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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梁大牙和朱预道等人遇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纯洁运动”,几乎被砍了脑壳。幸亏杨庭辉及时从西北赶回来,不仅给他们彻底地平了反,也从此对梁大牙更加信任了。杨庭辉和特委主要领导人还组织了一场严肃的“清算”运动,对江古碑、窦玉泉、李文彬和张普景等人执行错误路线,盲目地搞“纯洁运动”并使其扩大化进行了批评教育,并让他们向受到打击迫害的同志赔礼道歉。
梁大牙被放出来的第七天,就带领部队打日本人的冯寨据点,憋足了一口恶气,把仗打得天昏地暗。接着,又参加了第七次反“扫荡”,自己抱了一挺机关枪,坚守死拼,战斗中连中三枪,还差点儿瘸了一条腿。战后被送到分区医院养伤。治疗期间,杨庭辉和王兰田数次看望。伤好之后,在返回陈埠县之前,杨庭辉同梁大牙彻夜畅谈,从凹凸山的历史,到凹凸山根据地目前存在的问题,从有史以来的治军方略到个人的为将之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使梁大牙茅塞顿开眼界大开。
第七次反“扫荡”战斗中,受伤的还有张普景和朱预道。
在对错误的“纯洁运动”进行清算的那些日子,张普景、窦玉泉、江古碑和李文彬的日子灰溜溜的好一阵子抬不起头来,幸亏有了个第七次反“扫荡”,窦玉泉和张普景等人主动要求到一线带兵指挥作战,尤其是张普景所指挥的方向,坚持时间最长,最后还展开了白刃战,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张普景本人身先士卒,以一个知识分子和分区首长的身份,挺一柄三八大盖,居然拼掉了两个鬼子和一个伪军,可以说创造了奇迹。张普景在这场战斗中全身轻重五处负伤,以自己的英勇行为对自己的错误进行了补偿,同时也重新赢得了梁大牙的谅解和尊重。
现在的梁大牙已不是以往的梁大牙。坐在长岗岭上的八路军陈埠县县大队长梁大牙,果真像是一个谦虚恭谨的学生,学习很用功,也很动脑筋。
充当教员的东方闻音也有了一些变化,通过战斗的实践,特别是通过那次所谓的“纯洁运动”,使这个涉世不深的姑娘成熟了许多。也就是在这个阶段里,她对梁大牙的看法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梁大牙学文化是虔诚的,他的激情可以说高于同学的任何人。虽然写字还有些张牙舞爪,但是已经收敛多了。刚开始学文化的时候,一张六十四开草纸他只写七八个字,现在已经能写几十个字了。更加可喜的是,梁大牙还不仅是学会认字,并且学会了思考。比如说起灵活性,梁大牙就很有自己的体会。
梁大牙说:“什么是灵活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进攻的时候留有后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跑的时候也别光撒丫子,还得瞅瞅有没有时机使他个绊子打他一家伙。总的说来一句话,见风使舵就是灵活性。”梁大牙的高论不一定准确,但是对于一个没有进过学堂
的人来说,把问题认识到这样的深度,也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学习好的自然要表扬。东方闻音别出心裁,凡是她认为进步比较大的,她便在作业本上用蜡笔画一个红杏子。每次作业发下来,梁大牙先把自己的作业搂得死紧,死活不让人家看,他自己却出其不意地抢人家的本子。小动作做完了,心里有了底,梁大牙的气色就不大一样,美滋滋地快活得像个孩子。
有一次宋上大也搞了梁大牙一个游击动作,抢过他的作业本,一边数数一边咋呼:“我操,狗日的梁大牙还真不赖,咱十几个人加起来不到十个杏子,我还得了两个青的,梁大牙一个人就得了十二个。这里面敢情有舞弊不成?”
