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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妙的不谐,辛副师长总是挺身而出,能打掩护的打掩护,掩护不过去的就担
过去,凭借他的老面子替岑立昊分忧。而且恰到好处,分寸把握得极好。
但钟盛英不买辛中原的账,说:咱们也别老在这里喝酒了。酒这东西,没有不
行,多了也不行,少喝几杯助个兴,多喝几杯就乱性。我这么大个官儿,可不
想跟你们喝得脸红脖子粗地乱拍胸脯。来,同志们,举杯,共同喝三个,结束
!
辛中原急了,说:时间还早啊,从这里到火车站不过是十几分钟的路。再说,
我们有人在火车站盯着,您不到,火车它也不敢开啊。
钟盛英说:老辛你想让我挨骂啊,为我一个人,火车晚点,那谱就摆大了。来
,干三个,干完了我还想绕到北兵营去看看部队呢。我老人家回88师,你们
总不能不让我跟部队见个面吧?况且,你们的7号文件规定的午餐时间最多不
得超过一点,现在也只剩下四十几分钟了。我到你们的西郊机场绕一圈,正好
到点。
到西郊机场?岑立昊的心呼啦一下又提到了嗓门口。
越是怕有事偏偏事就来。恍惚中,他似乎已经看见了,钟盛英将会在他下令拔
掉的那些标牌的遗址前是怎样的怒不可遏,也许不会暴跳如雷,甚至也可能会
压制着不表现出来,但是,他的内心是雷霆震怒的,不是可能,而是绝对。他
甚至意识到,这一个中午,钟盛英谈笑风生也罢,慷慨举杯也罢,实际上都是
稳兵之计,这老人家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要打你一个出其不意。
由于钟盛英态度坚决,也由于岑立昊的不知所措,局面出现了短暂的冷寂。还
是辛中原最早反应过来,举起杯子说:首长,看部队也不一定到北兵营啊,到
火车站,路过防化营,首长进去歇歇脚,也就行了。
钟盛英停住酒杯说:啊,怎么啦?我要去看看部队都不行啊?我到88师三天
,三次提出到北兵营,你们推三阻四,不是这个理由就是那个理由,你们难道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想封锁我吗?说着来了气,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掷:这
个北兵营我是去定了,酒也不喝了。
一语既出,满屋噤声,大家面面相觑。一股凉气顿时钻进了岑立昊的后背。
找茬儿,借题发挥!这就是岑立昊最初的反应。这一切恐怕都是因为他对召开
现场会表示迟疑引发的,钟参谋长这是处心积虑地要收拾他了。一股强烈的抵
触情绪油然而生。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岳江南出来收拾局面了。岳江南端了一杯酒,推推眼镜,
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同志们啦,这就叫用力过猛,适得其反。你
们想让首长多喝点酒,心是好的,也得有个度啊。首长提出要看部队,那是天
经地义的。不过呢,你钟参谋长没离开88师,我还喊你一声老钟。老钟啊,
这是你上任前在本集团军辖区内喝的最后一顿酒,也是我们的饯行酒,你不尽
兴,我这个政委也没面子。难道是咱俩配合得不好,今天故意扫我一次面子?
钟盛英愣住了:老岳,你这是哪跟哪啊?我们两个在任上是有名的黄金搭档。
你这不是将我的军嘛?
岳江南依旧端着杯子,依旧微笑,依旧不卑不亢,说:老钟,既然是黄金搭档
,你就得听我的,酒还是要喝的。你这么气呼呼地,让88师的同志们还真误
会我们两个人有什么龃龉呢。你屁股拍拍走了,他们还不议论我啊?
