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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批评者偶尔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执政者能够以宽容的态度来接受与对待,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
「如果双方都负气而为,那么石某担心,总有一天,朝廷会陷入唐代牛李党争那样的局面,相公与在下,都会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见石越神色颇为诚恳,心中也不由一动,他知道,石越是在暗示他并不反对新法,白水潭的学生也未必就是反对新法。
只不过后面的话,却显得有点危言耸听了,王安石还是不能理解,如果纵容反对者的存在,朝廷怎么可能果断的推行新法?
但他也不便拒绝石越的善意,便抱拳道:「王某受教了。」
石越又非常恳切的说道:「不敢。在下是衷心希望相公能早日回中书视事,政务乱成一团,非国家之福,况且西北又在用兵。相公如果久不视事,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显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默然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注视着石越的眼睛,问道:「石大人,王某想知道你为什么希望我回中书视事?」
石越坦然正视王安石,微微笑道:「因为在下认为相公是个真正为国家着想的人。」
王安石看了半晌,终究是不能明白石越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石越微笑着注视王安石,认为时机已到,忽然站起来,走到南面,高声说道:「有圣旨!」
石越志得意满的从王府走了出来,一面上马,一面小声哼起了在当时人听来怪声怪调的流行歌曲。
他绝对不敢大声哼唱,所谓「音乐」这种东西,也并非真的是不受时间与空间的影响的。
在他听来相当不错的旋律,当他试着唱给桑充国、桑梓儿听后,二人马上就皱起了眉毛,问道:「哪里学来这么难听的曲子?」
倒是越剧和黄梅戏的调子,他们似乎更能接受一些,不过那种东西,石越所知实在有限。
名满天下的石子明骑着马,刚出董太师巷,就被一个人迎面拦住了,那人猛的冲出来,差点把石越从受惊的马背上摔下来。
石越半滚着下了马,正要发作,待定睛看清对方的模样,却忽然就没有了脾气。
这明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
虽然宋代的男人有不少长得比较秀气,而且有一些年轻人喜欢做涂粉画妆这种恶心的事情─也因此,让宋代的女孩扮男人更加容易,但是对石越这样经常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现代人来说,女扮男装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是无效的。
不过看到这种小说中的情节,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还身处宋代这样的时空,石越不能不产生几分戏剧感。
「这位小哥有什么事吗?」
石越忍住笑问道,这个女孩子谈不上漂亮,不过倒很难得的有几分豪气。
自己的身分没有被石越认出来,显然给了女孩极大的信心。
她粗着嗓子说道:「实在是失礼,我家公子想请公子上楼一叙。」说着指了指旁边的醉仙楼。
石越不由一怔,他身分日渐尊荣,一句话就让他巴巴的去找别人,这种事情是越来越少见了。
不过看着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孩,石越不由对她家公子,产生了相当的好奇心。
当时的风气,女孩子虽然不如后世压制得那么严,但是毕竟也不是可以随便抛头露面的,像桑梓儿就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当下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小哥带路。」
女孩子腼腆的把石越引到醉仙楼楼上的一个雅座,里面早就坐了一个白袍年轻人,见石越进来,那人连忙站起来,恭身施了一礼,道:「冒昧邀请公子,还望恕罪。」声音清脆无比,显然也是个女子。
石越肚子里暗笑,打量着对面这个女子,见她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略黑,但是五官却长得挺精致,柳眉轻画,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有着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神采。
石越来到宋朝这么久,认识的女子却不多。楚云儿是朵温柔似水的解语花,桑梓儿则天真纯良,似雪莲花,但对面这个女孩,在那略显调皮大胆的眼神之外,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虽然以容貌而论,在这时代她不仅比不上楚云儿、桑梓儿,甚至可能连美女都称不上,但那种神态中流露出来的自信,却远非楚云儿和桑梓儿可比。
