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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丰军是淮水边的一座重镇,卡着一道峡谷,前边是滔滔河水,两侧青山如削,座后的是甚为坚固的青灰城墙。
谢绿筱随着纪源进入这座城池的时候,恰有着落日余晖,街道小巧,秩序井然。纪源扬起马鞭指了指内城那一处大宅道:“那便是将军府。”
“陈将军他素日就住这里么?”谢绿筱极目远眺,又环顾四周,“这里恐怕还住了其他将士的家眷吧?”
“这里相比淮南西路其他的要塞据点,因有了城池为凭,总是要安逸一些。是有将官们携了家眷住下的。不过陈将军十日内倒有八九日在巡查防务,加上训练士兵,常常不在此居住。”
“哦,那他此刻在何处?”
“姑娘来得不巧,昨日大人刚刚去了庐州,想来要明日才回来——”纪源沉吟片刻,“将军府此刻进不得,我便安排姑娘在别处住下,可好?”
这边防要地,行事谨慎是应当的,谢绿筱有些局促的看看自己一身衣衫,点头道:“只要能把这身衣衫换了就行。”
夜凉如水。
谢绿筱刚刚将一切收拾妥当,在木桶中洗澡,换了那身从静云身上剥下的衣服,宅中的老妇人将衣服收去了,又道:“这里吃的都简单,姑娘别嫌弃。”
她端了碗肉臊子面上来,上边淋了些香油,加上几片青菜,香味却勾人。谢绿筱接过来道了谢,竹箸挑了一丝放进口中,心中十分的满足。
吃的的确不如在真烈之时,床也不如那边的舒适——可这是在越朝啊,谢绿筱从北边回来,只觉得这里无处不是亲人,心中宁静安定,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她在汴梁和颍州之时,除了卧床养病那些天,日日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眼下回到了南边,听着窗外风声如梭,沾枕即睡。
屋外庭院中植了数枝翠竹。月色落在修长纤细的叶面上,镀上了一层晕黄光华。
陈昀疾步走过的时候,风声掀起了窸窸窣窣的细响,浓郁的绿色仿佛染在了他素色长袍上。他从庐州出来,原本要赶去西边霍丘,途径这安丰军的时候,回将军府取些东西。恰好遇到了纪源,便得知了找到谢绿筱的消息。
“大人……还是让人把那位姑娘叫醒吧?”纪源跟在他身后轻声建议。
此时已是丑时,男子进女子卧房虽是不便,可纪源倒没想那么多,只怕那人不是陈大人要找的人,若是对方派来行刺的……那可糟糕。
陈昀倏尔停下脚步,静静道:“你去院外等着吧。”
“大人……”
陈昀只摆了摆手,离那门口还有数步距离,他却已放缓了脚步,一颗心却跳快了些许。那种感觉,和在战场上遇敌截然不同,这是他全然无法控制的节奏——这小丫头,真的回来了么?
他的手指扣在门上,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一脚踏进的刹那,陈昀便知道,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她。
那是一种幽浮在空气中的暗香,甜谧而祥静,他将她揽在怀里的时候便闻到过。此刻更深露重,于一室寂静中,痒痒的熏着他的鼻尖,突如其来的,将他心中那骤急的节奏舒缓下来了。
陈昀走至床边,光线很暗,可他目光清亮如水,映照着床榻上无暇的睡颜,这几日心中抽紧的褶皱处,也慢慢的绽开了。
她如瀑的长发披在枕间,侧脸向外,下颌却没有之前的柔和圆润了,尖俏俏的清减了许多。
他凝视她良久,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这在外游荡的近两个月,居然去了真烈?吃苦了么?遇上歹人没有?
纵然满腹疑问,可却不忍心将她叫起来。他无声的叹口气,俯身,轻柔的触上她的脸颊——掌心的温度让谢绿筱十分舒服的蹭了蹭,然后喃喃的喊了个名字。
乍起晚风,吱呀声中将窗推开一丝开裂。月光如同绸缎,优雅而华润的从那似缝隙中流淌进来。
陈昀有片刻的失神。
真烈,汴梁路,颍州。
阿思钵环视麾下的前线将领,其中泰半已经换上了自己熟悉的面孔,大多是从青冥军中一手提拔而起的,目光中闪烁着和自己相似的桀骜与锐气。他目光一转,又落到角落的那几个男子身上。驻守汴梁路的十万大军中,有近三万人是越人,自有原来的越人将领统帅。这些将领站在同僚之间,便是军衔一样,也免不了有几分瑟缩。此刻他们在帐内的阴影中,确有些不起眼。
“我真烈的水师,是何人在操练?”阿思钵面无表情问道。
有一虬髯大汉跨出了一步。
“当年真烈南下,为何只将越朝赶到了淮水以南,没有再拓宽疆土?”
