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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明,此事你和桑家毕竟没有婚姻之约,我知道你有远大的志向,为了一个女子而抗旨,皇上心里会怎么看你,你可要想清楚。且桑家小姐固然好,但王小姐亦是才貌双全,未必不是子明的良配。」
石越心中踌躇,反复计算着利害得失。
公然抗婚,不仅皇上无法下台阶,而且也是摆明了和王安石划清界线,在政治上绝非一个好选择。
而委婉拒绝,眼见皇上兴高采烈,硬要牵这根红线,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的,仅仅用桑家先来提婚这一个理由,也很难具有说服力……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望了潘照临一眼,潘照临很无辜地回望一眼,意思是:这个我也没有料到。
接受一桩毫无感情的婚姻吗?石越心里实在不愿意。
那个叫王昉的女孩,虽然石越对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恶感,甚至潜意识里未必没有一点好感,但是仅仅见过两面,而且自己和她的父亲、兄长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之中……石越毫不犹豫地就在心里否定了这种可能。
但另一方面,石越同样很难想清他对桑梓儿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就真的爱桑梓儿,他也不是很清楚。
爱情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一种无趣的东西,其实不仅仅对于古代的男人如此,石越出生的那个时代的男人,同样只需要一个借口,就可以把号称「伟大」的爱情出卖,人与人之间不同,也许仅仅是卖价的贵贱而已。
人类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一边歌颂着某件事物,一边出卖它。
只不过相应的,每群人中都有另类,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
对于石越而言,也许称不上什么高尚,但如果他能够确定地知道自己在爱一个女孩子,背叛不会是他的选择。
所谓的「理想」,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未必就一定比很多人认为幼稚的爱情,更值得去坚守。他很可能宁肯背叛自己的理想,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爱情。
让石越为难的是,他与桑梓儿之间到底有没有称为「爱情」的东西?他不能肯定。或许有,或许没有,于是选择起来,加倍的艰难。
但无论如何,那种大哥哥保护小妹妹的怜爱,肯定是存在的,做一件让梓儿伤心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石越心里肯定会非常的抱憾。
「让我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也很好。」
石越当时心里的想法,不过如此。
曾布和潘照临看着紧皱双眉的石越,知道他现在的确是很难拿定主意。
这两个人,对于感情这种东西,都是相当的陌生。曾布为了追求功名,曾经把新婚妻子扔在老家几十年不闻不问;潘照临心中,只有一个所谓的「抱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因此他们也无法理解石越心中的困扰。
曾布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子明,此事无须如此踌躇不决。若你真的喜欢桑小姐,纳她为妾,也未尝不可。」
这话不说犹可,石越闻言眉头微皱,心中已是老大不满,但又不便训斥。他其实也有几分执拗的性格,不过和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剑拔弩张,从外到内,无一处不是拗脾气;石越则是外表温和谦逊,内里才有一种让人不易觉察的拗劲。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可能高官厚禄三、四年,依然还坚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须知人一处高位,若缺少制衡,那种「逆亡顺昌」的心理就会不由自主地慢慢滋长,多少暴虐妄为之人,并非全是性格天生便如此。
曾布却不知道石越的想法,在他看来,以石越的身分地位,桑家不过一个商人之家,纳妾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见石越不答,以为他心中已动,曾布便继续劝说道:「我平素也知道相公很是欣赏子明,若有半子之实,翁婿同心,往大里说,可以报效皇上知遇之恩,中兴大宋朝,往小里说,日后子明封侯拜相,不过等闲事。子明一定要三思而行……」他哪里知道石越之志,王安石亦不过是在他计算之中。