石越现在早已知道,北宋女子缠脚之风不盛,只有一些歌妓和大户人家的千金为了赶时髦而缠脚,从这个女孩的站姿来看,显然是一双天足,当下更平添几分好感。
那个女子见石越盯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半天,不由略带讥讽的笑道:「怎么,这位公子,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石越呶呶嘴笑道:「一时没见过男子长得这么秀丽的,连带著书僮都是十二分的清秀,故此走神。失礼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请在下来有何指教?」
那个女子知道石越有点怀疑自己了,脸上微微一红,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马脚了,只好装糊涂,抱拳说道:「在下王方,草字正之,刚才在楼上见公子神貌不凡,故冒昧相邀,还望恕罪。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石越笑道:「原来是王兄,在下石越,草字子明。」
王方似乎吃了一惊,问道:「可是写《论语正义》,草创白水潭学院,今上亲赐进士及第的石子明?」
石越淡淡一笑,对方吃惊的神色明显是装出来的,这可瞒不过他。
和朝中的政客们打了一两年的交道,家里还有潘照临这样的谋士天天见面,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是突飞猛进。
「不敢,正是区区。」
王方喜道:「久欲一晤,不料在此邂逅。」
石越随口答道:「那真是有缘。」
他不曾想过和女子说话,「有缘」两个字是不能随便用的。
王方脸色微窘,好半会才强作平静,一面请石越落坐,一面说道:「石公子既精通《论语》,又通达史事,《三代之治》流传天下,石学七书惊世骇俗,又有佳词数十首脍炙京师,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
「在下不才,有一事想要请教公子,不知肯否赐教?」说着一双溜溜的眼睛盯着石越。
石越坐了下来,微微笑道:「请说,在下自当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王方莞尔一笑,侃侃说道:「公子在《地理初步》中称大地为『地球』,道它是圆形,悬浮于宇宙空茫之中,又北有北极,南有南极,竟是个磁场。而引力又能让万物生于地球上不被掉出去。
「在下听说,这种说法能很好的解释司南〈注二十五〉能指南的问题,但有一事不解,石公子当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我观石公子年纪不大,依《地理初步》所言,地球之大,让人咂舌,且如石公子所说,扶桑倭国以东,更有大洲,称为蓬莱洲,其中风土人情,石公子竟能一一言之,而西域千里之外,又有欧洲,石公子亦能一一言之,难道石公子竟能亲身到过这些地方吗?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石越听到王方如此相问,精神为之一振。
对石越提出类似质疑的人,不是没有过,但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却是很难得。
《地理初步》问世以来,除开中国地理和当时人所见的范围之内,关于南极北极,被石越改成蓬莱洲的美洲等等,皆被人视为海外奇谈,其实当初他是想借着神仙的魅力吸引一些人去探险,不想却被人当成《山海经》之流来对待。
便是白水潭学院讲课,师生们对于地圆说,地图绘制等的兴趣,也远远大于蓬莱洲的兴趣。
不知道为什么,白水潭学院格物院的学风,从一开始,就走向了偏向实用与严谨的道路,他们对于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理论,更有兴趣去证明和阐发,甚至连明理院,在哲学思想上,都有着严重的偏向实用主义倾向……
王方见石越似乎在出神,不由不满的轻轻咳了一声。
石越一惊,连忙收敛心神,认真答道:「这些有些是假说,有些是道听涂说,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无法证明。」
王方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愕然道:「这岂不是太不负责任了?把未经证实的东西写在书上宣扬?」
石越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记得了,为什么脑中有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们是对是错,自然有待观察与证明。
「但是一般都认为,《地理初步》中关于我们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中提出的假说,也能解释我们观察到的许多问题。因此其中的内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负责任吧?」
王方摇了摇头,不以为然的说道:「恕在下直言,石公子这种想法,就有点不负责任。把证明的问题交给别人去做,简直如同儿戏。」
石越也摇了摇头,辩道:「我不这么看。如果我说的全然没有道理,别人根本不会来证明,既然来证明,无论是真是假,都有其价值。」
