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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边靠窗,左边是麦宝。小伙子目视前方,坐姿端正。她和他已经聊了半路了。
苏娅是在机场附近的长途车站遇上麦宝的,那时他正买了车票从人群里挤出来。一见苏娅,他刷地敬了个军礼,仍是那种训练有素、颇富内涵的军礼。听说了苏娅去的地方,他扭头就去换了票,说是一定要陪苏娅再执行一次任务,反正他是出来考察建材市场的,到苏娅去的那个县也能考察。半年不见,小伙子仍是锐气不减,一副茶色镜、黑色手包,再配一身米色休闲服,更显得干练洒脱。一上路,他就自觉充当了苏娅的“保镖”。
去年老兵离队前的那个晚上,全中队的人都找不着麦宝,夏若女不禁有点慌。动用了足迹辨认技术,排除了各种不好的可能性之后,才在营房后面的小松林里找到了他。他说他刚上了武警政工网,同远在北京的心理咨询老师聊了天,心里好受多了,正在思考回去以后的择业预案。他提了两点要求。一是请夏若女给他的父亲写封亲笔信,说明他最终未进警校的原因。意在提醒家人,从根本上来讲,这个责任要由当年极为忽视家庭文化建设的麦书记来负。二是再见一面苏娅。苏娅当晚就见了他。他询问了面对这次变故,返乡之后,在心理健康上他该注意点啥。因他是作战有功人员,特支政治处致函他家乡民政,请他们优先给他安排适当工作。麦宝上车就说,他没等政府安排,就和马小英开了家建材公司,运行以来,效益还可以的。他双手递过了他的名片。苏娅也说了她这半年的情况。听说她已转业,麦宝更像遇到知己一样……
山并不高,在细雨中莽莽苍苍的,沙石路随山势而蜿蜒。比起K省这个节令的景色,这里的天湿,坝子湿,林子湿,空气湿,连路旁涧里的水都更富含水分,不知山腹中酝藏着多少源泉。路面坑坑洼洼的,这是雨水冲刷和山体的泥石不断下滑的缘故,车走在上面就很颠。乘客们显然习惯了,颠也安然,不颠也安然,不似在K省,偶尔颠一下就满车大呼小叫。苏娅离开大西南才一年,回到这水墨画样的景致里自有不少亲切感。她想起妈妈自幼在江浙,能随爸爸在K省定居也不容易。妈妈自那次跟她委婉地谈了不排除回杭州安置的意向之后,再也没提起过跟贺家有牵连的事情。苏娅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去捕捉,总是劳而无获。前几天雪莲跟她拌嘴,她无意间提到了敏感话题,妈妈也没什么反应。
雪莲阶段考试之后,热烈欢呼全国人民大解放了,还恶狠狠地发誓要连续睡一个星期,非要尝尝“睡觉睡到自然醒,白天能看电视剧”的幸福滋味。第二天早晨苏娅忘了雪莲已经解放,还是按时叫醒她,雪莲很愤怒。质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给我商量?苏娅说你不要找借口,既然醒了就快起来。雪莲就不起。苏娅叹息一声说,我管不了你,看来要给你找个后爸了。雪莲说快找吧,我们班十来个同学有后爸呢,个个好着呢,不跌脸子不骂人,我看贺叔叔就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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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卫军》第三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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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后半截对话妈妈听见了,但脸上平静得像一碗米汤,看不透底。这些老革命,掩饰内心的功夫太高深了。苏娅倒觉得不太自然……
当苏娅的思绪纷乱飘游的时候,现实的灾难已经袭向了她的大客车。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她只觉得半面山突然之间压向客车,车顶像突遭雷击,车体立时倾斜,在一片惊叫声里苏娅只喊了一声:“滑坡!”身边的麦宝就朝她重重压过来,人体、行李随着车体翻滚旋转,她被猛抛起来,又重砸下去,很快就人事不省了……
冷雨把苏娅浇醒的时候,她眼前已是一片狼藉。
变了形的大客车仄歪在比路基低十几米的水田里,车顶上的行李四处散落,七八个乘客或卧或躺在泥水里,呻吟着哭喊着,脸上身上多有血迹。她离车不远,大概是翻车时被甩出来的,身子被烂泥和青苗裹着。麦宝仰卧在她的腿上,使她动弹不得。客车里有乘客在朝外爬,传过男男女女的呼救声。公路上开始聚集人群,有的指指画画,几个男人已顺坡下滑,朝现场散乱的行李接近。苏娅急忙推醒麦宝,挣扎出两腿。她找到了坤包,翻出手机报了警,就用手支撑身子要站起来,右臂一阵钻心剧痛使她几乎再次昏过去。她看见沾满泥浆的右腕上有根尖锐锋利的硬东西朝外支楞着,那是断骨,桡骨骨折,她又一阵头晕目眩……朦胧中她看见从公路上下来的人开始搬弄行李,就一咬牙跪起来,从上衣口袋抽出警官证,向人群喊道:
“我是武警警官,我已经向110、120报了警,在警察到来之前现场由我指挥,围观人员原地不要动!”