钟盛英无奈地苦笑,端起酒杯说:老岳啊,我算服了你,你可真会指鹿为马,
我临走想发个小脾气都被你镇压了。好了好了,我喝三杯,以示清白。
说完,当真拿过酒瓶,咕咕咚咚倒了三杯,兑在茶杯里,往岳江南的杯子上清
脆地碰了一响,仰起脑袋喝干了。
岳江南也不示弱,照此办理,也喝干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由于有了岳江南插手,又突如其去了。但是,酒桌上
的危机是平息了,另一场潜在的危机却更加迫近了——
钟盛英坚持要去北兵营看部队。
六
五辆三菱越野车轻捷地驶出88师师部大门,过彰原桥,向北兵营方向游龙一
般驶去。车窗外,是隆冬北方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和呼啸的寒风。车窗内,是各
种错综复杂的心态。
岑立昊陪同钟盛英坐在第三辆车上。钟盛英似乎并没有为酒桌上的不协调扫兴
,仍然神采奕奕,指点着窗外的景色,感叹着时光的流逝和彰原市城郊的变化
。
岑立昊已经无法说清此刻是一副什么心情了,是担心?是顾虑?抑或是摊牌之
前的悲壮?抑或兼而有之。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钟盛英看到了那些
标牌被拔掉,大动肝火是极有可能的,这还不仅是标牌的问题,标牌可能只是
个导火索,是借题发挥的最好理由。最让钟盛英耿耿于怀的,可能还是他对在
88师召开现场会不以为然,这是很伤钟盛英面子的事情,甚至让他伤心和失
望。那么,如果钟参谋长真的当众发难,他的最佳态度是麻木不仁,死猪不怕
开水烫,听他骂就是了。次佳态度是解释他不知道这些标牌的来历,出于保密
考虑,轻率地下令,既然是首长让安的,迅速恢复就是。第三种态度就是要抗
争了,他要把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带兵理念和盘托出,不管钟参谋长能不能接
受,他都将一吐为快。
车子刚驶出师部的时候,岑立昊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希望钟盛英突然改变主
意不去北兵营了,或者只去265团267团而不去机场了。随着北兵营的逐
渐逼近,这种侥幸心理逐渐消失,而第三种态度却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成为第
一种态度。他甚至希望,钟盛英就是冲着88师QW-709训练基地——
西郊机场遗址去的,并且就是冲着他下令拔掉的那些标牌去的。骂吧,您是前
辈,您是首长,您骂我听着。可是您毕竟是将军,这支部队健康成长,也是您
所希望的。
车队快到北兵营的时候,按事先安排,径直往马路终端的265团驶去,并且
前面两辆已经驶过去了,但是坐在后排的钟盛英却突然倾过身体,拍拍司机的
肩膀说:小伙子,前面向左拐,直接去西郊机场,我要去看看你们的QW-7
09训练基地。
岑立昊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但他还是说了一句:首长,今天基地上
没有部队。
钟盛英说:没关系,我就是看看那地方。岑师长你知不知道,我当兵就在这里
接受新兵训练,都四十年了,这个破飞机场其实才是我的第二故乡呢。
岑立昊心不在焉地回答:首长也是性情中人,重感情啊。心里却在想,用不了
五分钟,在老人家的第二故乡,有人要骂人,有人要挨骂。事已至此,别无良
策,听天由命吧。
小型车队钻进一片营区,在海军滑翔学校和266团营房南院墙之间拐了个弯
,再也不可逆转地向机场遗址驶去。岑立昊的心情在这一瞬间平静下来了,他
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充分的思想准备,他甚至在心里背诵起高尔基的《
海燕之歌》——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倏然,岑立昊的目光被灼痛了。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视野里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景象——
在远方,在凛冽的冬日的蓝天下,像红色的城堞,像大海里的风帆,像迎风招
展的旗帜,耸立着一排红色的标牌。岑立昊疑惑自己看错了,是心力交瘁之后
出现的幻觉,是由愿望派生出来的梦境。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再看——
没错,远处坚定不移地竖立着那些曾经让他发怒、让他为难、让他担忧、让他
激动并且让他做好承受钟参谋长痛斥的红色的标牌。走近了,红底上的金色大
字清晰入目:
金刚部队,百战百胜——八个大字闪闪发光。
就连被连根拔出的周边的小牌子也重新站立,还是“首战有我,有我必胜!”、“
随时准备领命出征!”、“以劣胜优打赢高技术战争!”、“娘子关英雄连”、“赵
老庄猛虎连”……
啊,这些在寒风中顽强伫立的板块,这些曾经让岑立昊怒不可遏的标牌,此刻
,却像266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烤着他,也温暖着他……岑立昊明白了,
这一定是在辛中原的授意下、由范辰光亲自操办的杰作。
岑立昊的眼睛湿润了。范辰光啊范辰光,这个现场会的专家啊,这个弄虚作假
的大师啊,这个久经考验的四大金刚……之首啊!此时,岑立昊竟然对这个过
去一直轻视的家伙产生了巨大的好感,甚至有了几分谅解,范辰光此时要是在
他面前,他甚至会向他致敬。弄虚作假固然可恶,然而,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
下制造一点善意的谎言也是必要的。像这样把善意的谎言制造得如此有备无患
如此快速到位如此天衣无缝,更是难能可贵。这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啊!
