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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嘉明直往妹妹房间而去,行到一半,却又止住脚步,暗暗琢磨了一番。那丫头既然知道让陈昀来说好话,想必心里已是忐忑。此刻自己进去,她自知有此一骂,反倒会松一口气。不若……今日且当做不知,让她在惊惧间好好反省。
谢嘉明入仕数年,深谙官场上敌我内心攻防,亦知最最磨人的,并非“一刀斩”,而是等待未知时的煎熬。想到此处,年轻公子施施然转身,负手而回。
画屏服侍谢绿筱梳洗了,忍不住问道:“小姐,你怎么的出去一趟……腌臜成这样回来?”
谢绿筱用篦子梳着半湿长发,在炭火边烤着,漫不经心道:“嗯,人多。”她忐忑不安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察觉出异样:若是以往,这画屏必然念念叨叨说上半日,怎得今日这般清静?
她抬头看了看小婢的脸色,讶道:“画屏,你哭过了?”
画屏一双眼睛微红微肿,抹了抹眼睛,低声道:“我今日回了趟家中,隔壁坊间一位姐姐,是我从小一道玩大的,下个月就要嫁人了,结果前日投河自尽了……”
谢绿筱一愣,将篦子放下,问道:“为何?”
画屏接过她手中篦子,轻声道:“小姐可知,如今临安城里出了些龌龊事?”
谢绿筱微有好奇:“不知。”
“这些日子街市上来了一批无赖之徒。他们四处调戏集市上的女子……调戏便罢了,最可恨的是那些人刻了五色印,又涂上油墨,专往女子身上印,以此为乐。”
“那位姐姐,身上被人盖了印,又不察觉。在街市上走了许久,回到家才发现——不堪其辱,翌日便投湖了。”
谢绿筱大怒,几欲站起来,半晌,才问道:“那印上刻着什么?”
画屏脸微红,轻声道:“都是下流话。”
谢绿筱仰头看着她。
画屏扭捏半晌,才啐了一口道:“我惜你,你爱我。”
谢绿筱气得双手发抖:“临安府都不作为么?抓不到那些人?”
“官府又破不了案,如今集市上,凡是妇人,没有不恐慌。”
画屏说的是临安城北的寿安坊附近的事,只因那里有花市,又有胭脂铺、牙梳铺等,女子聚集出入便多。只是临安府破案不力,致使街上无赖横行,想不到竟出了这些事。wωw奇Qìsuu書còm网谢绿筱心中想着这件事,惧怕兄长前来责骂的心思倒渐渐淡了下来,加之这一日确也疲惫了,不等长发全干,便倚床上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谢绿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过了午膳,竟难得叫画屏研墨。
画屏一边在案边研墨,一边轻声道:“小姐早就该如此了,在家中赏赏花,习习字,可有多好……”
谢绿筱手指一颤,一滴墨便落在纸上,顺着纸纹,渐渐的漫开去,笺上宛如绽开一朵淡墨清莲。
这一帖便算废了。谢绿筱叹口气,搁了纸笔,回头又让画屏拿了披风,道:“我去花园走走。”
越朝朝廷的官署设在锦云桥以西,至青平山麓。六部与枢密院皆设在都院之中。
日暮时分,谢嘉明交付了这一日的公事,正要出都院,却听身后有人喊住自己:“谢侍郎。”
是陈昀从都院之北走来,笑道:“垣西要回府?”
谢嘉明一哂道:“浩然从经武阁出来?”
经武阁乃枢密院之属,存着越朝的军事诏令和军事简册。他年后方会去庐州,这段日子略有空闲,便在经武阁内查阅舆图。
出了锦云桥,他们既不上马,也不上轿,边说着话边往南边走。
“今日吏部上下皆传,昨日闹市中,有青年人身手不凡。一问之下,原来就是新灭海寇的不败将军,又是陈太尉之子。如今临安城中人人皆知了。”谢嘉明微带讥诮,唇角一勾,“浩然知不知道?”
陈昀苦笑,心道,你心里恼我,我不是不知。
谢嘉明见他不接话,收了笑,行礼告别。才要转身离开,却听见陈昀喊住自己道:“垣西,昨日之事,我错了大半。你责罚绿筱,也别太甚了。”
谢嘉明微笑,却并不答话。
他回到府中,在书房持了一杯茶,又差人将谢绿筱叫来。
谢绿筱心怀惴惴,在门口顿了顿,将心中说辞又理了理,待到推门而入,看见兄长如沐春风的神色,一愣。
“听说你今日在习字?习得什么?”
