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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啸卿:“你那口虫牙金钢石镶过?——海正冲团全军尽墨,俞大志团三去其二,你川军团一兵不损,这是光荣还是耻辱?”
阿译声嘶力竭地:“是最大的耻辱!”
虞啸卿:“全力听特务营调遣,尽你们该尽的力!”
阿译:“是!”
于是炮灰团的标识也就来到了南天门阵地之上,窝窝囊囊簇拥于特务营、警卫连之后。
战争,从清晨到又一个清晨,连活着也成了耻辱,连炮灰团的渣子也拿出来塑个形就扔进炮火之中。我的团长回来后像被鬼附了身,他再没做出像样子的还击。他为之奋斗的一切,他偷蒙拐骗来的事业再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弟兄们回不去家乡的鬼魂。他一点点把头塞到虞啸卿刀下。他也觉得活着就是耻辱。”
我凑到我的团长耳边:“你要是败了,我们照样去死。”
死啦死啦有了点反应,虞啸卿也凌厉地扫过来一眼。
虞啸卿:“川军团以班建制轮番袭扰,特务营加紧打开爆破点。”
我的汗水滴上了沙盘,我不敢抬头,因为抬头就要面对虞啸卿的目光。我身边的死啦死啦还是一脸挣扎的表情,而沙盘对面的虞啸卿不是得意,而是疑惑,他不喜欢疑惑,所以这种疑惑早已上升为愤怒。
虞啸卿:“天亮啦。我的百败之将。”
死啦死啦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倒也真跟刚睡醒差不多。
虞啸卿:“你搞什么?什么也不做。就派个手下来跟我左支右绌?他是块料子,可心窍是塞着的,他不开阔……”这个一向强装理性的家伙忽然暴躁起来:“十分钟前我就可以爆开你的乌龟壳啦!我只是想看看你捣什么鬼!”
死啦死啦的眼神飘忽着,那真让我绝望。
我:“炸开个缺口!我们还可以在碉堡里依靠地利抵抗!竹内一定考虑到这个的!”
虞啸卿:“能挡多久?!”
我忘掉了在和谁斗嘴:“这不公平!这只是沙盘!真打一场这样惨烈的攻坚战,地形复杂,伤亡惨重。我军从无空地一体的实战经验,谁有这样理论的效率和理论的勇气?!”
虞啸卿:“我每天睡眠从没超过四个小时,一天当两天用,就为了效率!我虞师的兵绝不会比日寇缺少勇气!”
我:“你每天睡几小时是你自己的事,卧薪尝胆也可以是精神鸦片!别的团我不知道,让炮灰团去打这样的仗肯定会哗变!”
我听见一片死寂,我迅速知道我惹了多大的祸。
虞啸卿:“什么团?”
我:“川军团。”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我连让他生气都没能做到,张立宪看看他,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张立宪走开门边,打开了门,向值星的李冰和那些警卫指了指我,“收押。”
我:“我没有想回的家,可你记得帮我叠只纸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没看死啦死啦。但我是向他说的,当李冰他们走向我时,死啦死啦伸出一只裹满绷带的手把我扒开了。
死啦死啦:“我的防线还在呢。”
虞啸卿:“你到底藏了些什么玩意呢?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胁才说出来?——你不会说,可你的防线在哪?三条防线都成粉了。”
死啦死啦:“反斜面的。反斜面的两道防线。”
虞啸卿:“反斜面?它防的是铜钹!它的枪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死啦死啦:“铜钹一带的赤色游击队值得用两道工事群防御?”
虞啸卿:“是防驻印军!他们正势如破竹地东进!”
死啦死啦:“反斜防线在我军势如破竹之前就初具雏形,而且中间还隔着两个日军师团。”
虞啸卿不再做这种争执了,他虽然总在争执。却又最不喜欢争执。
虞啸卿:“我炸开树堡。”
死啦死啦说:“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绞结,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驽之末,只是我这枝箭对着的是你的脑门心。”
虞啸卿看着沙盘,平静得我有点佩服他——但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担心他在平静中又生出什么诡变。
死啦死啦仍然用着那个初听让人生气,细听却十分伤心地腔调:“……整个南天门,一个大陷阱,饵肉就是我——竹内连山和树堡里的整个联队指挥部,你们以为不惜代价抢下来就得到了南天门,其实造它出来就为了杀更多的人,让虞师实力耗尽。”
虞啸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只一只戴回他的手套。
死啦死啦:“……得到死了才知道。”
虞啸卿:“在哪学的……打这种仗?”
他的声音发闷,而死啦死啦指了指我:“跟他学的。”
于是我讶然地被虞啸卿看着,我几乎看不到虞啸卿的愤怒,只看到他的无辜,如果我忽然抢走雷宝儿最心爱的玩具,再告诉他我才是他的亲爹——也会看到这种无能为力到近乎无邪的无辜。
幸好死啦死啦又加了句解释:“他们都不想死,他们看着早晚有一天要他们去打的地方,就会想他们会怎么死。他们天天想夜夜想,后来我也被传染了,我也那样想——我就学会了。”
虞啸卿:“……解散。”
人们稍稍动弹了一下,最大的动弹是他那几个最亲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边,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这样一种热望:他们的师长挥挥手一把这两妖言惑众者拖出去点了。
虞啸卿:“都解散。”
于是人们终于纷纷地退出去,英国人在摇头,美国人在发闷,我最不愿意看我的那些同袍:他们无声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干了年青和斗志,像是战死者的尸体伶仃归乡。
虞啸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后才拉开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我们这两个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种略显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门,当就要跨过门槛时,他站住了,转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盘,他数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热望——我清楚地看见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拭去终于喷涌出来的泪水。
然后他在迈过门槛时轰然倒了下来。
他的手下并没有离开,张立宪几个家伙只是遵从命令闪在他视线之外的门楣两旁,他们扑了上来,速度快得让虞啸卿没能倒在地上——然后他们一声不发地把虞啸卿抬出了我的视线。
我惨淡地笑了笑,然后看着我的团座。他仍呆呆地看着沙盘,他摇摇欲坠,他从一走进这里就已经摇摇欲坠。
然后他摔倒下来,他的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门。
我冲冲地在院子里大叫着,我抓住我能够到的每一个人,“救人啊!帮帮我,救救人!”