那人吞咽了口水,不得不答:“越人恃着淮水,我军又不习水性,便在这里被阻。”
“你们倒是知晓!”阿思钵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声音中含着淡淡的冷意,“这数十年过去,为何丝毫进展也无?也无怪前些日子会被越军歼了一仗。”
一时间无人应话。
真烈人马背上立国,骑射功夫没得说,但是这水战,却委实难为这些性子彪烈的汉子了。有些人从北方戍边而来,自小到大没见过大河江流,一上船便吐个不休,如何再与人作战?加上前任长官金更鲁乃老持之辈,既采取了守势,对水师更是不甚重视。
“金更鲁大人说过,水战不足惧。”那虬髯汉子忽然开口,声音极大,“但使马上功夫精熟了,将来便是要打过南边去,也能以骑兵定天下。”
阿思钵微微勾起眼角,望向那个人,平静道:“这位是?”
“颍州团练使,可鲁。”那人甚是理直气壮,双目瞪如铜铃。
阿思钵微微一笑,却似没听见那人的话语,转过头吩咐道:“陛下不日南巡,届时定然还会再来督察水师操练。余晖、姚崇,你二人负责督练水师,莫叫我失望。”
角落中那两位越人将官出列,一脸不可置信,愣了一会儿,才领命而去。
待帐中军官们一一离去,却是宋宇掀开毡帘走进来,也不行礼,笑道:“大人处理完军务了?我听说颍州团练使顶撞了大人?”
阿思钵笑了笑:“他确实颇有胆量。”眼角轻轻一挑,不知是赞是讽。
“大人预备如何处置?”
阿思钵正展开手上一卷书册,甚是惊讶的看了宋宇一眼,笑道:“先生这般说,可叫我意外了。可鲁为人甚是鲁莽,这样的人,战时适合充任先锋,必有万夫莫开之勇。有用之人,我怎会随意处置?”
宋宇微微颔首,笑道:“也是。我又听闻,大人遣了两名越人训练水师?”
阿思钵狭长深邃的双眸中滑过浅浅一道光亮,道:“无妨。虽是越人统领水师,现下军中长官皆换了人,不怕下层兵士不服。”
隔了片刻,阿思钵嘴角渐渐蕴起笑意,目光却深浅难测:“原来先生竟是在考量我么?”
“大人不亦如是?”宋宇一愣,呵呵而笑。
阿思钵并没有笑,薄唇轻抿如直线,若有所思。
毡帘忽而又被掀起。
阿思钵见是杜言一人归来,表情略有片刻的怔忡,旋即沉声道:“如何?”
“人已进了安丰军内。”
宋宇轻轻皱眉,心道莫非有细作混入了对岸?可转眼瞧瞧阿思钵的神色,并不甚像——倒似那一日在后院遇见那少女,他也是这般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重逢
清光数丈,缓缓由庭院滑入这小室内,水磨石的地上恍若波痕错综。
谢绿筱在床边怔怔坐了一会儿,听见门外有人轻轻的问:“姑娘起了么?”
这一觉她睡得神清气爽,笑吟吟的将门打开,那老妇便上前服侍她梳洗。
“昨晚陈大人来过了。”她一边替谢绿筱挽髻,一边道,“昨日太晚了,他就在这厢房歇下的……”
谢绿筱头一偏,几丝黑发便从老妇指间滑落下来。
“陈大哥来过了么?”她的声音不掩惊喜,“他还在此处?”
“一早出门去将军府了,叮嘱了说姑娘醒了就去将军府找他。”
谢绿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站起来,又被老妇按住道:“姑娘稍等等,陈大人说过了,他今日不会离开。不急。”
将军府因设在安丰军内,进门便是一个颇大的院子,又可作练武场使用,两边陈列了些兵器。谢绿筱从马车上下来,提着水青色襦裙,快步走进门中。
一进门便瞧见了昨日带着自己回来的将官,谢绿筱停下脚步,微笑着向他打了招呼。
纪源手中还持了册子,想是刚刚谈完军务,便指指里边道:“大人在里边呢。”
谢绿筱抬眸望去,台阶处已站了一道隽长的人影,正快步向自己走来。
未几,那人影已经在自己面前。
眼眶中陡然有了酸热的感觉,她还未出声,身子已经被一道柔缓的力量轻轻一带,靠在了温暖的怀抱中。
谢绿筱埋首在陈昀胸口,泪水终于还是止不住,扑簌簌的落下来,又洇进了他的衣襟上,些许温热,些许咸湿。这个怀抱叫她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在园中摔破了手脚,父亲就这么把自己揽起来,低声安慰自己。
陈昀慢慢的揽紧她,听见她在自己怀中低泣,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她可是在外边受了什么委屈么?
