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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满归不满,那一条条的弊病,总让他心里不能踏实。
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得看了一眼正在阁房阅读文书的石越。
虽然低着头,可是白晰的脸上,和三年前初见相比,又多了几分坚毅与自信。
王安石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真正的人才!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协力。
正在出神之间,忽然有人匆匆进来,高声禀道:「相公,西北王韶有使者来了。」
他声音太大,顿时连石越这些在自己房中办公的人都听到了,无不抬起头来聆听。
兵者,国之大事也,王韶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里一惊,问道:「快召进来,难道西边……」
他最害怕的,还是西北军事失利,军事上哪怕小小的失利,也是略显文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放下文书走了出来,笑道:「丞相不必担心,必是好消息无疑。」
众人都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下此断语。
王安石也问道:「子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坏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传一路,他们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岂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师,各州郡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王安石听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点了点头,略定心神,说道:「等使者进来就知道了。」
未多时,使者便被引了进来。
他给王安石请个安,说道:「奉王将军令,递交奏书与相公。」
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来,双手递上。
王安石接过奏折,一面观察使者神色,见他眉宇间略有喜色,心里更加放心,说道:「你远来辛苦,先回驿馆休息,到时候自有人给你回文,不过你也别出驿馆,若有事要问,会有人来找你。」
使者答应一声,告退而去。
王安石这才回到案前,折开奏书,见上面写着:「……臣已拓地一千二百余里,招附三十余万口。方整饬军事,引兵而西,破蒙罗角、抹耳水巴诸羌,指日可待,诸夷既破,瞎征〈注七〉可平……」
分明便是一个大胜仗!
王安石喜不自禁,笑道:「果然不出子明所料,我要立即面圣!」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绩就传遍了汴京。
石越看着高兴得走来走去,喜形于色的赵顼,心里暗暗感叹,王韶的所谓功劳,不过是单骑说服了一个部落投降,并无半点武功可言。
当汉朝强大之时,司马相如以一词臣,持节招附蛮人部落数以十计,亦不过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实在不足道。
但是放在此时,却已经是大宋数十年来第一次「进取之功」了。
赵顼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虽然这个好消息不过是西北恢复河、湟〈注八〉,进而图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
过好半晌,依然略显年轻的皇帝兴奋的说道:「以王韶为秦凤路沿边安抚使,下诏褒奖。归顺的青唐大首领,赐封西头供奉官,他们想姓包,就依他们,赐姓包氏。至于如何安置,中书与枢密共议。」
「遵旨。」
王安石的心情相当不错。
赵顼笑道:「看来人才不可闲置,王韶这样人才,若是闲置,怎么会知道他有这等胆略。这也是丞相有识人之明,推荐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论首功,当归丞相。」
众人都哄然称是,连文彦博也不好说什么。
他有满肚子的气,却发作不得─王韶捷报,不送枢密,直送中书,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安石连忙谦道:「臣不敢居功,这是皇上用人得当,方能使臣子人尽其才。」
赵顼笑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方为英主。汉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业。」
他从小最仰慕的,就是这两个皇帝的功业,总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胜过此二人。
王安石恭维道:「唐太宗不论,汉武帝的见识臣以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过是卫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业,让天下户口减半,也不能灭匈奴,皇上当远胜之。」
赵顼却瞄了石越一眼,石越在几本着作中,论西汉功绩甚详,他想起石越以前说过的话,顺口说道:「这只能怪汉武帝自己喜欢夸饰奢侈,他对外拓边的功绩,不可以抹杀。天下户口减半,和开拓无关。」
王安石和赵顼,非止君臣,更似师友,说话向来没什么顾忌,当下不服气的说道:「多欲不能害政,齐恒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当,齐国治理得很好。」
说来说去,又说到他王安石治国的中心思想上去了:开源而不节流。
赵顼摇摇头,道:「汉武帝不能和齐恒公比,汉武帝多欲,不仅在内政上,他攻击匈奴是对的,但是因为一马之故,远征大宛,劳师万里,死者数以万计,视人命如草芥,这才使天下户口减半。朕不取他这一点。为政者,当以仁者为先,以爱民为务。」
他这一番话,众臣都知道是石越在《历代政治得失》中所鼓吹的,文彦博虽然对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来这番话他听得顺耳,二来皇帝在这点上和王安石观点不合,让他觉得很出气。
当下带头说道:「陛下英明,能以爱民为务,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这一恭维,众臣子哪里敢落后,一声声「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顿时淹没了整个宫殿。
王安石心中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有石越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眉,由王韶的捷报,能扯到汉武帝远征大宛,这种「坐而论道」的功夫,石越实在不以为然,难道这满朝君臣竟不知道,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来的目的,已经是离题万里了吗?
还有一个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便是王安石。
王安石等这颂扬之声一落,立即说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个好的开端,征服玛尔戬〈注九〉,恢复河湟指日可待,臣以为保马之法与市易之法,刻不容缓,当立即施行。
「只等河湟归附,就当准备彻底解决陇西李氏〈注十〉,到时候,要用到的马匹,绝非小数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战的骑兵才行。
「臣做过群牧司,知道现在官府养马的弊病,因此保马之法,即便在细节还是有所不妥,也当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价,又能为国库增加收入,将来军费开支,必然为数巨大,用兵之后,善后也需要用钱。
「故二法,必须早日推行。又,置将之法,也请陛下准许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为大宋最终恢复陇西故地,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石越听了这番话,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心里知道一切都完了。
王安石的时机挑得太好了,现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为西北军事服务,如果谁来阻挡,将来军费不够,马匹不够,士卒不练,这等罪名,只怕都会推到这些人头上,谁又承受得起?