东方闻音在一旁听见了,脸色便红了,赶紧作出生气的样子,端起老师的威严,板起脸来训斥道:“梁大牙同学就是比你们用功,老宋你在那里瞎嚷嚷什么?你看看梁大牙同学是怎么回答问题的,理论是通的,还有自己的实际体会。你知道为什么给你青杏子吗?作业里还有粗话,我都不好批评你。”
宋上大听了这话,一缩脖子不吭气了。这老兄委实理屈词穷,他在写作业写到东条英机的时候,竟然自作主张地在前面加了个“狗日的”,当然不讨东方闻音的喜欢。
二
一个湿漉漉的早晨,东方闻音把梁大牙叫到了长岗岭上。东方闻音是头晚到分区参加紧急会议的,拂晓前刚刚赶回来。
二人一直走到山顶,择了一块干净的岩石,面东而立。
梁大牙的心情好极了。这个清晨的梁大牙穿着一身洁净得体的自制的八路军军服,显得成熟而且很有风度,站在山顶上,高大魁梧的身躯放射出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东方闻音的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感叹——委实是时势造英雄啊。她想起了一个领袖,想起了领袖的一个英明的论断——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重要方法。
伟人之言乃伟大之真理。东方闻音从梁大牙的身上,看见了一个真理。战争可以毁灭人,也可以造就人。像梁大牙这样的村野莽汉成为一名八路军的指挥员,委实有一段较长的距离,但是这个距离不是万里长城,更不是不可逾越的。战争实际的考验和正确的引导,可以迅速地缩短这个距离。诚如杨庭辉司令员说的那样,我们共产党人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未必就改造不了一个梁大牙?
东方闻音对于杨庭辉的崇敬是发自内心的。凹凸山根据地发展的实际表明,杨庭辉不仅是一个出色的组织者和军事领导人,也是一个极具洞察力和远见卓识的政治工作者,在做人的工作方面,堪称炉火纯青。善于发现人,是需要眼光的;能放手使用人,则更需要胆量。更为重要的是,杨庭辉并不是被动地使用人,而是能够按照既定的路线在使用中改造人,将他一步步地引入到规范的道路上来,这就不仅是眼光和胆量的问题了,还需要有坚定的原则和高超的策略以及对于原则和策略的灵活运用。
如今,凹凸山根据地的形势有了很大的变化,杨庭辉和王兰田已经确定上调江淮军区,经杨庭辉和王兰田大力举荐,凹凸山分区司令员的职务拟由梁大牙接任,而几年来一直跃跃欲试的窦玉泉仍然担任副司令员,这无疑又是一次出奇的选择。
从长岗岭放眼东去,浩荡长空云蒸霞蔚,绵延的山麓在一片绚丽的霞光里透出冷峻的轮廓,北隅西部山根的舒霍埠也依稀可见,轻柔的炊烟在晨雾中冉冉升起。
“大牙同志——”弄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东方闻音对于梁大牙的称呼作了小小的改动,由梁大牙同志演变成了“大牙同志”。这在梁大牙听来,感觉是不一样的,当然更受用一些。
在叫了一声“大牙同志”之后,东方闻音又觉得心里有些乱,一时不知往下该说什么好了。
她这次约梁大牙登山望日,并非浪漫蒂克,而是根据杨庭辉的指示,提前给梁大牙吹风的,以便梁大牙在这次重要的任命之前有个思想准备。可是她却不知这个风该怎么吹。
对于梁大牙,东方闻音的认识也是走过一段漫长路程的。当初把她派到陈埠县同梁大牙一起工作,她在坚决执行命令的同时,也难免心存一丝困惑,这主要缘于对自己能力的担心。她不是一个久经考验的成熟的政治工作者,她既不懂得作战,也不精通做人的工作,在重大问题出现时她甚至会乱方寸。凭自己的政治智慧和能力,是很难驾驭和控制梁大牙那样的土八路的。那么,她凭借的是什么呢?她不知道。杨庭辉的话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是怎么个降法,她始终不甚了了。但是她仍然来了,义无反顾,甚至带有几分悲壮色彩。此举也是为了“克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
江古碑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她是“深入虎穴”。
可是,跟魔鬼一样的梁大牙并肩战斗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为我们的事业牺牲个人的生命”,也没有“为革命献出自己的贞操”,一切都很正常。这种不正常的正常使她对梁大牙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以至于梁大牙被关起来之后,她竟然置组织的严厉警告和怀疑于不顾,抱着豁出去的态度去看望梁大牙,并为了解救梁大牙而奔走呼号。