「我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还谈什么扭转乾坤?何况现在事情做到这个分上,我若中途变卦,梓儿的性格,虽然口里不说,心里难免伤心欲绝,她那样的小女孩,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石越如果连一个小女孩都保护不了,还要靠女人去封侯拜相,又有什么面目再谈雄心壮志?」一念及此,石越几乎忍不住要反唇相驳,总算心中的理智尚存,硬生生把这些话吞在肚子里,但便有几分忍不住,要在心里责怪司马梦求:「去了这么久了,你也太慢了一点吧!」
曾布哪里能知道石越差点和自己说重话?他兀自在那里口若悬河,委婉劝说石越不要因为一时任性而抗旨不遵,毁了自己的前途,所谓「女人如衣裳」,那样大大不值……谁知道石越竟然变成闷嘴葫芦,一声不吭。
说了半晌,曾布见石越只是不说话,也不由有点生气,涨红了脸厉声说道:「子明,我见你平日行事干练,今日怎的这般婆婆妈妈,不就是一个女人么?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
石越闻言一楞,心中也不由有气,暗道:「我不娶那个女的,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还真不信皇上就这样不用我了!」
石越正要不顾一切地断然拒绝……
便在此时,听到有人尖着嗓子在外面喊道:「曾大人,咱家可赶上你了……」李向安一边喘着气,一步一摇地闯了进来。
潘照临看见李向安进来,眼睛不由一亮,朝石越微微一笑;石越心里也长出了一口气,暗道:「总算来了!」
果然李向安进了客厅,径直往北边一站,尖声说道:「皇上口谕,曾布接旨。」
曾布狐疑地看了李向安一眼,见石越和潘照临等人已经跪下,连忙上前跪倒,朗声说道:「臣曾布恭聆圣谕。」
「着曾布即刻回宫缴旨,不必再去石府。钦此!」
李向安原原本本地背着皇上的口谕,这句话其实就是说曾布不必做这个媒人了。
石越和潘照临顿时长出了一口气,高声谢恩。
曾布却傻眼了,不甘不愿地谢了恩,站起来抱拳问道:「李公公,这又是为何?」
李向安回了一礼,笑道:「曾大人,可把我一阵好赶,总算没有误了差使。你前脚刚走,后脚韩侍中的表章就递了进来,道是请皇上做主,将他新收的义女许给石越。一面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你说韩侍中三朝元老,皇上能不答应么?连忙叫我过来通知你,要不然就闹笑话了。」
他口中的韩侍中,就是三朝元老、策立两朝的韩琦。
对英宗与赵顼父子,韩琦都有策立之功。虽然赵顼现在变法用不着他了,但是他的声望毕竟本朝的大臣中无人能及,而且又是赵顼也心知肚明的忠臣,他提这么点要求,皇帝便冲着「老臣」两个字,也没有驳回的理。更何况还有两宫太后的旨意。
曾布更加莫名其妙,韩琦什么时候收了个义女?怎么半道杀出来也要嫁给石越?
不过他也无可奈何,抱了抱拳,悻悻地说道:「既这样,有劳公公了。」又对石越挤出一丝笑容来,道:「子明,你可以不用为难了,不过韩家的女儿,未必好过王家的女儿。」
李向安笑道:「曾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个韩家的女儿,便是桑家的女儿,韩侍中在表章中写得明白。」
曾布能做三司使,是新党中除了王安石、吕惠卿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心中一转念,事情也能猜出三四分。他目光在潘照临身上停留了一会,笑道:「果然是妙计!」
无论是吕惠卿这样心怀叵测的人,还是曾布这样虽然有点私心,但毕竟还算是真心诚意想让石、王两家结亲的人,之前都绝对没有料到潘照临会有这么一手。
既然决定要让石越迎娶桑梓儿过门,潘照临就写了一封书信,让司马梦求领着韩家的家人,一路护送着桑梓儿往河北大名府去了。
这封信是代桑俞楚写的,信中希望韩琦能购收桑梓儿为义女,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云云,随行的是足足一车队的礼物。而与此同时,有使者带着冯京说明情况的信件到了韩琦那里。
韩琦本来就不喜欢王安石,又挺欣赏石越。他在官场上打滚多年,若论到对政治的理解,王安石其实远不如他。
他知道年轻的皇帝一心想做番事业,信任王安石,变法图强,对他这样的老臣多有疏远,他反对新法亦是无用。所以他的心思,不过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做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聊尽人事。
但自从石越突然冒起,迅速成为大宋朝廷中的新贵之后,韩琦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想借着石越的受宠,在朝中制衡王安石,以求把大宋引向他心目中的「正轨」。所以平时便经常和石越书信往来,在地方上也常常呼应石越。
如今碰上石越有求于己,这等顺水人情,他怎么可能不送给石越?