更何况皇帝正在兴头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随着这份捷报,无形中已经摆脱了白水潭之狱的影响,正在急速的恢复甚至升高,这时候反对,结果一定只是徒劳无功。
石越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
冯京默不作声,王圭立即宣布支持。
只有枢密院方面的文彦博和吴充,依然徒劳的反对。
但是在满朝的支持声中,这两个人的反对,又能成什么事?
石越和冯京悄悄对望了一眼,向赵顼一欠身。
石越无奈的说道:「陛下,置将法的确是良法,臣也赞成丞相之议,以臣之愚,保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断语,此事又关系西北军事。
「既如此,臣以为让中书再参详参详,尽量去弊求利,再予颁行,嘱各地长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这也是彰显陛下爱民之德。
「至于市易法,王韶在边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中原与东南,臣实在不知利在何处。如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谨慎行事,不如先在开封府暂行一年,一年之内,若无弊端,再推行全国。还请陛下恩准。」
他说完,本以为新党必要反驳,不料王安石心里却也有几分不安,先已说道:「陛下,石越所说,臣以为可行。」
顿时满殿皆惊。连皇帝都有点奇怪─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会说:「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束手束脚?」
赵顼心里也觉得石越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只要不是片面的反对,小心谨慎一点,总是不会错的,便点了点头,道:「就如丞相、石卿所议吧。」
文彦博愈发不满的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妥协。
冯京则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石越能让王安石退这一步,已经是很意外的收获了。
新党的气势,自白水潭之狱后大受打击,军器监一无所获,《皇宋出版敕令》急急推行,几个月来一直处于低潮,所以他才有机会极力杯葛保马法和市易法,不料仅仅一天的功夫,一道小小的捷报,二法基本上通过,王安石宠信更隆,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吧?
想到这里,冯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许,希望只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这个时候,他绝对想不到,石越马上就要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注五:天子一爵,这是公羊传学者给天子的定位,也是公羊传排定的政治等级的一部分。
这种思想主要流传于公羊传说。
或者说是公羊学者们的出色发挥,或者是孔子思想的流传,笔者怀疑很可能是后世公羊传学者受了孟子思想的影响,而有「贬天子为人间一爵」的说法。
这种政治理论,在今天还嫌保守,在当时却应是相当激进的说法了。
因为在此之前,天子是人间之神的神圣存在,是天之子,并非一爵,但是公羊学者开始鼓吹「天子亦是人间一爵」,藉《春秋》压天子,很有点把《春秋公羊传》宪法化的意思,同时又有所谓「屈君以伸天」,总之,公羊学者是在寻求一个制约天子的工具。
我们可以相信,公羊学者已经敏感的注意到了权力需要制约的问题,虽然他们提出的解决办法在今天看来如此的可笑,但是他们却仍然在认真的寻求这种制约力,并且公正的说,这个解决办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在这里不能不提古文经学的破坏作用,古文经学绝不承认有这种说法,因为天子一爵论与天子受命而王的古老思想,有着深深的矛盾,而同时,西汉末期天文学有了重大的进步,因此对以天压君一说给予毁灭性的打击。
可以说,公羊提出的制约天子权力的办法,还没有撑到西汉结束,就已经破烂不堪了。
公羊学此后湮灭无闻,其后的学者们制约皇权,一方面是试图藉助道德的力量,一方面依赖制度的惯性,一方面则注重皇帝的权威,同时,他们仍然还在用公羊学者们编织的、已经破烂不堪的学说,但却已缺少公羊学家们那种初始的勇气与智慧了。
注六:庙算,计算于庙堂之上也。
《孙子兵法》强调「未战而庙算」,原意为出师打仗乃大事,须于庙堂举行仪式,协商讨论,以测算战争胜负。
注七:瞎征,即瞎木征,就是玛尔戬,两者是同一人的名字,只是音译不同,乃北宋西北边境羌族某一部落之著名族长。
注八:河、湟,在北宋西北方边境,现今接近兰州的地区,当时为羌族所占据,是宋朝与西夏交锋的战略要冲地带。
注九:玛尔戬,羌族之著名族长。
注十:陇西李氏,即西夏,西夏在陇西,国王曾被唐朝赐姓李。
第四章 军器监案
保马法与市易法通过之后的两个月,大宋的朝廷忽然变得非常的平静,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们尽心尽力的推行新法,石越来往于中书和白水潭学院之间,忙于公务与教学。
偶尔也抽空去陪桑梓儿画画,去碧月轩听楚云儿弹琴,这种过于平静的日子,几乎让石越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了。
如果说有什么风波,也只有《汴京新闻》上面一些读书人的论战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极必反,在波涛汹涌的时代,短暂的平静之后,必然是更大的风浪。
风浪在熙宁五年第一个七月到来的时候来临。
七月二日,军器监一个叫曾守一的管财务的小吏,上书御史台与丞相府,揭露判军器监事沉括、孙固怠忽职守,使军器监账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
王安石十分震怒,当天就请旨彻查。
对于军器监一直寄以厚望的皇帝,对此也相当重视,当即下令刚刚由侍御史知杂事升为御史中丞的蔡确,会同中书检正兵礼、工、刑房事石越,与检正吏房事李定彻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确、石越、李定带着一队官兵,将刚刚成立不过两个月的军器监彻底封查。
沉括和孙固当天就接到中书省的敕令,要求他们暂时休假回避!二人立即自递请罪折子,请求辞职。
七月五日,御史台特地从三司使借来的查账高手们发现,军器监的账目不仅混乱,有几宗大笔买进卖出的款项,还有涂改的痕迹,某些物品的价值明显过高……
当日下午,胄案改设军器监时,被石越调到自己手下当差的沈归田吃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