王方听到石越这样「狡辩」,简直有点愤怒了,因而质问道:「难道石公子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说的话,根本就是因为你的名气吗?他们来证明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这些问题本身有什么价值可言,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些问题,是石公子你提出来的吧?你这样做,是欺骗。」
听到王方这么严重的指控,石越简直哭笑不得,连忙分辩道:「《白水潭学刊》已经刊发四、五期,一直没有停断,其中关于《地理初步》的论证与阐发的文章,就有近十篇之多。
「虽然有少数文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怀疑,但是大部分都是进一步证实了《地理初步》的说法是正确的。既然我说的是正确的,怎么能算是欺骗?」
「诡辩!」
王方显得愤愤不平。
石越苦笑不已,心里感叹也不知道谁生出了这么个女儿。
「你的《化学初步》提到数十种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说万物是由原子构成的,这两种观点,真不知道那些主张元气说的人,怎么没有批驳你?」
石越现在终于明白这个女孩是来找茬的了。
一般人见到自己,无不要说许多仰慕的话,从自己最出色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等书说起,偶有质疑,也是相当客气,这种现象越往后越明显。
只有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才敢大胆质疑自己所说的话,为此进行激烈的辩论,但也经常是支持的占多数。
像这样一开始就寻找自己的弱点进行批驳的事情,可以说是许久以来没有遇到过了。
本来石越还有几分沾沾自喜的绮想,以为这个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现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装来找自己晦气,想把自己驳得灰头土脸。
不过石越怎么想,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曾经得罪过这个王方。
石越心道:「如果传出去,说石越被一个女孩子驳得哑口无言,那可真要英名扫地了。」
当下打点精神,说道:「怎么没有批驳?《白水潭学刊》每期至少有五、六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每到辩论日时,辩论堂里辩论这件事的学生,不知道数以百计,王公子有空,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说起来,还是我的原子说占上风。」
王方却并没有多表示什么,只语带不屑的说道:「都是些不能证明的东西。」
石越只得苦笑。
接着王方又指出了他石学七书中,十多处值得质疑的地方。
当然,这些大部分是不能证明的。
然后,王方又在《历代政治得失》中给他找出一处硬伤,其实只是笔误,但也够石越灰头土脸了。
但是石越没有想到,还有让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这位王方「小娘子」,抄下了他几十首词中的十多首,那绢秀的笔迹固然很漂亮,可惜的是其中用朱笔圈出许多圈圈,旁附批注,或者说用字不协音律,或是说某字不押韵……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倘若对方是个男子,石越还可以振振有辞的反驳,告诉他写词更重要的是什么,还可以告诉他自己现在根本就不填词了。
但是对方明明是个女子,他的这些解释,人家可以简单扼要的归结为两个字:「狡辩。」
石越低声嘀咕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子说的真没有错。」
他的声音虽然很小,王方的耳朵却也挺尖,顿时明白了石越知道她是女孩子。
她恼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继续争辩,啐了一口,骂着:「哼,真是见面不如闻名!」说完,便拱拱手说道:「石公子,后会有期。」
竟是扬长而去,得胜回朝,把石越晾在楼上。
石越半晌才反应过来,无可奈何的下了楼,正要去牵自己的马,结果却被小二拦住:「这位公子,您还没有结账呢。」
「结账?」石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问道。
小二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石越无可奈何的一边掏腰包,一边暗暗发誓,以后有女扮男装的人邀请自己,绝对不再理会。
他倒没有想到,王方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在酒楼吃饭需要付账这件事情。
他更不可能知道,这个「王方」,就是王安石的幼女王昉。王昉因为听二哥王旁说到石越,见他来家里,便存心想要见识一下石越的学问,于是女扮男装出了家门,让丫头半路相邀,不料见面之后,竟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