风声掠过庭中青葱绿叶,隔了良久,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慢慢道:“瘦了许多。”
她在他怀中仰了仰头,不意听到这样一句话,一时间愣在那里。
陈昀的手探在她肩胛上,又轻轻拂过,低声说:“现在抱着你,就像抱着那年咱们在街上捡到那只狮子猫,都是骨头。”
谢绿筱微窘,喃喃的喊了一句:“陈大哥……”
带了薄茧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一点点的擦去她半干的泪痕,陈昀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强自压抑住的紧张:“都回来了,还哭什么?”
谢绿筱有些迟疑着向他笑了笑:“我以为都见不到你了……”
她虽瘦了些,可笑容一如既往的清透灵动,直到此刻,陈昀终于彻底的放下心来,转而携着她的手,牵着她往后院走去。
后院一株刚萌春芽的丹桂之下,陈昀微扬了嘴角,柔声问她:“跟我说说,跑出去遇见了什么?被歹人欺负没有?”
被歹人欺负……谢绿筱一时间有些怔然,她该说出阿思钵的事么?
真烈汴梁路的宣抚使悄然潜入临安,又在闹市中布下惊马伤人……她该说出来么?
谢绿筱嘴唇微微一动,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我不该偷偷跑出去……更不该跑到汴梁去。”
即便如今她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这句话由她自己说出,还是叫陈昀有些后怕——他的目光柔和而专注:“怎么会去了汴梁?”
“你还记得那一日我们在集市上认得的那位袁公子么?”谢绿筱看了他一眼,小心辞措,“他……他带我去的。”
“袁思博?你们是从何处出关的?若是经由互市,理应经过淮南西路——”陈昀深深的凝视她一眼,语气中有几分涩然,“阿筱,为何不先来找我?”
谢绿筱想不到他缜密如此,一愣之下,脱口而出:“我原本是打算来寻你,后来……后来出了些意外……”
陈昀扬眉望向她,心中苦笑一闪而逝,这丫头的意外……可真是层出不穷。
“路上被贼人跟上了,行到滁州,袁……兄的商队被劫,我也受了些伤——”
话音未落,陈昀已然打断她,眉心一皱,急道:“何处受伤?痊愈了没有?”
她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只是微微绽开了笑靥道:“在腿上,已经痊愈了。”
陈昀的表情未曾放松,又因她说伤处在脚上,不便查看,想了想,方道:“一会儿去请个大夫来看一看。”
她低低嗯了一声,又听见陈昀道:“后来呢?”
“后来,袁兄的家人找了过来,翻过了清流关直接入了真烈境内。我养好了伤,就回来了。”
枝间有流莺飞过,婉转几声声响。他瞧着她低垂的长睫,阳光筛落而下,留下如篦子般浓暗不定的阴影……这段经历到了此处,忽然支离破碎起来,她为什么不愿说?陈昀心中滑过疑问,却也没有再逼问她,只是淡淡笑了笑:“回来就好了。”
谢绿筱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挽着他一条手臂,静静的将头靠在他的肩膀处,轻道:“陈大哥,我进了汴梁城……那里,大不一样了。”
他微微侧了身子,让她靠得更适意一些:“有什么不一样?”
谢绿筱静静的靠了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子,望着陈昀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陈大哥,我们能收复中原么?”
她的眼神有些炽烈,又有着期待。陈昀看了良久,渐渐迸出一丝微笑来,忍不住探出手去抚了抚她的鬓发:“我亦希望有这么一日。”
“会有这么一日么?”她瞧着他英俊的侧脸,带了小小的希冀重复了一遍。
流莺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他们的呼吸声交错,有着近似的节律。
此刻的陈昀,不再是那个素日包容她溺爱她的兄长。他的双肩平阔,星眸剑眉,薄唇如弦,呼吸平缓。仿佛是战场上纵马驰骋不败的年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