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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此君。」司马梦求等人一齐笑道。
石越心里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来想知道这彭简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样有趣,二来杭州通判在此一郡,实是要职,任何公文,若无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实际上是和自己这个知州互不隶属的并列行政首长。
因此他也有意搞好关系,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传来吵嚷之声,其中还似有哭泣声。
石越不禁脸色一沉,对侍剑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司马梦求怕侍剑少年生性,反滋事端,连忙站起身来,道:「让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来,真正大吃一惊!石府所有家人,一个个脸有怒色,张弓搭箭,瞄准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边的官兵也已执刀在手,虎视眈眈。
「石梁,怎么回事?」跟随石越来杭州的家人,为首的叫石梁。
石梁走过来,行了一礼,兀自满脸怒容,道:「先生,这个官儿不讲道理,竟敢要我们回避,险些冲了夫人的车驾。那些百姓回避迟了,便挨了鞭子,连我们的人也挨了两下,这是官道上,哪能容这么横冲直撞的?」
司马梦求听到冲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夫人没事吧?」
「没事,小的们护住了。」
「嗯。」司马梦求放下心来,冷冷地喝道,「让我们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又不是贼匪,怎么敢和官兵动兵刃?」
石梁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顶撞,策马过去,高声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潘照临管治,御下颇严,这时既然传下令来,众人心里虽然愤恨,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边那个官员却以为这边毕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脸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马梦求却不理他,只冷冷对石梁说道:「石梁,府上的规矩,你懂是不懂?」
石梁这时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规矩,跳下马来,跪倒在地,道:「请先生恕罪。」
「你保护夫人,本没有错。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就应进来通报,居然敢和官兵对阵,你好大的胆子!家有家规,要么你自己认罚,要么把你开革了,你所作所为,与石府无关。你自己选吧。」
「小的甘愿认罚。」
「那好,来人啊,先把石梁给我绑了。」司马梦求喝道,便有两个家人过来,把石梁给捆结实了,拖到一边。
那个官员看到这边做作,摇头晃脑地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识趣,只要把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子交给本官,本官看在你是个读书人的分上,也不为难你。」
司马梦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请问这位大人名讳。」
「大胆,我们家大人名讳也是你问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见么?还是不识字?」
司马梦求冷笑一声,找到仪仗中写有官职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州……」
「原来是彭大人,失敬了。」
「哼。」彭简骑在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还礼。
「彭大人冲撞本府车驾,想来我家公子不会见怪,只是如果一直骑在马上,不肯下马,只怕多有不妥。」司马梦求彬彬有礼地说道。
「冲撞你们的车驾?」彭简再也想不到司马梦求说出这样的话来,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两个字,眼睛往那边马车望了一眼——四轮!汴京来的,姓石,公子——彭简几乎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
他慌忙翻身滚下马来,问道:「可是石学士尊驾在此?」虽然说通判可以与知州抗礼,但是像石越这样的知州,只怕不在其中。
司马梦求依然客气地笑道:「不敢,我家大人在里间小憩,敢问这位大人尊姓台甫?」刚刚问话被人驳回,这时候他明明知道,却又依然客客气气再问了一次。
彭简焉能不知其意,满脸通红,臊道:「适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简,拜见石大人,烦请这位先生通报一声。」说着抽出一张名刺,恭恭敬敬地递给司马梦求。
「好说。」司马梦求接过名刺,走进店中,不多时候便折了出来,把名刺还给彭简,笑道:「我家大人说,今日在此相会,多有不便,明白到官邸再会不迟。」
彭简呐呐收起名刺,抱拳道:「还盼先生代为转致,今日实是无心之过,下官改日必当登门谢罪。」
「彭大人不必介怀,区区小事,一笑便可。只是我家大人有一句话要转告彭大人。」
「请说——」
「亲民官若不亲民,有负此称。为官者不可使百姓惧之如蛇蝎。」
彭简满脸通红,说声:「受教了。」便率众悻悻离去。
这时候这个小酒店里,已是静得能听清一根针落下的声音。
传说中的左辅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件事足以成为许多人一生的谈资。苏阿二慌得手足无措,倒是有个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学士来你这店子吃酒,这是你几世修来的福缘,还不快求一幅墨宝?」
有客商立时说道:「我这里便有文房四宝——」
石越这时候想溜,实在是来不及了,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实在让人无法拒绝,但是自己这「墨宝」若真的留下来,不免又要成为杭州士林取笑的对象,思前想后,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只也能咬咬牙,勉强提起笔来,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个印记:「仁者爱民」,而石学士出知杭州的消息,也随之传开了。
十日之后。
杭州所辖州县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齐聚「九思厅」,一个个交头接耳,等待传闻已久的新任知州石子明到来。
这个石九变自到杭州后,即刻颁下命令,九天之内,不见任何官吏,第十日在「九思厅」召见所有官员。
这九天之中,除了苏轼为他接风,和替苏轼送行两次宴会中能见到他的身影外,别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各官员所送「薄礼」,他却一并「笑纳」了。
想到这里,彭简安心不少,毕竟得罪石越这样的人物,绝非他愿意的。
为了挽回双方的关系,彭大人一咬牙,赠出价值五千两白银的礼物,特别是一大堆给石夫人「压惊」的东西,更是费尽心思。
不过记得那个司马梦求收礼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彭大人未免又有点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个官员大抵差不多,谁也不知道这个负天下盛名的石学士是什么样的脾气,巴结好了,以后自然鸡犬升天,若是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以后仕途也会加倍的艰难吧?