她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着陌生,但在骚乱的人群中显然发生了效力,人们的目光盯着她高举过头的深蓝色警官证。她被这暂短的情景所鼓舞,稳定下情绪继续喊道:
“这种场合偷东西可以定为抢劫罪。我命令你们几个负责看管行李包裹,争取立功。公路上的年轻人立即下来救人。能行动的乘客归这位武警指挥,互相救护,原地待援!”
开始有人响应了。麦宝低声对苏娅说:“我站不起来,可能是大腿骨折。不过你放心,我头上的器官都管事,胳膊也灵!”
有几个围观的青年人不太甘心,在一个穿大裤衩子的小黑个子扇乎下走近苏娅,嬉皮笑脸地嚷嚷:“你是个女官?不像,拿本本来看看。”说着弯下腰。没等他们再说第二句,大裤衩子和另一个家伙忽然一头扎进泥里,蜷着身子直哎哟。麦宝仍坐着,一手捏着一个家伙的手腕子,吐口唾沫说:“我可是有战功的,你们这号的我能对付五到七个!”他命令另两个想跑的家伙站住,把苏娅拽起来。苏娅左臂端着右臂,〖FJF〗NE941〖FJJ〗着稀泥,艰难地朝客车走去,组织众人抢救伤员。
她的身后传来麦宝的口令:“两人一组,轻抬慢放,行动!”
……
当县医院的外科大夫确认苏娅右臂桡骨骨折,头部、脸部和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有几处还比较严重,必须进行紧急处理之后,苏娅意识到她已无力按原计划调查。在复位固定手术之前,她安排好了麦宝的救治,拨通了蒲冬阳的手机,说了她现在的位置和此行的目的,但因特殊原因而无法按计划实施,要求他给武警H省总队保卫处的战友打电话,请他们派人协助。蒲冬阳立即答应照办。天下武警是一家,别说H省总队保卫处的处长是朋友,就是不认识,这个忙他们也会帮。因苏娅说她有“特殊情况”,这是女同志婉拒男同志询问的通常托辞,蒲冬阳就未再细问。当H省总队保卫处派副处长带一名干事迅速赶到医院时,苏娅的外伤已紧急处理完毕,根据苏娅介绍的情况和建议,通过市公安局户籍科,没费太多周折就找到了两位姑娘。翘鼻子和尖下巴果然在城里开了一家韩国风味烧烤店,已经开张了半个月。因苏娅面部有淤血,她俩起先没认出她,一提醒,俩姑娘立即欢呼雀跃,不住声地问那位大哥怎么没来。就在苏娅的病床前,她俩接受了副处长的询问,在询问笔录上摁了手印。苏娅取出1000元,说这是那位大哥和她的一点心意,祝她们的烧烤店开张大吉,誉满全城。翘鼻子和尖下巴推辞一番才说,有这1000块钱半个月肯定不亏,千恩万谢地去了。
苏娅又给焦主任通电话,说她“碰巧”到H省出差,又“碰巧”遇上了两个知情人,可以证明去年5月18日贺东航不在诬告信上指证的现场,请示焦主任该如何处理。
焦主任十分兴奋,连说太好了,这几天正面接触贺东航,他很不配合,叶总和宁政委也不耐烦了。现在雨过天晴,你苏娅取到了证人的证言证词,总算能还贺东航一个清白了。你对贺东航的支持,那可大了去啦……
波音747客机载着苏娅、华岩和杨红等人飞回K省省会。
飞机一停稳,舱门一开,贺东航就率人拥进来,他两眼直瞄苏娅,把一大束红玫瑰塞到她怀里,见苏娅无大碍,就贴着她的耳朵说:“大恩不言谢!”华岩和杨红一左一右架着苏娅,小心翼翼接近第一级阶梯。这时,贺东航忽然伸开右臂揽住苏娅的腰,左臂朝下一捞,就把苏娅腾空托在怀里。苏娅略嫌苍白的脸刷一下红了,但她实在难以挣扎,只得朝贺东航低喝:“这怎么行,快放下我!”贺东航哪听她的,他早就目测好了脚下的距离,只一抬脚就稳步下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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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卫军》第三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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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的人包括焦主任都看呆了。从姿势和动作看,贺东航像是在表演一个资深八路托着受伤的女游击队长撤出战斗,从表情和氛围看,怎么看怎么像贺参谋长公然拥抱苏主任。