他能想象得出,那些标牌并没有按照他的命令被拆散,而且在近两天重新刷了
漆,随时准备着。此刻,至少有三百名官兵在凛冽干硬的寒风中用自己的肩膀
和双手支撑着它们,温暖着老首长的心,也从而使一场狂风暴雨同他们——
同在场的所有的人擦肩而过。他有什么理由不感激他们呢?
汽车逶迤驶上跑道。岑立昊说:首长,今天是零下16度,外面太冷,就不下
车了吧?
钟盛英“唔”了一声,说:那好,就是故地走一遭。人一老就怀旧。好了,差不
多了,打道回府吧。
岑立昊有些意外,也顿时感到轻松,还有点遗憾。他在心里做好的挨骂的准备
,酝酿的那些肺腑之言,培养的抗争激情,全都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车队缓缓走过跑道之后,下了返城的道路。
岑立昊掏出手机,给范辰光发了个信息:车队离开即撤,让部队原地跑两圈。
他是怕把部队冻坏了。
车子驶出机场后,钟盛英一直一言不发,微闭双目养神。快到彰原桥的时候,
岑立昊的手机响了,是守候在车站的管理科长打来的:T16次火车晚点两个
半小时。
岑立昊收线后小心翼翼地请示道:首长,最新报告,火车晚点两个半小时。回
师部还可以小睡一会儿。
钟盛英振作起来了,两眼炯炯放光,说:你认为我还有可能睡觉吗?然后又拍
司机的肩膀:小伙子,掉头,我再回西郊机场看一圈。
岑立昊大惊失色:首长,您……您这是……,他在心里把管理科长骂个狗血喷
头——这个狗日的,为什么这时候报告这么个信息?简直是天灾人祸。
钟盛英说:客走主人安,我不回你的招待所,免得你们又手忙脚乱的。我就在
外面晃悠。我在我的第二故乡多转两趟也算不上什么腐败吧?
如果说第一次到机场来,岑立昊的心情是担心和悲壮并存的话,那么,现在可
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他的心情:绝望。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他们刚刚撤离机
场之后,那些扛着标牌的官兵怎样雀跃欢呼,那些标牌此刻正前仰后合地倒在
地上,而266团的官兵们按照他的指令,正在跑道上热气腾腾地做着热身运
动。钟参谋长看到这一幕,该作何感想,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次,弄虚作假的是他,不是他也是他,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了。
然而,再次让岑立昊惊心动魄的事情又发生了。
当车队返回机场之后,他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外面的风仍然在呼啸,而
蓝天还是那么平静,机场跑道上阒无人迹,那些火一样燃烧的红色标牌啊——
此时,在岑立昊的眼睛里,他们巍峨如山,高耸似碑,迎风伫立,纹丝不动。
转眼之间,恍若隔世。岑立昊的心底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感叹:老范老范,老谋
深算!这时候岑立昊突然想,老范也是老同志了,如果集团军再让师里拿意见
推荐副政委人选,干脆把老范推荐上去算了,难得啊,难能可贵啊!善解人意
啊!不容易啊!
汽车开上跑道之后,钟盛英两眼专注地凝视窗外,无限深情。车子从第一块标
牌前走过,钟盛英竟然情不自禁地举起右臂,向那些无声的标牌敬了个礼。
这个礼敬得岑立昊心惊肉跳。
再往前走,钟盛英依然无语凝望,神情庄严,像是在检阅一支部队。岑立昊从
后视镜里看见,有两行泪花从钟参谋长的眼角涌出,令他大惑不解。他知道钟
参谋长恋旧情重,也知道钟参谋长很看重这支老部队历史的辉煌和现实的荣誉
,但是,面对那些没有思想和灵魂的标牌,老首长也用不着如此动情啊?这也
太不可思议了。
车队徐徐前行,钟盛英一直在凝望。直到跑道终端,钟盛英说:岑师长,下车
吧。
岑立昊说:首长,外面太冷……
钟盛英挥手打断了岑立昊的话头:有人比我们更冷。下车,我有话要说。
说话间,车子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