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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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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麻挺着他并不发达的胸肌,“李四福,原来是川军团的。重机枪连下士。”

张立宪因为“川军团”三字而抬望眼,但也只是抬下头,然后写下名字。

不辣还在为湖南人的荣耀而战,“凭啥川军团就优先?你咬扎手指佬下来我才服。”

何书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儿,“上等兵?”

不辣这回不敢玩儿了,啪啦一个近乎普鲁士化的敬礼,“邓刚,湖南宝庆,打过小东洋可没上过学。第七守备团步兵连上等兵。”

张立宪看了看不辣的汉阳造,“你没丢了自己的武器。”

不辣顿时又抖擞出一个敬礼,简直是倍感荣耀,“人在枪在!长官!”

但张立宪并没有接着表扬下去,只是挥了挥手,“下一个。”

插科打诨的劲头已过,我确确实实在帮郝兽医打着下手。

我不用检查,因为我就在检查别人,我想了很多花招来蒙混过关,但只一个就够用了。对我们的检收简单得吓人,快得吓人,后来我想明白了,没必要跟废物利用的炮灰身上浪费太多仪式和手续。几乎没有人被淘汰。

康丫哈着腰,“康丫,山西大同。打过仗。第十七整理师运输营准尉副排长。”那家伙谄媚地笑,“长官,我可会开车。”

何书光半点儿没给面子地示意下一个,“等打了胜仗就有车给你开啦。”

豆饼拖着他过大的鞋,“谷小麦,河南焦作,五十一新编师辎重营上等兵。打过仗,莫上过学。”

张立宪看了看豆饼的长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么成了上等兵?”

“是饿的。我十九了,长官。我当兵五年了,长官。”

也许张立宪会同情他,但同情绝不是说他现在会做什么。豆饼身后是阿译。

阿译一丝不苟地敬礼,在敬礼上他一向做得比我们好,“林译,上海人,没打过仗。”

他有点儿沮丧,而张立宪则有点儿惊讶,“少校没打过仗?”

“是的。”阿译明显底气不足。

张立宪看见了他胸前那几枚小东西,“你进过军官训练团?”

“十五期的。”阿译答道。

“学长,我十七期的。”张立宪给了一个至今为止最为友好的表情,并且确实,无论仪表还是心态上他都来得比阿译远为年青。

迷龙看见了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发作,“不要脸的李乌拉!你敢去!说说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你做兔子他爹!”

李乌拉一如往昔,表情全无,从几张拼桌上下来,带着我给他划的勾去报名。他的敬礼全无荣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连胜……。”

“连胜个屁呀?你爹给你起名时骂你呢!”迷龙大声吼着。

李乌拉便等着迷龙吼完接着说:“……吉林敦化,打过仗。”

“打过很多败仗!让东北老爷们死得烧纸钱都收不到!他他妈是汉奸!他就打这种仗!”迷龙简直要跳起来骂了。

这种指控是没有意义的,李乌拉微微向张立宪两个哈了哈腰便蜷进了人群,他的特长是总能在想消失时立刻消失,留下迷龙在对着天空对着我们大喘气。迷龙还想骂点儿什么,直到看见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着树棍做的拐杖在看着他,迷龙忽然有点儿哑然了,而羊蛋子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拍了他的肩,跛行出去。

迷龙终于开始沉默了。

草率的好处是可以让进程加快,曾经簇拥着我和郝兽医的人们都已经被分流到张立宪和何书光那边。郝兽医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赞成我的行为他也是担心的,然后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边以掩饰我的跛态。

郝兽医向那桌子点了点头,“郝西川,陕西西安,医生。打过仗,可没当过兵。”

“……穿着军装叫没当过兵?”何书光问。

“被伤兵拖来的,长官。来了就走不了啦。”

“……打败小日本就走得了啦。下一个。”张立宪不耐烦了地说。

下一个是我。“孟烦了,北平人,念过书,打过仗,八十三独立步兵旅中尉副连长。”我特别谨慎地强调了一下,“郝军医的帮手。”

郝兽医现在是全心帮我的,“真的,我没他可不行。”

但这一切对于验收我们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我注意到张立宪一直在看着我的左脚,“孟烦了,我希望你能去找只鞋子穿上。你总算也是个中尉。”

我甚至无心去纠正他在正副职上的漫不经心,“是,就去,长官。”

何书光填上了最后一个名字,张立宪将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早已没有耐心了。

“站队!——你们现在都是川军团的人了!”他说话忽然带上了川音,“瓜娃子的把腿子都抬高起来!老子我着实是巴不得铲你们两耳屎!”

