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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作为一个政治家,首先要考虑的,不是真理与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须站在一个更全面的战略高度,来考虑整局棋的下法。
「所有的人都想拖,除了文彦博。」陈绎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么就如诸位所愿吧。」
报纸叫得再响,始终是报纸。文彦博不识好歹,只怕在朝中愈发的待不下去了,他的日子指日可待。陈绎在心里冷笑。
计算着军器监案的陈绎,自然不会知道石越从江西回来后的几天,都在做些什么。
把欧阳修《五代史》遗稿交给朝廷之后,石越向皇帝提出了一个要求─把三阁之内的皇家图书馆藏书,按一定的手续,分批分时段借给白水潭学院抄录副本,帮助白水潭学院建立一个图书馆,其中有价值的版本,在申请朝廷同意后,用来出版,利润白水潭学院与朝廷五五分成。
至于欧阳修的《五代史》,自然是第一批之列。
赵顼没怎么想就答应了,这始终是一件好事。而且他最近对白水潭学院的印象,渐渐变得好起来。
这件事说妥之后,石越就开始回中书省上班─不过连王安石也看出来了,这几天石越下班比较积极,而且一下班就走得没影,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要不是石越最近处理公务越来越熟练,估计王安石就想找个借口训他一顿了。
石越这几天,的确处于兴奋之中。
在汴河边某处,一座隶属于三司盐铁司铁案〈注十四〉的作坊内,建起了四、五座高炉,工匠们按着设计好的图纸,用耐火砖仔细地盖好这一对对的高达两丈有余的高炉,高炉两侧各开一个口,一个是水力鼓风器的风口,一个是出铁口。
在高炉之旁,则是一米多高,形状低平,横截面近似扇形的平炉─相比高炉而言,这个建筑更加奇怪,且不说用耐火砖建造的一格格的蓄热室,就是这设计形状,工人们就根本没有见过。
当时,高炉炼铁技术已有相当的积累,所以对于研究者来说,高炉技术并不困难,无非是选焦〈注十五〉与对耐火砖做一些试验罢了,最重要的是鼓风机的改良。另外就是高炉的容积太小─所以研究者们设计了双高炉。
但是平炉炼钢技术和后来最终没能被采用的转炉炼钢技术,就让研究者们吃过无数苦头─最典型的是用固态燃料试验时,有时候炉渣会阻塞蓄热室,从设计到改良平炉的构造,研究者们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在高炉与平炉之外,铁矿石、焦炭、鼓风机、水车,还有骡子,一应俱全。
半个月前就被调集到此处的工人们,并不知道他们要做的是什么,偶尔有一些陌生的人来指指点点,观察施工的进度。
工人们虽然猜到是要炼什么东西,但也没有什么好奇的,谁知道官老爷们要搞些什么事呢?
只是到了最近几天,附近的士兵突然多了起来,一个白白净净、身材高大的年轻公子,和一个身材瘦小的黄脸中年人,经常过来这里观察,工匠们眼中平时很大的官员,见了这两个人,都毕恭毕敬的。有耳尖的,就听到他们叫这两人什么「史〈石〉大人」、「曾大人」。
跟着这两个大人的,是几个在官坊中很出名的铁匠,还有几个清清秀秀的年轻人─倒似读书人的样子。
这些工匠们只能从这些表面的现象知道他们做的事情很重要,但是重要到什么程度,他们并不知道。
然而石越却很清楚地知道。
可以说他曾经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但当沈归田秘密报告他,兵器研究院终于掌握了高炉炼铁和平炉炼钢技术之时,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从他担任提举虞部胄案公事开始,就已经在努力做这件事了,大宋最优秀的铁匠和科学家们,投入了无数的时间和金钱,石越所知道的试验就有三十多次,虽然每次都不是全无所得,但是盲目增加高炉高度,导致高炉轰然倒塌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虽然知道有很多事情不可以强求,但是石越终是有点灰心,一年的时间过去之后,他已经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了……
