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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浩天和徐永晋不一样,战场上徐永晋不是面对自己战友的鲜血和尸体,就是面对敌人士兵的尸骨与残骸,对徐永晋来说,死亡每时每刻都跟随在他左右,负伤的战友因为无法后送,痛苦狰狞的面孔,与垂死的敌人士兵那张充满了强烈求生欲望,却迅速灰败下去的面孔,徐永晋看的实在太多了。战争,对徐永晋来说,那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不光是自己的,同样也是敌人的,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瞄准的稚嫩少年,是怎样被一颗子弹——仅仅一颗子弹——将对未来全部的憧憬彻底打碎,战场上,打死一个人,并不比打碎一个红墨水瓶更困难。想想大家都有父母,要是自己死了,家人会如何伤心(最叫人恐惧的是让炮弹炸个尸骨无存,你到时候只能列入失踪名单,家人总抱了万一希望,认为你还活着,满世界发疯了找你,而你却早已经与泥土为伴,没有一个士兵不害怕这点。),而你的对手家人同样如此……徐永晋上战场没多少时间,神经就差点崩溃。几仗下来,按照徐永晋后来理解,自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怪物,也幸好如此,不然他会作为一名精神病人送回后方。
张浩天就不同了,地面的战斗,他只在天空看见过,从天上望下去,下面到处是红色的火球,灰白的硝烟,滚滚长龙一般的黄色烟尘,汹涌澎湃的潮水般的散兵线……下面死个人,天上根本就看不出来,飞低一些,也就看一些人一声不吭趴在地上而已。空战?不错,张浩天在空战中击落了不少飞机,他的长机杜申利击落飞机就更多了,有些敌人飞行员从坠毁的飞机上跳下去,乘着降落伞安全落地,有些飞行员或许让机枪打死,随同飞机一起栽到地上,化做一团绚丽的火球,可在空战中,张浩天是看不到自己追击的敌机飞行员脸上有什么表情,他的眼里只有木头制造的飞行机器,他击落的是机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对步兵来说,你死我活的让人疯狂战争,对张浩天而言,不过是一个特别刺激的游戏而已,他以前是从来都未考虑这个游戏有多么残酷。
“爷爷,我们参加的是解放被奴役民族的正义之战,而敌人却是想要继续奴役其他民族,逆历史潮流而动的非正义之战,要是他们不抵抗,他们不就不会轻易死去?”
张义朝苦笑着摇摇头:“正义之战?你认为我们打的是解放被奴役民族的正义之战,对你的敌人而言,难道他们打的就不是一场守土卫国的正义之战?孔子有云:春秋无义战,没有哪场战争是真正正义的。至于你所说要是他们不抵抗,他们就不会轻易死去,浩天啊,我怎么听着好象一头狼在跟一群羊说,狼吃羊是自然法则,做羊的不能抵抗,你要抵抗就是非正义行为,要受到世人谴责,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吗?”
“这个……”张浩天自然知道爷爷说的是什么逻辑,好象是强盗逻辑,不过历来都是中国指责别人强盗逻辑,要说中国也有持有强盗逻辑的人,这是坚决不承认的,何况说出这种逻辑的,还是他四好青年张浩天。
“土耳其人占领了我们家乡吗?他是否跑到我们国内烧杀奸掠?还是把军舰开到咱们家门口,弯刀搁在我们脖子上?没有,他们和我们隔着十万八千里,并没有对我们伟大的祖国有什么挑衅行为,你的正义之战又从何而来?”