我们企图排成一个队形,而我在这种徒劳中苦笑。

张立宪踢着我们的屁股,“乱七八糟!瓜娃子的搞惯球啰?”

我忽然明白过来,要带我们去作战的人是小孩子,他们恨不得把鼻孔里都装上子弹,可仅仅为了让我们列队,他们只好放弃说得很流利的国语,祭起狠巴巴的乡音——我们把命交给了小孩子。

“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现在喊口令的已经换成何书光了,现在这整个天井也已经被我们踏得尘土飞扬了,现在我们的队形也终于有点儿像个队形了——而张立宪已经忍无可忍地出去了。

我在滥竽充数,滥竽充数的同时我看着迷龙在天井那角喃喃地小声地咒骂,有时他的骂声忽然大了起来,但又被我们的踏步声淹没,迷龙看起来像是被我们踏出的烟尘激怒,但实际上他是头困兽。

那头困兽踢到了他的躺椅,于是把他的躺椅抓了起来,很快他把那具躺椅给摔拆巴了,但是我们不管他,我们继续一二一左右左。

然后迷龙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站长,后者有点软儿体动物的习性,在被鞭子抽过不久后还能来这里看热闹。他看着我们幸灾乐祸的笑着,迷龙瞪他,于是他对迷龙微笑,迷龙越凶狠地瞪过去,他对迷龙笑得越发灿烂,最后迷龙也开始笑了,于是那哥们儿的表情立刻僵滞下来-迷龙很少笑,揍人时是例外。

“站长?”这样几近温柔的腔调,让站长僵滞的表情立刻变为苦脸。

“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里全是眼屎巴巴,我见不着神!——立着!”何书光恶狠狠地看着我们这帮暗淡无光的人。

这又是个装狠充霸的小屁孩儿,我们在自己踏出的灰尘中立着,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嗽。我们也在终于的寂静中见识了迷龙对站长搞的那出。

迷龙用一种拌了蜜糖的调门说,“赌一把呗,站长。”

站长忙不迭地摇头,“不赌,我赌不过你。”

但是迷龙过去了几步,把他那屋的门一脚踹开了,让站长阁下看见里边堆满一个角落的木箱、纸箱,拆了封的比装了箱的更馋人,那全是禅达最紧俏的物资。

迷龙手上抛着从不离身的骰子,“赢了,让我揍你一顿。输了,这屋里东西全是你的。”

我们无法站出何书光要求的神,因为那两位的赌实在让我们太分心。

站长的眼睛发直,作为一个软体动物来说,这样的赌注实在太划算了。而迷龙也没给他多少发直的时间,骰子已经在他随手抄来的碗里转动,哗哗地转着,然后往地上一扣。

“单?双?”他抬头看着站长问。

连我们都屏着息,连我们都可怜那位正在艰难抉择的站长。连何书光都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去管制一下这俩干扰军纪的货色,但物资紧缺对他也是一样,穷人总愿意看一笔巨款花落谁家。

站长终于被迷龙逼到眼前的一对牛眼给逼出来了,“………………单!”

迷龙掀开了碗,看一眼就把碗飞摔了,“哎啊妈耶!”他喜怒难辩地大叫,同时一把手抄走了碗底的骰子,快得他的对手根本没及看清。“真是太犊子了!”他喊着这样分不清其意的话,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长走近。

站长终于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顿胖揍时就坐倒了,因为他现在就算赢了也是死无对证,骰子都已经抄回迷龙手上了。

我们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能在走人时看见站长挨顿揍,是快乐的——而何书光摸了摸毛瑟枪的柄,他打算干预。

迷龙没费劲就把坐地的站长给提溜起来,“流年不利。我养的骰子咬我。”

“啊?”全身瘫软的站长这会儿脑子都是瘫软的,根本反应不过来。

迷龙松开软体动物,说:“你进去可就别出来啊!我赌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见你就兴不认帐的。”