舷梯下响起了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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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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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远达去世了。贺东航目睹了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全过程。
父亲这个时期情况一直不好,时常胸闷、气短,心前区疼痛,还伴以冷汗,前几天又抢救过一次。医生拿着他的心电图告诫贺东航说,首长正处于心梗恢复期,心肌供血不足,挺危险,要绝对静养。贺东航给贺小羽打电话,要她带上岳成岭抓紧回来。自从苏娅从南边回来,贺东航有空就跑趟医院,同父亲谈话也很坦然。
父亲一直很乐观。他把医生的忠告比做和平时期的某些战备教育,是“敌情刺激”,饮食起居、读书看报一切照常。打着点滴他还说:“铁打的身体,流水的吊瓶。”肖万夫终于来探望他之后,他的话更多了,就躺在床上跟他探讨国家南部海域的资源保护问题。
父亲只有一次谈及他的后事,听起来也是很不经意似的。那是个晚上,郦英不在场。贺东航给父亲冲了澡,陪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这时明月半墙,桂影婆娑,庭院寂寂又似万籁有声。父亲突然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给我点上九根蜡烛,要红色的,大一点,人死也是辩证法的胜利。照顾好你妈妈。”从此再不提死的事。
父亲去世的时候没有一点征兆。他照例凭窗练拳脚,按照永无定规的套路出腿送臂。他讥笑肖万夫太鲁莽,一辈子就吃了感情用事的亏……话没说完就“啊”了一声扑通倒地,意识丧失。等医生闻讯赶到时,他的呼吸心跳都停止了。
母亲虽有思想准备,但也无法面对父亲猝然离去的现实,她一脸惊悸地看着医护人员给父亲做人工呼吸,胸外按压,又做了气管插管,上了人工呼吸机。她恳求医生不要停止抢救,说他的女儿正从三峡往回赶,让她最后见她爸爸一面……医生很理解,抢救在继续。
父亲被安放在病床上,在呼吸机的作用下,他的上身有节律地起伏,监护仪的屏幕上显示出父亲似乎还有呼吸和心跳,他在艰难地等待着迟迟不归的贺小羽。直到小羽带着岳成岭赶到,伏在父亲身上,向他哭诉了晚到的原因是工程指挥部为她召开庆功会,并向父亲介绍了岳成岭之后,母亲对医生说,可以结束了,谢谢你们。
于是父亲的上身就不再起伏,显示屏上的呼吸和心跳波形,归成两条宁静平直的绿线,终于消失……
于是,全军又少了一位曾经跟随毛泽东长征的健在的红军战士。听说健在的越来越少了。
对父亲的去世,母亲心理上无法接受。由小羽陪她终日在卧房打吊瓶。
客厅改成了父亲的灵堂。朝东的墙上是父亲1955年授衔时的礼服照。在一个罩着黑纱的深色镜框里,时年33岁的父亲略带拘谨地看着向他默哀的人们。
贺东航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穿这套礼服,到他上小学的时候就取消军衔了。只在每年的换季时节母亲晾晒衣物时,他能见它一面。那是一种天蓝色的手感极好的呢料制成的西服式军礼服,领口袖口都有金丝银线绣成的穗穗。贺东航曾见过我军的元帅和许多著名将领的戎装照,所着礼服同父亲这套大致一样。所以每当见了这套军礼服,他总有一种几乎顶礼膜拜感觉。这件礼服后来被妈妈给上了中学的小羽改成了西服套裙。
父亲遗像下是母亲敬献的素色花篮,贺东航供奉的镌有警徽的攻击直升机的精巧模型,小羽和岳成岭带回来的三峡大坝永久船闸的紫檀木微雕,还有贺兵突发灵感从文化市场买来的一个有着四条腿的根雕品,他说是条牛。
遗像对面临时加了张长条桌,上面一字排列着九根燃烧着的红蜡烛。烛芯火苗长而明亮,随着来人带起的微风摇曳。贺东航在摆置它们的时候,母亲和小羽都问,这是干什么?贺东航说父亲交代的,什么意思不知道。母亲很疑惑地审视贺东航,东航说妈妈我确实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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