张浩天脑子越发混乱了,诚惶诚恐的他总觉得爷爷说的很成问题,问题在哪儿?他这个当孙子的实在学识浅薄,无法指正出来。
中国是一个民主国家,谁都能就个人或者整个世界(哪怕是宇宙)发表自己的观点,而政府对与政府不同的声音拥有最大的容纳性——除了试图煽动国家分裂的那种妖言惑众言论,这可是要坚决打击,绝不留情的,美利坚合众国可以为了统一打一场南北战争,中国自然不愿意陷入内战旋涡中。任何中国人都有自由表达观点的权利:包括把地球炸成宇宙陨石或者让大家再回去当猿猴这种耸人听闻的异类观点,这观点虽然比较可怕,但民主最终将体现人类和平与发展的愿望,政府相信随着民主的发展,一切可怕的异类观点都会死于民主的强大威力。明白这一点,张浩天也不会给自己的爷爷上纲上线。
张浩天只能按照报纸上说的那些来反驳:“土耳其人加入了同盟国,那邪恶的同盟国就跟蝗虫一般,先占领了西欧,接着又进攻俄国,要是我们不参加战争,等俄国垮了,谁能保证他们不对我们中国进行攻击?我们这也叫保家卫国,御敌于国门之外,将可能出现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何况挑起战争的是同盟国,他们先在大洋不分青红皂白对所有货轮进行攻击,击沉了我们货轮,杀害了我们船员。在外交干涉无效下,我们才不得不投入这场该死的战争。至于土耳其,既然他加入同盟国,我们打他也是完全正当的。”
现在张浩天不再说什么正义了,把正义改成了正当。可张义朝并没有想过要放过他那“头脑简单”的孙子:“你是说远运037号事件?”
张浩天肯定地一点头:“是,就是远运037号事件。”
张义朝笑了起来:“我的乖孙子哟,不要欺爷爷老眼昏花,爷爷这心可什么都明白着哪!……远运037号事件?要我说,这根本是活该,是自找的!”张浩天吓了一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呆望着满脸嘲笑的爷爷。见孙子一脸茫然,想问却又不敢问,张义朝不再发笑,手指敲击着茶几,缓缓道:“别以为爷爷整天钻在古文堆中,不闻世间世事。爷爷又不是生活在月亮上,怎么能什么都不懂?爷爷查过资料,不管是1616年的法荷商约,还是1780…1800年的武装中立同盟专约,1854…1904年欧洲各国的中立宣言,或者战前1909年的伦敦宣言,都禁止中立国敌性援助行为,知道什么是敌性援助行为吗?”
张浩天很老实地摇了摇头,他虽然是军人,并且参加了战争,可从未有任何人告诉他有关敌性援助行为定义,上级只是告诉他,只要在天上看到敌人飞机,打下来就是。至于其他的,这不是空军战斗机飞行员应该考虑的问题,政府会帮他们处理好的。
张义朝解释道:“所谓敌性援助行为,就是直接参加战争,或者接受交战国的命令和控制,注意,什么是接受交战国控制?为了交战国的战争利益而航行,或者虽不直接为交战国的战争利益航行,却属于某中立国商船队,该商船队为交战国利益而航行。对于悬挂交战国旗帜,由交战国军舰护航的中立国护船队,按照国际公约,应当受到交战国对方的拿捕或者没收,反抗者,可以击沉。傻小子,明白了没有?远运037号当时是单独航行的吗?她运输的是什么东西?周围什么人给她保驾护航?”
虽然事件已经过去了快要三年,张浩天对远运037号事件还是记忆犹新。这是让中国投入战争的重大历史事件,他怎么可能忘记?远运037号货轮所属的船队,当时可是运送着英国从中国购买的物资,在两艘英国装甲巡洋舰护送下,将这些物资拉到英国去。都什么物资?炸药、有色金属、最新的战车、飞机发动机、鱼雷……这些要不属于战争物资,世界上也不会存在战争物资了。1913年7月8日,在非洲好望角外洋面,这支由二十七艘货轮,两艘装甲巡洋舰组成的船队遭遇德国破袭舰队,两艘英国装甲巡洋舰首先完蛋,远运037号货轮在逃跑中,被德国战舰击沉,九名船员遇难。如果爷爷说的有关公约真的存在,那么只可以说远运037号货轮是咎由自取了。公约真的存在吗?张浩天相信自己爷爷决不会凭空乱说,他既然这样说,那么,这个公约是肯定存在了。以一艘违反公约的货轮被击沉为理由,宣布加入战争,这个理由是否成立?看起来好象立不住脚。不过张浩天记忆中,在中国宣布参加战争的报纸上,长篇累牍都是“民主的、自由的、代表正义的”协约国政府对中国货轮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中国的参战持赞赏公告,至于同盟国的消息……同盟国裔中国人在中国的家产被砸,人被关押,他们的政府公告只会沦为中国报纸批驳对象,又怎么可能不戴任何偏见,全文刊载?