然后他轻轻把站长阁下擞进了他的住房兼仓库,站长仍没缓过神来,那张惊慌的脸在门后晃了一下,门立刻关上了。

迷龙转了身看着我们,一个人看着包括何书光在内一整队错愕的人——我们刚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中间有限的几个人刚意识到迷龙在做什么。

不管真的假的,迷龙用一把骰子让自己输光了。他背对我们时顶得禅达本地的中产人家,他转过身来穷得和我们一样。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愤怒,不再向我们所有人挑衅。他有了答案。

面对我们的迷龙何止是不再愤怒,根本是笑逐颜开,笑得让大家错愕于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灿烂。

“完了!输光啦!没货了!我跟你们走吧!”他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他走向队列时被何书光伸手拦住。

“咋说?”迷龙不解地看着何书光。

“没体检,没登记。”何书光是早想难为迷龙一下了。

“体检啊?”迷龙朝四周扫视了一下,我们在想谁会遭秧——阿译的脸苦了起来,迷龙看见了他的花树,安安静静地与世无争,但是有个叫迷龙的家伙走了过去,他把住了那棵树,我们知道迷龙的怪力,但这样炫耀也着实有点儿过份,他把那棵树连根拔了出来,带着泥土的根根须须足拖了有一米多的直径,然后他把阿译的爱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了两截。

“检完啦?行不?”迷龙问何书光。

我很难描述何书光的表情——他做了个很孩子气的动作,舔了舔嘴唇,扶了下眼镜框,顺便把刚才紧张时打开的枪套合上。

张立宪匆匆从外边进来,“让这队先走!何书光你过来帮我!”

于是何书光又开始喊口号:“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我们踏着步,先是原地,然后起步,迷龙挤在我们中间,厚颜无耻地笑着,他现在真是太快乐啦,快乐得都可以把先他几排的李乌拉罔视。

迷龙对我们解释说:“没货啦。老子去进点美国货。”

“你那么想破财,我们帮你破了不行吗?”康丫说。

我们的队首已经走出院门,迷龙屋里的站长正在窥视,赶紧地掩上门缝。

“那哪成啊?那就不是命。”迷龙几乎是快活地认命了。

“我就想整明白一件事,你真输啦?”我问他。

迷龙瞪着我:,别跟我说你那口子假东北话。”

我耸耸肩。迷龙木了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让我很奇怪这货居然会这样叹气。

“真输啦。那个王八站长从没赢过我的。我就寻思,这地方不要我了,该换地方了,我估摸该回家了。”迷龙叹完气说。

郝兽医问:“回东北?”

迷龙点头,“嗯哪。”

“俩方向。”我提醒他。

“俩方向。”迷龙心不在焉地应道。

阿译抱怨说:“回东北那也不该折我的树。”

迷龙对阿译是真不待见,“我还偏就折。”

于是我们这样踢踢踏踏地离开收容站,我们走出这院门时不约而同地回望了,我们发现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让我们有些怀念。

迷龙也有些后悔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啥玩意儿。”他又叹口气如是说。

我们踢踢踏踏走过巷子,走向巷口。被划为收容站的巷子今天很清静,因为大部分人都集合了,在做和我们一样的闹腾,远远的我们能听到那边的训话声。

迷龙不明白,我们对他倒很明白,他很愤怒,愤怒来自失落了十一年的家乡,守着货物打盹时,谁都知道他的魂已经飞回白山黑水。他诅咒他的祖坟,因为那里被日本人扒了做军营。他头回听说重编,奇Qisuu書网就被彻底征服,然后一次次反抗自己。一个试过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还想试最后一次的庸人。我们很明白迷龙,我们不过是不明白我们自己。”

我们走到巷口时,那两个已经被张立宪一类的精锐整过来的哨兵居然敬礼,这种待遇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张立宪从另一个院子出来,出现在我们身后,提醒着:“何书光,精神头儿!”然后他回了另一个院子,何书光则爬上还留在巷口的一辆车——虞啸卿是早就走人了。我们显然是没得车坐的,因为那车只坐得四个人——一辆车,四个人,带着我们全部。

我又一次眺望了这个收容站。羊蛋子拄着棍子,站那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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