毕竟让石、王结亲,旧党之中,可没有一个人愿意的。再加上有司马梦求巧妙周旋,桑梓儿的确也很可爱,又有一车的礼物往韩家上上下下这么一送,韩府中竟是没有一个人不为桑梓儿说话的。
韩琦于是一口应承下来,又是正经八百地让桑梓儿拜了韩家的家庙祖宗,又是宴请大名府的大小官员,没两天,整个大名府都知道韩琦收了一个义女。桑梓儿就这么变成了韩梓儿。这个时候,汴京城里还没有开始殿试。
但韩琦也很明白这件事情若办得不漂亮,是有可能弄巧成拙,惹恼皇帝的。
因为韩梓儿就是桑梓儿这件事情,瞒一时半会不成问题,但时间一长,自然有人知道。到时候皇帝若以为他和石越瞒天过海地欺君,这样的政治风险,韩琦亦不愿承担。
所以他一边张罗,一边写了请安的折子,分别递给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说自己在京师之时,曾经认识桑俞楚,觉得他这个人急公好义,颇为欣赏,本来打算把他的女儿收为义女,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当时便耽误下来了。
现在桑俞楚因为自己的门户配不上石越,连累到女儿的婚事,便想起当日之事。因此把女儿送到大名府,希望自己能够替她做主。他因为的确曾经有过承诺,所以也不能拒绝,故而只有厚着老脸,请两宫太后和皇帝做主赐婚,成全这桩婚事。
他装做对清河郡主与王昉的事情毫不知情,对此一字不提,只强调桑俞楚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才来求他,而他也认为应当撮合有情人。
以韩琦的身分,就算皇上本来想嫁公主,也要考虑一下。赵顼一看到这个表章,就知道自己绝没有理由反对,何况自己不答应,两宫太后也一定会给自己压力,便马上派了李向安去追曾布……
大宋朝第一钻石王老五、翰林学士石越的婚事,总算勉勉强强遂了当事人的心愿。赵顼见到石越后,把他笑骂一顿,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不过话说回来,石越、韩琦都是品官之家,石越与韩梓儿的婚礼,便自有一番讲究,龟筮之后,皇上亲择佳期,就选中五月初一,下旨赐婚。
所以诸如「纳采、问名、纳吉、纳成、请期」诸般礼数,倒也简化了。但饶是如此,也是相当繁琐,韩琦作为女方的父亲,就有特旨回京,为的不过是站在台阶上,穿好吉服,对韩梓儿说一句话。
「往之汝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石越也不记得走了多少道程序,才用花轿把韩梓儿迎进石府,拜堂成亲。
此时石府已是宾客盈门,苏辙、程颢做媒人,自当上座,这已不消多说,宗室外戚,除英宗的兄弟们只派了使者之外,自昌王赵颢、乐安郡王赵頵、高太后的叔叔高遵裕以下,朝中大臣,自王安石、冯京、王珪以下,无不亲临道贺。
唐甘南早已从杭州赶来,帮忙打点一切,便是唐棣之父唐甘楚,早知消息,也从四川兼程赶来,专门道贺。
此外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或三三两两,略致薄仪,或者数十百同窗,共办贺礼,这场婚礼,堪称轰动汴京,京师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以石越之受宠,韩琦之资深,天下势利之徒,有谁不想攀结?因此虽然石越本意不想铺张太过,但直到吉礼已成,迎宾使还在门口高声唱名。
石越披红戴花,笑容满面,周旋于宾客之中,他虽然平素里不太喜欢这种交际应酬的场面,但人逢喜事,又另当别论。
就在一片喧嚣喜庆之中,忽然听到迎宾使高声唱道:「柔……」接下来便没有声音了。
众人正在奇怪,忽听到有个稚嫩的女声高声说道:「你到底念不念完?你若不念我自己进去了啊!」
石越听到这个声音,头立时就大了……
赵颢和赵頵嘴边,露出古怪的笑容;王雱、晏几道这些知道底细的,无不幸灾乐祸地望着石越。大家都知道来者必是柔嘉县主!
果然,可怜的迎宾使结结巴巴地喊道:「柔、柔嘉县主驾到……」
石越哪里敢得罪这个小姑奶奶,连忙快步迎出,见柔嘉背着双手,一步三摇,左顾右盼地走了进来,心里也不由好笑,嘴上还得说道:「柔嘉县主驾到,有失远迎,得罪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