参加战争的理由给爷爷轻易地批驳了,张浩天头脑越来越晕,天还没热,他已经有要流汗的感觉了:“不会吧?真要我们先违反了中立法,这个……怎么会……”
“你还记得当时报纸是怎么说的?当时报纸可没说明什么是中立法,什么是敌性援助,只会说我们无辜的轮船被炸沉,善良百姓被屠杀,群情激昂下,谁还理会什么中立法?要说破坏中立法,我看英国人破坏的最严重,就我这两年查阅资料,战争开始后,为了封锁德国一切对外贸易往来,英国人可是扣押了我们不少货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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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风云第三十七章苍茫烟水(二)'目录引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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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浩天突然发现自己的信仰天堂正在崩塌中,要是爷爷没说错的话(肯定没有信口开河),那么中国是处心积虑要和同盟国开战,至于理由是否充分,行为是否正义,这并不在考虑范围内。
张浩天沉思片刻,抬起头一脸刚毅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能过问政治,不是有人说过,军人干政,是国家动乱的罪魁祸首吗?作为一名职业军人,我只能在国家需要我打仗时,克职奉守,尽一名军人该尽之义务。至于其他的,作为军人是不用考虑,也不能考虑的。”
这下轮到张义朝哑然无语了。孙子说的一点都没错,他现在是军人,是国家暴力机器,完全服从政府给他们下达的命令,是否正义,这对军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不能干涉政治。想想也是,如果一些军人认为这场战争是完全合乎道理的,必须打,而另外一些军人又觉得这场战争是错误的,拒绝进行这样的战争,恐怕军队就要分裂,国家要陷入内战了。过问政治的军队,果然是取祸之道。可明知道从本质而言,这场战争是非正义的,可自己的孙子又投身进这场战争中,张义朝总觉得心里憋得慌。只能不停地长吁短叹。
张浩天看着爷爷担心眼神,又说道:“爷爷放心,我的职责是消灭看得见的敌人,决不会用武器对付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就我看来,不管宣战理由是否站的住脚,我只看到被解放土地上的百姓过上了远比奥斯曼土耳其统治时候更好的生活,他们对我们这些解放者很好呢!”
“更好的生活吗?”
张浩天脸上笑开一朵花:“是啊,我和杜申利平常要是没什么事情,常常去乡村逛逛,那里的当地人对我们还是很和善的。”
张义朝心中暗想:“你们手中有枪,他们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自然是和善了。”
屋子里一时陷入沉寂中,各人各想各的心事。提起杜申利,张浩天突然有些想念这个曾经的搭档。自从杜申利回国当教官后,俩人就分开,等张浩天回国担负训练菜鸟飞行员的任务,在国内的杜申利又踏上征途,跑到海外作战去了,俩人只能通过信件联系,开始还没几天就写封信,现在好,随着时间推移,现在十天半个月也收不到信件了。张浩天也不知道杜申利在空军混的怎样了,是否又给大队长捅什么篓子出来——他对自己这总爱闯祸的搭档,实在是再熟悉也不过了。
张浩天不知道,他那以前的搭档,现在已经让人一脚从空军里踹了出去,把他打发到海军航空兵混日子去,他更不知道,他在国内享受和平生活时,远在地中海的杜申利已经投入到一场全新的战争中了。
※※※
四月初的地中海虽然温暖,却远没有激起人们下海冲浪的欲望,至于距离海面六千英尺的天空,那就更是寒冷了。
座舱内穿了厚实的飞行夹克的杜申利轻轻地抓着操纵杆,不时伸头望下去,看看自己有没有飞偏航线。凛冽的寒风如同刀一般刮在脸上,单调的发动机轰鸣声在耳边一个劲叫着,透过风镜,浩瀚万里的天空是蓝色的,碧波万顷的海同样是蓝色的,海天一色,让人分不清楚哪里是天,哪里是海,有种倒飞的错觉。
前面左下方出现了一个月牙状小岛,蔚蓝海水环抱的小岛上郁郁葱葱一片绿色,在枯燥的大海飞行一段时间后,看到陆地的出现,让人心中不由浮现出一股喜悦感觉。
杜申利掏出信号枪,噗地一声,一发红色信号弹从海冬青II上飞了出去,在天空划出一道红色的流星。放下信号枪,杜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