谢绿筱抬了抬眼眸:“王右军的《金刚经》。”
谢嘉明笑眯眯道:“如此,从今日起,你将那贴临上了五百遍。临完之日,我便许你出去一趟。”
谢绿筱吃惊站起道:“大哥!”
“你若习不完,又悄悄出去了。我捉不到你,就只能捉画屏。是她侍候不当,便逐出家去。”
“可是……过几日便是腊八,再下去,便是正月了啊……”
“不错。若是你抓紧时间,或许元宵时能出去逛逛。”
谢绿筱见他绝口不提昨日之事,却又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禁足,不禁气结,站起来跺脚说:“爹爹呢?他有信回来么?”
谢嘉明脸色一肃,道:“你还提起爹爹?他云游在外,你若出了什么事,我该如何向他交代?爹爹年迈,你难道忍心让他替你担忧?”
谢绿筱低下头,讷讷道:“大哥……昨日之事,你知道了?”
“你胡闹也罢了,还拖着浩然一起胡闹!”谢嘉明语气逐渐转为严厉,“这事若是父亲知道,也绝不会轻易饶过你。”
“陈大哥他……”谢绿筱心虚,着实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点头应道,“我再不敢了。”
谢嘉明见她低着头的样子,也心软了一些,不再多说话,道:“回去好好想想。”
“哥哥,爹爹他……真不回来了么?”
谢嘉明前些日子收到谢英的口讯,说是此刻在定远淮水一带,年底决不能赶回来了。他点头,正要说话,却听有人敲门道:“公子,董姑娘有信儿传来。”
谢嘉明道:“进来。”又对谢绿筱道,“我已找人关照了画屏,她会牢牢看住于你。你若是再想出去,我绝不轻饶。”
谢绿筱闷闷应了一声,与那传信的小厮擦肩而过。她心知那“董姑娘”便是熙春楼那位琴师,难免有些好奇,回头又张望了一眼。
不想谢嘉明正冷冷看着自己,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吓得她一溜烟就走了。
元旦这一日,谢嘉明天未亮的就出门了。
皇帝祈福之后,百官以丞相吴伦为首,列班入禁门。大殿中群臣冠冕朝服,外国朝使亦随之祝贺。谢嘉明站在群臣之间,与众人一道鞠躬听制。
“履兹新制,与卿等同。”
朝贺毕,照例是在殿上赐宴。谢嘉明坐在同僚之间,看见陈昀在不远处,不禁举杯示意。远处丞相吴伦被一群人围簇着,志得意满的样子,谢嘉明瞧了一眼,把玩着手中酒杯,一言不发。
午后事毕,谢嘉明正要离宫,忽听内侍追上宣旨,召他明日随侍玉津御园。这亦是越朝惯例,朝中武官会在玉津园中伴射,与往年并无不同。只是今年,武官中多了陈昀,这倒让他觉得有些期待起来。
翌日。
天公作美。
虽是寒冬,却也天朗日清,年前的大雪之后,已是云淡风轻数日了。
皇帝进入玉津园时,园中已然整顿妥当。侍卫们摆上了垛子,而武将们列班在旁,见了皇帝,跪下行礼。
谢嘉明一眼扫过,武官中还有吴相的儿子吴登,如今是禁军都指挥使。而陈昀在其中,并不与人说话,看见他,微微点头示意。
皇帝坐下,便吩咐道:“开始吧。”
临安太平了数十载,真正会武功骑射的,大都是在外镇守边界的将官。留守在临安的禁军们,太平安逸惯了,于骑射上,不过是花拳绣腿。以至于这样的伴射中,那垛子也是一挪再挪的往里靠近,否则射不中靶心也就罢了,若是箭飞到了一半而坠下,才真是颜面尽失。
武官们你来我往,射中的有封赏,射不中的一片惋惜之声,倒也颇为好看。而吴登出场后,唰唰唰三箭,皆中靶心,旁人知是吴相之子,更是卖力的叫好。
吴伦眼见儿子出彩,更是拈着胡须微笑,心中得意不已。
皇帝却只轻轻点头,并无多少表情,过了片刻,道:“听闻陈将军精于马上骑射,颇有陈太尉之风。”
陈昀淡淡扫了一眼这射场,躬身道:“臣是在战场上,方能纵马杀敌。”
皇帝大笑:“如此也好,这地方太过狭小,便给陈将军换个地方。”
玉津园外有一练兵场。早有人布置下去,在练兵场一侧置下了十个人垛,更有人牵了长飚出来,请陈昀上马。
