对,但是这毕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进言,便笑着对王雱说道:「雱儿,辛苦一天了,吃饭吧,来,看看这个兔子肉味道怎么样……」
王雱勉强一笑,应道:「娘,知道了。」一边继续对王安石说道:「爹爹,你不是常告诉我们做事贵在坚持的吗?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难,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有最后的成功。现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坚持呀!」
王旁在旁边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愿意和父兄争执,只好默默的吃饭,狠狠的咀嚼着口里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吃过饭后,王昉把王安石送到书房,这段时间王安石难得有空,做为经学大师的他,便开始在家里读石越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并开始动手写《孟子注》。
王雱也跟了进来,帮他整理资料。
王昉见父兄开始忙碌起来,连忙告退回自己的闺房,穿过几道走廊,一道郁郁的笛声,从后花园传来,笛声中似有说不清的烦闷与担心。
王昉循着笛声走去,到了后花园的池边,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里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呀?」王昉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轻声问道。
王旁叹了口气:「妹子。」
「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情?」王昉问道。
「是啊,妹子,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说过,现在爹爹变法,把天下的怨恨都归到我们王家身上,对我们王家很不利。」
王旁也只有在自己这个妹妹面前,敢肆无忌惮的说话。
「可是爹爹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呀,如果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国家变得富强,就算我们王家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虽是女流,却也知道如果有利于国家与百姓,即便是对自己有害的事情,我们也不应当回避的。」王昉理了一下刘海,娇声说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这种见识,如果你是男儿身,爹爹一定喜欢你更甚于大哥。」
旋又叹道:「但是我没有这种远大的理想与抱负,我更希望爹爹与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要这样争强好胜,天天算计,这不是一件好事呀!」
王昉幽幽的说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谦,你的学问才华,又何曾差了?你担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气,天生的热血心肠,虽然这一次爹爹实在有点心灰意懒,但依我看,爹是迟早要复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复出吗?」
王昉有点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女孩,终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叹了口气,说道:「是呀,你是个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却都是人中之杰,可是他们也自处于错误之中而不自觉呢。只怪我没用,不能说服他们。」
王昉有点奇怪看了王旁一眼,问道:「二哥,你怎么可以断定爹爹与大哥身处错误之中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说道:「现在天下士子,都知道这件事情。爹爹主持变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议论了许久,又是试行又是设提举官,结果搞得天下怨声载道,叫好的人没有抱怨的人多。
「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现在三路试行石法,成绩斐然。
「前几天听浙江士子说,单是两浙路,官府也没有掏出一分钱,尽收入二十万贯,虽然水害不断,但是两浙路因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当,再加上农业合作社的施行,农时没有耽误,也没有饿死一个百姓、出现一个流民,大家都能尽心尽力在自己的家乡恢复生产。
「两浙的百姓上书朝廷,希望允许他们给石越立长生牌位。这种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象得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