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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桑小姐,她充满好奇,那日跟随清河郡主回去后,就听柔嘉和清河、王昉说了许多石越的故事,虽然从王小姐嘴里说出来,多有不屑之意,便连白水潭学院也说成了多半是桑充国的功劳……但听清河的语气,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寻常之辈。
然后不几天,她就被石越用一件稀世之珍换了过来,在石府待了几天,才发现石府是她平生见过的最穷的府邸─显然石越不是没钱。
不过没等她品味清楚,只和石越早晚见过几面,略略说过一些家乡「传说」中的风土人情后,她这个可能是有史以来身价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石越花大价钱买了自己,便是为了送给一个小女孩。她自然会对这个女子产生好奇。
阿旺请过安后,好久没有听到回应,只好自己抬起头,却见几个丫头在对自己挤眉弄眼,一个穿著淡绿丝袍,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披散在肩上的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张书桌上无精打采地磨墨,显然此人便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姐了。
阿旺迷惑地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一个丫鬟走到她面前,对她轻声地说了几句,她这才知道这位桑小姐此时心情欠佳,多半是没有听见她说话。
她也不敢介意,便自顾自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却也颇见素雅。
目光所及,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从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儿自然不好意思挂石越正面的画像〉,心思一转,立即想起在石府听到过的有关提亲的点滴,她心领神会,马上知道这位桑小姐为什么事这么郁郁不乐了。
这时正好有丫鬟搬着她的行李从院中经过,阿旺便招手拦住,轻轻走出去,从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颈,附五弦,上端稍弯曲的木制乐器和一根羽管,倚栏而立,便在画廊之上弹奏起来。
只见素手拨动,悠扬而淳厚的琴声在空气中荡漾,阿旺弹奏的这种乐器,音量变化幅度相当大,时而如怨如诉,时而欢欣喜悦,倒正像极了桑梓儿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儿听到琴声,抬起头来,托着腮帮听了一会,忽然问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曲颈琵琶么?」
曲颈琵琶流行于中国南北朝之时,此时早已少有人弹奏,梓儿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苏轼在此,必然赞她博学。
阿旺听到这个新主人相问,微微一笑,回道:「小姐,这叫乌德。」
「哦?」
梓儿听说自己弄错了,不由有几分奇怪,她起身走过去,细细端详,只见这把乌德琴面板上有镂花音孔,且用芦荟木制成,果然不是书上记载的曲颈琵琶。
这二人都不知道,其实中国南北朝的曲颈琵琶,正是这种阿拉伯乐器乌德的中国变种,它的欧洲变种就是所谓的诗琴。
乌德琴在阿拉伯号称「乐器之王」,在古典吉他流行之前,它的欧洲变种曾经风靡整个文艺复兴时代,而乌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后,也是阿拉伯地区的重要乐器。
乌德琴无论音色音拍,都与中国传统的音乐大异其趣,因此桑梓儿对它好奇,也不奇怪。
当下两个女孩子一边比划一边弹琴,梓儿也把那一点烦心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候梓儿才意识到阿旺是石越送来的,便免不了问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后果说了。
梓儿听到阿旺竟做过清河郡主的琴师,也见过王丞相家的小姐,免不了又被勾起心事,时不时装作不经意地询问这两个「情敌」的点滴。
阿旺本不过是一个女奴,辗转被卖,各种各样的主子见得多了,她从未见过如梓儿这般毫无心机,待人诚挚的主人。
投桃报李,她知道梓儿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无意地开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过几日,知道石越对她颇有情意─实则她根本不知道这码事。
不过既然她刚刚在石府待过几天,说出来的话自然颇有权威,倒引得桑梓儿心里十分高兴,二人竟是说不出来地投缘。
梓儿听说阿旺也曾读书识字,便拉着她去看自家的藏书。
桑家本是富豪之家,而且还是大宋最大的印书坊的业主,加上石越曾做过直秘阁,而桑充国又是大宋第一大学院的山长,她家的藏书之多,自不是寻常人家能比。
桑家在后花园中专门修了一座三层的藏书楼,因为在楼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铁琴,大才子晏几道题写的楼名便叫「铁琴楼」。
阿旺虽然出入王府豪门,对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也算是习以为常,可毕竟身分卑贱,又是女子,哪里有机会见识人家的藏书楼?此时见到铁琴楼的规模,真是吃了一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多的书么?」