然而讽刺的是,偏偏就在吕惠卿入主军器监不久,这样伟大的成就,却终于被那些夜以继日工作、试验的研究者们发明了。
石越几乎有点嫉妒吕惠卿的「好运」。
幸运的是,陈元凤也好,吕惠卿也好,都把眼光投向了火药─他们被震天雷迷惑了眼睛,陈元凤死死地盯着几个火器研究组,几乎是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希望能够有所成绩,结果却忽视了这些不起眼的铁匠们。
铁匠们的试验所,在白水潭附近的河边,和兵器研究院有一定的距离。
而这些研究者也表明了他们最基本的立场─详细的资料,首先被送到了石越手中,这当然也得益于潘照临事先的策划,以及发给这些研究者的一笔为数不菲的「津贴」;另一份则作为平常的资料,封入了兵器研究院的资料库之中。
无论如何,石越是不甘心把这样的成绩拱手让给吕惠卿的,但是他同样也不愿意让这样具有很大意义的发明被封存起来,毕竟这项发明,在很大程度上会降低钢铁器的成本,促进整个社会对钢铁器的使用。
石越始终不能把自己完全变成一个政客,他依然有自己执着的东西。
几经思考之后,石越选择了曾布。
曾布虽然是新党的核心成员,却和自己交情一向不错;而且曾布和吕惠卿的关系相当紧张;最重要的是,曾布还是三司使,除了吕惠卿和自己之外,官方现在惟一与铁器有关系的盐铁司,就归曾布管。
检正工房公事,石越在职权范围并不大的工部,已经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再加上眼睁睁看着吕惠卿步步得势而心怀不满的曾布,新的炼钢技术在军器监之外问世,就不那么困难了。
「子明,你觉得这些东西有用吗?」
一身便服的曾布,对新技术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如果不是相信石越的眼光与能力,以及抱着「反正也是朝廷的钱,能打击吕惠卿一下也不错」的消极想法,他未必会参与这件事情。
石越却是有满腔无法抑制的喜悦,他丝毫也没有在乎曾布的疑虑,微笑着说道:「子宣兄,如果成功,仅仅是大宋的兵器甲仗,成本就会降低许多,每年为国库节省的钱,数以百万计,单这一项,就是极大的成绩了。」
这些理由,曾布自然是早已听石越说过,但是对于炼钢一事,他实在是一无所知─当然,石越所知的也不会比他多太多。
「能成功吗?」
曾布依然有点不放心,虽然是朝廷的银子不心疼,但是如果失败,让御史知道,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
若不是心情极好,石越简直要有点不耐烦,他指了指正在忙碌着的那几个、特意想办法从兵器研究院带出来的研究骨干,笑道:「能不能成功,得问他们。」
曾布自然不会傻得去问他们,那在他看来,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尴尬了一会,曾布似有所感地说道:「说起来,子明和王相公倒是很像。这等奇技淫巧〈注十六〉之物,愚兄是全然不知道有何用处,而子明偏偏就能看出来有益于国计民生,这般见识,除子明之外,当世惟有相公了。」
石越心里不以为然地想道:「那就未必,至少吕惠卿肯定明白。」嘴上却笑嘻嘻地回答:「我哪敢和相公比,只是生性喜欢这些事情罢了,不过子宣兄现在可是『计相』,为国家省钱挣钱,都是你的分内事了,你也终不能省这个心。」
曾布解嘲地笑道:「计相,嘿嘿,在那些自称『正人君子』的人嘴里,我不过是个言利之臣罢了。」对于旧党们,曾布是很不以为然的。
这话石越却不方便回答,只好干笑几声,说道:「言利也好,言义也好,只须为国为民,就是道理所在。管别人说什么呢。走,子宣兄,我们过去看看……」
其实从兵器研究院的报告中,石越已经知道高炉炼铁以六天为周期,每炉出铁折算过来一般是四到五吨。
不过,石越对这个概念并不清楚,让他吃惊的是,高炉与平炉的不成比例,报告中宣称,平炉以一天为一周期,但一次却可以炼出高达百吨的钢水,并且质量稳定,这才是最关键的。
即便石越再怎么外行,也知道研究员们在平炉技术上取得突破,堪称伟大。更何况他并不是全然外行,否则不可能给研究院建议。
但是对于高炉与平炉的产量为什么不成比例,石越却一无所知了。也许原本就应当是这样的吧,石越当时就是这样的想法。
政治家的责任,就是鼓励科学家们去发明创造,让科学家们的成绩可以变成效益,为新的发明储备基础知识与人才,而不是对发明者指手画脚。