俗话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这火石大人要向哪里烧了。
巳时钟声响过之后,身穿紫袍,腰悬金鱼袋的石越,英气勃勃地走进大厅。
众人连忙参拜,石越笑着一一见礼,自彭简以下,张口便能叫出每个人的官职表字。寒暄半晌,众人这才落座。
石越又特意走到一个二、三十岁的官员面前,抱拳笑道:「张大人,别来无恙,不料在此相遇。」
此人正是监两浙路盐税的前御史张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也抱拳说道:「石大人,别来无恙。」
石越点点头,走到厅首位置上,朗声说道:「在下奉圣命,牧守杭州,日后还盼能与诸位同僚同心协力,治理好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负皇上重托,下不负百姓之望。
「今日便在此略备薄酒,邀诸位大人前来,一来是大家见个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来却是有一件大事,要与诸位大人商议。」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简这时心里有点不舒服了,心道:虽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事前和我商议?
石越转过身,朝彭简微微笑道:「彭大人不必着急,稍后便知。我们先上酒菜,吃完之后,再谈正事不迟。」说罢击掌三声,便有仆人把酒菜端了上来,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饭一碗,无盐无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石越闹何玄虚。
石越却不答言,只说声「请」,便坐了下来,端起糙米饭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一口饭,又把青菜往那碗水里一浸,原来那却是一碗溶了一点盐的水,青菜这么一沾,才算是略带咸味。
石越自己吃完,往众人看时,却只有张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
他原来风闻蔡京吃东西最是讲究,不料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饴;李敦敏默不作声,张商英脸上却略带冷笑。此外诸人,或者略略动了动,或者根本没有去碰。
石越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诸位大人是觉得本官请客太过于寒碜么?」
「不敢……」
「既是不敢,为何不吃?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费粮食,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石越冷笑道。
「这……」富阳知县刘非林壮着胆子说道:「回大人,这实在有点难以下咽。」
「嘿嘿!」石越脸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内,若知道百姓受苦,便会忧形于色,经常吃不下饭。」
「圣天子天生仁爱,此我朝百姓之福。」众人齐声颂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为元元罢膳。诸位大人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们平日所吃的东西,焉有难以下咽之理?咱们杭州的百姓,还有许多未必能有这么一顿吃呢。」石越一边说,一边把眼光投向彭简。
彭简自生下来,何曾吃过这种东西?但是他既不愿意公开得罪石越,这时候也只好咬咬牙,拼着命把这一碗糙米饭给吞了,心里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却不知石越的祖宗十八代,此时尚未出生。
众人看到彭简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摆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个个心里骂娘,苦着脸硬生生吃下这碗饭。
石越待众人全部吃完,这才笑道:「诸位大人,味道如何?」
「还好,还好。」刘非林习惯性地随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还好,那么只须我们杭州治下,还有百姓吃这种东西,那么每月十五,本官便请诸位来这九思厅,领略一下百姓们的家常饭菜。」
众人不禁叫苦不迭,有人心里已是暗骂富阳知县。
「刘非林,多嘴的猪。」
不料刘非林却丝毫没有自觉自己多嘴。
「石大人,若是我富阳县没有百姓吃这种东西了,总不能也叫我来吃吧?」
「那当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能不用吃这种东西了,那么刘大人来的时候,你桌子上摆的东西,应当会可口得多。」
张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这个饭,应当有个名目,便叫『亲民饭』如何?」
彭简心中虽不乐意,不过此时饭也吃了,乐得做个好,也笑道:「石大人这个主意果然不错,这也是与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大人心里万不可怨怪的。」
「岂敢,岂敢!」众人言不由衷地应和着。
「既然众位大人都深明大义,那就再好不过了。」石越正色说道。
「本官在汴京之时,以为杭州是富庶之区,虽然春夏有旱灾上报,公文邸报,却都说已经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后,才发现远不是这么一回事。
「诸位大人,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于东南之漕运,朝廷的粮食,全指望着淮浙蜀三地供给,两浙路大旱,是会动摇国家根本的大事呀!」
「回大人,旱灾其实已经过了,现在也已下雨,应当不至于有大事。」刘非林倒是个老实人,心里想什么说什么。
「这几日我调阅了各县案卷,又遣人分往各县查访,各县补种『百日熟』,能够成熟的不到一半。请问各位大人,到明年收成时为止,百姓的口粮要如何保证?明年的种粮,又要如何保证?灾害之年,只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决问题?」
「这……」杭州的大小官吏们,一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石越却是知道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烂摊子;有些人却是自以为自己马上就要三年任满,以后的事情不关己事;有些人则是得过且过,只要百姓不造反,自己就不算有罪过……
石越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官员,众人都把眼皮垂下,不与他对视,当他目光落到富阳县刘非林身上之时,刘非林却满不在乎地笑道:「石大人,别的县我不知道,富阳县只须大人一纸公文,许我开常平仓,这些都不是难事!」他话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随声附和,点头称是。
石越一边打量着众人,却见座中不过彭简、张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个人不动声色,蔡京脸上更是微露讽刺,石越心里不由对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来。
本来他以为蔡京不过是以书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宠幸,加上勾结童贯,所以才能擅权,因此,心里虽然不愿意因为一个目前还不存在的历史,就把他打入另册,但是说到重视,蔡京在他心里,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
不过从这时开始,他却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来。
「自古大奸大恶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边心思转动,「《笑傲江湖》里岳不群的这句话,自有他的道理……」一边却是离席走到刘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