梓儿长得这么大,平时没什么闺中朋友,似父亲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小姐,能识几个字的便已不多,说到喜欢读书且有几分见识的,那是一个也无。至于丹青音律,更是无人懂得欣赏。号称贤淑的,不过会针线女红,一般的便只会颐指气使,喜欢听听戏看看热闹罢了。
因此见到似阿旺这么妙通音律之辈,且又颇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阿旺在读书方面的见识了。
她拉着阿旺,径直上了二楼,走到一个房门前,只见门上刻了一个大大的「乐」字,她伸手推开,和阿旺一齐走了进去。
阿旺进门第一眼,便看到两个书架上,堆满了书卷。她忍不住走近前去,拾起一本,翻开看时,原来是一本琴谱,放下来拿起另一本,却是一部词集,这才明白这个屋里,放的全是与音乐有关的书籍。
「阿旺,你来看,这是陇西公的《念家山》曲谱,当时号称『未及两月,传满江南』的名曲……」梓儿自然是捡最好的东西来说。
陇西公便是南唐后主李煜,「陇西公」是他降宋后的爵位,《念家山》乃是他在南唐时所写词曲,百年之前,曾经非常流行。
没想到,却听到阿旺一声惊呼:「《音乐之精华》〈注十四〉!《论音乐》〈注十五〉!」
桑梓儿奇怪地向阿旺望去,只见她手里拿着两本书,封皮上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她这才意识到阿旺原来是个夷人,因好奇地问道:「阿旺,这是你们夷人的书吗?」
她心下也有点奇怪家里为何会有夷人的书,却不知道这本书,本是和大食胡人有过交往的白水潭学院学生袁景文,送给桑充国的。
袁景文粗通阿拉伯语,却是只会说不认字,勉强知道书名的意思是什么,便送给桑充国,桑充国更是不知所云,随手便丢到藏书楼中。
此时却被阿旺找到,自然相当吃惊,在异国他乡,看到用自己家乡的文字写的东西,那种感觉可以让人窒息。
阿旺紧紧握着手中的书册,泪已盈眶。
梓儿忙轻声安慰道:「阿旺,别伤心了。先坐会。」
阿旺倚着室中一张椅子坐下,轻声说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注十六〉人,这两部书中,《音乐之精华》本是我族四、五十年前一位贤者所着。
「这部《论音乐》,据扉页上所介绍,却其实不是我族人所写,而是很早以前的塞族人〈注十七〉欧几里德所着,在一两百年前,这本书被译成我族文字出版。奴婢见此家乡之物,不免触景生情。」
阿旺虽然幼小被卖,却也因此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阿拉伯历史,也能略知一二。
她口中所说的《论音乐》被译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历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译运动」,阿拉伯人用了超过一百年的时间,把古希腊作品转译成阿拉伯文字,这件事对于欧洲影响至深。
梓儿这时听阿旺叙说,心中其实不知所云。
当时中国人对西域以西完全没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叙及当时各国的状况,不过是略言其要,因此在桑梓儿这样的宋人心中,所谓的大食夷人,只怕和契丹党项人并无多大分别,反正不是汉人便是了。
不过她天性善良,为了安慰阿旺,便指着《论音乐》,说道:「阿旺,你翻译几页这本书给我听吧?」
阿旺微微点头,翻开书页。
她一边翻看一边轻声用汉语读出,不料欧几里德的《论音乐》,竟和数学也关系密切,虽已译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转译成汉语,对阿旺来说,还是十分困难,她拗口晦涩地译着,梓儿不知其味地听着,竟然慢慢靠在她身上睡着了。
数日之后。
赵顼一面流览手中的卷子,一面对吕惠卿笑道:「吕卿,这个畲中,几篇策论做得花团锦簇,倒真是个状元之才。」赵顼抱着一股年轻的锐气想要励精图治,对于人才的选择颇为留意。
吕惠卿听皇帝提到畲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冯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则的话,冯京和石越不趁机落井下石才叫怪事。
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试探着说道:「畲中是白水潭学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国的高足。」
「桑充国……」笑容突然僵在了赵顼的脸上。
这个年轻的皇帝对桑充国,虽然恶感已经消除不少,但是说好感却远远谈不上。所以虽然迫于石越的请求,钦赐他白水潭学院的山长,却始终不肯赐一个功名给他。
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没有人愿意推荐他……这件事固然是政治现实使然,但还是显得相当的吊诡。
对于赵顼来说,这次他反对石越和桑梓儿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联姻。
吕惠卿察言观色,知道「桑充国」这三个字让皇帝听起来心里不舒服。便趁势说道:「此次白水潭学院考中的进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贡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若说培育人才,白水潭学院的确是天下无出其右。」
已经做到内西头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吕惠卿一眼,且不说他和石越交好,内头自李宪以下,能说上几句话的那么十来个宦官,哪个没有收过桑俞楚的礼物?