众人在台前,目光都紧紧盯着从练兵场另一端纵马而来的年轻将军。
很多年后,经历了大变的宫人内侍都散在民间,与旁人回忆起神宗朝名将贤臣,都不免有些兴奋,又有些叹惋。他们会说:“那时陈帅不过二十来岁,还只是防御使呢。那马上骑射呀,端的是英姿勃发。”
而旁听的人,因这些讲述之人亲眼见过陈元帅,不免好奇的问得更多一些。
可是过了那么多年了,那些人老了,忘性大了,最后叹口气敷衍说:“陈帅长得自然是俊的,英武不凡。”
旁人便渐渐的散去了。
如此想来,自古名将同红颜,亦不过韶华白首,转瞬即逝。
此刻整个练兵场寂静无声。唯一的动静大概来自于青年武将□的名马长飚,正兴奋的打着响鼻。
陈昀背后负着箭囊,意气闲暇,隔了数十丈,将手上硬弓拉满,第一箭如星矢般射出,直中第一个人垛喉间。长飚又跃出第二步,他从容不迫,反手在背后又抽第二支,亦中。如此十次,将直道奔完,恰好箭尽,无一不中。而在旁人看来,他动作迅捷,一气呵成,不过转瞬。
片刻之后,叫好声大作,连皇帝也站起来连赞“好身手”。
内侍将箭一一收回,呈给皇帝时,皇帝讶异道:“这箭……”原来这些箭被拔去了箭簇,都只余了光秃秃的箭杆而已。这样要射进百步外的人垛中,更是不易。
陈昀半跪道:“御驾之前,不敢用镞。”
皇帝大悦,一时间赏了银鞍马匹金银器无数,又在玉津园赐宴,君臣尽欢。只有吴氏父子,只因风头被抢,倒有些脸色不佳。
捉虎
至和十年的正月,是谢绿筱过得最无趣的新年。
谢嘉明对她动了真格,整日派了画屏跟在她身侧,门口更是立了皂士看门。家家交互拜贺,她却只能苦中作乐,和几个婢女玩玩“关扑”,拿了些冠梳、缎匹赌得不亦乐乎。
倒不是她逃不出去。当初谢英请人来教儿子武艺,可谢嘉明少时便有大志,偏不肯学武艺,只说这是“一人敌”。最后倒是自家妹妹学了不少,成日在谢府上蹿下跳。她的轻功既然可以在马下救人,翻墙而出自然也不在话下。可谢嘉明用侍女威胁她,她便不敢有异动了。只能听着门外炮竹声响,心痒不已。
前些日子陈昀倒是不时的会来看看她,这几日朝中事忙,也不来了,只剩下她一人在园里逛来逛去,无所事事。
画屏便安慰她:“如今正经的姑娘小姐都不出门了。外边的亡赖儿太多。”
谢绿筱讶异道:“这么多日,怎么还没抓住人?”
正说着,忽然听见有家人来报,说是陈公子请她出门游玩。
画屏比她紧张,忙问道:“我家公子怎么说?”
谢绿筱愀然道:“算了,不如请陈大哥进来坐坐吧。”
哪知这次因是正月里头,谢嘉明倒是对她网开一面,特意吩咐了许她随陈昀外出。
谢绿筱雀跃,而画屏按着往日习惯给她找男装。哪知这次谢绿筱却在镜前坐下,笑道:“画屏来替我梳发髻。”
待到整理完毕,画屏忍不住叮嘱:“小姐千万要小心如今街市上的无赖儿。”
谢绿筱连声答应:“晓得了。”
这是近黄昏的时候。陈昀听到身后清清脆脆一声“陈大哥”,一回头,谢绿筱便从侧门出来了。
她梳着如今流行的同心髻,发髻绾于头顶。乌发如云,银钗泛着斜阳微光,眸光仿佛临安城那汪湖水。褶裙轻晃,更显得纤腰楚楚。这般轻盈走来,如画如诗,宛如时下一首小词所唱那样,谁染秋波绿。
“陈大哥,我听说你在玉津园得了陛下不少赏赐,今日可是该你请客么?”
他微笑道:“你想去哪儿?”又补充上一句,“只要不像上次那样吓我就好了。”
她吐吐舌头,想了想,道:“我想去寿安坊。可有好久没去染红王家胭脂铺了。”
寿安坊在临安城北,是城中有名的花市。一年四季,四时所卖花不同。如今是冬日,街头巷尾都是瑞香、水仙、兰花、腊梅。这些花枝并非如春夏花朵之肆意绚烂,清香悠远,望之高雅。
此时并未到元宵佳节,可是街道上往来人群依然喧闹。两旁铺子卖脂粉首饰的居多,于淡雅花香之中,又加了柔婉奢靡的味道。有店家已然开始为了元宵节而张灯结彩,各式宫灯极其精巧华美。
谢绿筱在人群中,像是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