这是石越一早就有的觉悟,政治家如果把手伸进自己不懂的领域,就一定会成为那个领域最大的危害。
石越很早就一直在怀疑地问自己,是不是在科学上说得太多了─在科学上,自己远远不是一个合格的启蒙者,如果一不小心说错什么,以自己如今的身分地位,就会让这些研究者甚至是未来的研究者们,走无数的弯路。
所以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明智的做法─闭嘴。
「我应当相信专业人士,我只须鼓励他们继续研究与改良就是了,我的责任,就是把图纸与试验,变成工业。」
这才是石越的觉悟。
七天之后,当曾布目瞪口呆地看到一炉流出的数十吨钢水之后,石越知道现在是尽他的责任的时候了。
对于曾布这种碰上什么高兴的事情,总要写一两首诗的习惯,石越感到十分无奈。他实在不想写诗!而且他也觉得曾布写的诗并不怎么好,但那是曾布的自由,他也没有办法阻止。
正如他没有办法阻止曾布要先向中书报告此事一样。
石越无可奈何地意识到:第一,曾布始终是王安石的信徒;第二,新的钢铁技术在当时虽然很有用,而且王安石也很重视新技术的发明,但是始终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用不着立即惊动皇帝;第三,王安石是宰相,向他先报告才是正道。
非常巧的是,同时被任命为同判司农寺主持新法大部分事务的吕惠卿,也在中书。
听到曾布眉飞色舞地形容新的炼钢技术,王安石喜出望外,一绺胡子高兴得直抖,他的心里,可能正在计算着大宋国库为此要节约多少钱。
特别在这个时候,王韶在西北用兵,军器供应对于朝廷的财政支出来说,就是一个大问题。
而吕惠卿则表情奇怪地望了石越几眼,嘴角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话。
「子宣、子明,这件事的确是很了不起。」王安石笑道,他一高兴起来,就会叫石越的表字,虽然是在中书省亦是如此。
石越心里还是很佩服王安石的眼光,身居高位者,能看出来这件事了不起,已经很不容易了。
石越当下谦和一笑,说道:「此事陛下曾垂询下官,圣意亦颇留意于此,只须铁矿开采跟得上,对大宋而言,就不仅仅是省钱而已。」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石越曾经认为汉代强盛的一个原因,就是铁器大行于世,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和他讨论这个观点的是非对错。
当下冯京便说道:「那么就应当把这个好消息禀告皇上。」
王安石笑道:「不急。明日早朝时再说不迟,到时圣上自有许多事要问起,我们也要先商量商量。」
其实要在朝会上郑重其事地说这件事,已是说明王安石很重视这件事情了。
石越却是别有主意,当下对冯京使了个眼色,微微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明日早朝再说不迟。」
待到众人散了,吕惠卿借故来到石越的厢房,笑道:「子明真是奇才,昔日诸葛孔明能造木牛流马〈注十七〉,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石越一面请吕惠卿坐下,一面笑道:「吉甫兄说笑了,这是子宣的功劳,与我何干?」
吕惠卿哈哈笑道:「子宣亦说是子明的功劳,两位倒真是谦虚得紧。」
石越打着哈哈装糊涂:「是吗?总之是于国有利,也不用管是谁的功劳了,大家同殿为臣,都是为皇上效忠,为国家尽力,算这么清楚做什么?」
吕惠卿听他这么说,心里暗骂一声「小狐狸」,嘴上却道:「子明真是高风亮节,我自愧不如。」
但他心里哪能不怀疑,回去后立即就叫陈元凤去查,结果报知河边冶炼研究还在那里试验,根本没有成功。
找不到证据,自然也只好做罢─如果是吕惠卿亲自去看,定然可以看出问题来,两处的平炉结构,竟是出奇的相似。
第二天早朝,在王安石说了新技术的发明之后,年轻的皇帝微微怔了一下,如果是石越或者吕惠卿做出来的,他都不奇怪,但是扯上曾布,那就在意料之外了。
静静地听王安石把新技术的意义说了一下,赵顼这才想起,这些事情原来石越和自己谈论过。
赵顼当下便笑道:「这件事,二卿功劳不小。」
石越和曾布连忙出列,齐声说道:「此陛下之福,非臣等之功。」
赵顼笑了笑,他倒不会当真以为那是自己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