吕惠卿这句话,明里是夸白水潭,实际上还是想把皇帝向「朋党」两个字引。李向安心里雪亮,不由得暗骂吕惠卿阴险狠毒。
吕惠卿见皇帝沈吟不语,又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件事情,有喜有忧……」
赵顼眉头一皱,摇了摇手,说道:「卿过虑了。桑充国一介书生,能有多少作为?白水潭多出人才,是国家之幸事。」
「陛下不见宣德门叩阙之事?书生未必不能没有作为。」吕惠卿这是存心把桑充国往灭门的方向引,他心知真要捣了白水潭学院,石越便不足为惧。
不料赵顼脸一沉,厉声说道:「肯在宣德门前叩阙,说到底还是忠臣所为。依朕看来,白水潭的学生见事明白,颇有才俊之士,此是国家之幸事。朝廷若老是怀疑他们,以后如何劝天下人读书?那只会让士子寒心。」
优待读书人,那是宋室的祖训,加上赵顼自知若在这件事上松一点口风,朝堂之上,只怕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石越也难以善处。总算他这件事还算果断,打断了吕惠卿的想头。
一边的李向安也暗暗松了口气。
吕惠卿见皇帝作色,心里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叩头谢罪。他认为这完全是因为皇帝对石越的宠信一时间无法动摇。
吕惠卿并没有看到,京师的官员在白水潭做兼职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个个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没有石越,皇帝也不会轻易去动。
赵顼见吕惠卿谢罪,便把语气缓和下来,道:「吕卿,须知朝廷要励精图治,便要天下读书人齐心协心,这一层见识,你比不上石越,朕决定就让畲中做今科状元,并且要好好奖励白水潭学院。」
吕惠卿万万料不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心里悻悻,脸上却是一副认为皇帝无比英明的样子,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赵顼笑着点点头,又道:「说到石越,倒让朕想起一桩事来。朕想把王丞相家小姐赐婚给石越,石越却说苏辙、程颢为媒,先说了桑充国的妹妹。这本鸳鸯谱竟是还没有写好。」
吕惠卿大吃一惊。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后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么?
好不容易将情绪稳定下来,吕惠卿在心里寻思了一会,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我这是杞人忧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岂是一桩婚姻可以和好的?他们双方谁又肯让步?
「况且一门两相,是本朝的忌讳,只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为他的女婿,连个正式的职务只怕都不能担任。
「石越若真成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绝桑充国的妹妹,正好离间二人关系,旧党一向欣赏石越,若石越变成王安石的女婿,他们对石越只怕平白便要多了一层疑虑……」
他心思转得极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为王家二小姐才貌淑德,无一不备,王丞相与石越又都是朝中重臣,二人门当户对,实在是天造地设之合。
「臣听说桑充国之父,是一个商人,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毕竟也没有功名,与石越门户不对,桑小姐恐非石越的佳偶。」
赵顼哈哈大笑,道:「卿家所见,正合朕意。奈何石越这个人重情重义,桑家当初对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国当成兄弟看待。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