如今回过头来看,东方闻音甚至觉得,她哪里是来“监督和改造”梁大牙的啊,而差不多是她接受了梁大牙的熏陶和改造。她习惯了梁大牙的风格,认可了梁大牙的品德,甚至从梁大牙的身上感悟出真正的战斗者的精神。从一定意义上讲,她改造和帮助梁大牙的过程,也是梁大牙改造和帮助她的过程,是她通过梁大牙向土生土长的农民抗战者学习农民战争的过程。
这几年在一起,虽然梁大牙不屈不挠地对她表示“爱情”方面的意思,但是并没有粗野的举动,而他在政治和战术指挥上所表现出的才干以及日新月异的进步,则令东方闻音刮目相看。东方闻音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掂量过,梁大牙确实有很多毛病,但是梁大牙也有很多长处,他率真坦荡,英勇无畏,敢作敢为,正是所谓一览无余。有时候她简直就把他误认为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虽然没有进过学堂,但是却有较强的文化意识,他勤奋好学,自从东方闻音帮助他修改过几篇日记之后,他记日记的习惯就再也没有间断过。部队作战,每缴获
一件新式武器,梁大牙都要满怀激情地亲自摆弄,从性能诸元到敌人的装备程度,都力图了如指掌。在文体方面,梁大牙也是个活跃分子,篮球场上他一直霸占队长的角色,并且担任中锋,带球上篮那几步,还当真玩得洒脱漂亮。
这种境界显然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杨庭辉才料定梁大牙有“政治前程”。杨庭辉的预言正在一步一步地兑现。
在东方闻音到陈埠县工作之初,江古碑也曾几次让人给她捎来一些从洛安州弄来的稀奇玩艺儿,吃的玩的都有,她很感激也很惶惑,甚至还跟梁大牙说了。梁大牙大大咧咧地说,好啊,江副书记关心群众嘛,你尽管享受就是了。其实她知道,江古碑对她的那点偷偷摸摸的小意思,梁大牙也似乎有所察觉,但梁大牙不在乎,在梁大牙的眼睛里,江古碑压根儿不是个对手,根本就不堪一击。
今天,站在长岗岭上,望着眼前这个浑身透着野劲又藏着精明的梁大队长,东方闻音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从心里生长出来。这种感觉让她颇为不安。自己问自己:看来你是越来越欣赏梁大牙了,难道你爱上了他不成?她又问自己:同梁大牙这样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问来问去,答案只有一个,她苦笑着否定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欣赏和爱情不是一回事。
可是她又问自己,欣赏和爱情为什么就不能是一回事呢?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越过了这个限度,就可能发生变化。欣赏到了一定的程度,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假设在一个特别的情况下,梁大牙挟着她杀出了日军的重围,把她扔在树林子里,掏出手枪对她吼:“现在你就是老子的人了,老子就是要你!”那么,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会,还是不会?
她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结果。人和人的关系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性质和模式,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会与不会,都是革命的需要。
三
该谈正事了。
“大牙同志,抗日战争的形势变化很大,也许很快就要胜利了,到那时候,国内形势可能会出现更加复杂的局面,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东方闻音问这话的时候,梁大牙正在埋头吸一根自造的大烟卷,吸得火星子哧哧喇喇地响。听见问,点点头说:“听杨司令员说过。”
“军区首长的情况也有一些变化,你听说了吗?”
梁大牙干脆地回答:“没有听说。”紧接着又瞪大了眼睛问:“杨司令员和王副政委有变化吗?”
东方闻音笑了,说:“有啊,他们都提拔了,杨司令员调到江淮军区当司令员,王副政委调到江淮军区当政治部主任,命令已经到分区了。但是在分区首长人选没有确定之前,这个命令先不宣布,我是按照分区政治部的要求向你个人通报的。”
梁大牙愣愣地看着东方闻音,突然高声笑道:“好,干得好。杨司令员和王副政委是凹凸山的老革命了,没有他们,就没有凹凸山根据地。他们是早该得到重用了。”
然后一屁股坐在草丛上说:“晌午叫二中队送一头猪来,给大伙打打牙祭,庆贺庆贺。”
东方闻音也坐下来,却不大关心杀猪打牙祭的事情,又问:“大牙同志,你想过没有,你肩上的担子也许要加重。”
梁大牙挠挠头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