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我的手甩开,甚至是把我推开,我像是一股扰人的空气,他们视而无睹地忙自己的事,有人挟着急救箱跑开——那为的是虞啸卿的郁结而非我那团长的危殆。
验证勇气很难,表现勇气就只要对我们同仇敌忾。虞师绷得像弓,今天断了弓弦,没人想你也许救了他,人们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
我被院子里的两个哨兵冷冷地看着,最后我沉默下来。
大门口的哨兵用同样冷冰冰的态度看着我们走出大门,我们也许是全禅达最潦倒的两个背影,两个都带着重伤,两个都精疲力竭,两个都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冷眼,我拼命架着我人事不省的团长,还要避免他碰到我的伤口,还不想弄痛他的伤口,我们这样离开了师部的大门。
但是两个潦倒背影之一的我在微笑,不止微笑,我笑得心满意足,几近灿烂,我对我拖着的这堆烂肉实在是再满意不过了,我唠叨和赞美。
我:“你没说出来,太好啦。十个炮灰团来换南天门,虞啸卿也要抱着你亲嘴啦,你没说,你真是太好啦。”
那家伙在我的赞美中神智不清地呻吟:“太痛啦……痛死啦……”
我:“小太爷真没跟错人呢……总算做对了事,能做你手下真是太好啦……”
死啦死啦就只管哼哼:“痛啊……你别念啦……痛啊……”
然后他就人事不省了——让我站在我们那辆连泥带血的破威利斯旁边,我们好容易蹭到这辆车旁边,现在我看着那辆车发呆。
我:“你不能这样啊……现在咱们怎么回去?”我狠拍着他的脸颊:“喂,我不会开车!”
那家伙死肉般地往下坠,最后我只好看着空地那边的一辆破推车茫然。
我的团长躺得很舒服,这也许是我的主观,因为他躺在那辆破推车上,我不知道一个人晕厥的时候是否还能有舒服与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靠一只用不上劲的手是拉不了车的,我象克虏伯拖他的战防炮一样,用破布和背带做了一根挽带,挽带挂在我没受伤的那半边身子上。我拉着车上挂着的那枝枪,现在我就终于有了两个着力点了,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挣命。
很费劲啊——可我仍然很高兴,我仍然时时露出快乐的微笑,并因为这种微笑而要回头看一眼我拖着的那头生猪,我满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回去啦。都不会死。没人要死。”
后来我看见那帮精锐,他们愤怒而茫然地簇拥在街角,我的到来让他们迅速有了焦点,他们向着我指指戳戳。
上天宠爱骄傲的人,给他们一颗永远孩童的心。我说的不是天真淳良,是他们永远只顾自己的喜好厌憎。他们爱死了虞啸卿和那个能让他们全体丧命的作战计划,他们有多爱那个就有多恨我们。”
然后他们分出了几个,张立宪还没动,但何书光、余治、李冰他们迅速围了过来,然后张立宪最后一个慢条斯理走过来,好象他和要发生的事没有关系的样子,但瞎子都知道。丫就活脱一个在模仿中长大的小虞啸卿。
余治拿掉了我的枪,他们看着我,愤怒在平静之下,是的,虞师座训导要冷静,于是他们模仿出冷静。
何书光:“师座很少坐,可现在躺下了。”
我也很平静,平静而绝望,绝望模仿不出来,那是从心里出来地东西。
我:“要是有个地方可以躺。我们谢天谢地。”
余治:“拖着你的竹内连山,躺回西岸去。”
李冰:“死瘸子。上回我该就地崩了你。
他们拍打着我的头,拍得尘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后发现那只会越擦越脏,于是他们改成了用脚踹,还好只是轻轻地踹。以尽可能地表示蔑视。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让他们恼火,是我唯一能做出的还击:“老天爷很宠你们,很炼我们。”
何书光:“因为你们欠炼。”
余治便给他搭腔:“二哥,啥叫欠炼?”
何书光:“在战车里憋坏脑子啦?欠炼就是欠揍啦。”
余治:“咱给他补上吧。省得人老残花败柳的。”
何书光擦着他的小眼镜,那叫默许,于是踹在我身上的脚重了很多,并且看势头将是十几个人的劈头盖脸。
我站稳,站稳并且护在那辆推车前,我可不想哪个毛小子去动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挨揍,于是我指给他们看我地伤:“我受伤了。”
李冰:“伤了又怎么样?”他忽然开始打官腔:“我疑心你是自己打的黑枪,逃避战事。”
余治:“就是!”
眼看又是一顿暴踹,但是张立宪举了一只手:“等会儿!”
在这帮浑小子中间,他发话至少顶半个虞啸卿。于是都住了。张立宪踱上来,研究了一下我地伤口,他绝不会轻手轻脚,但也不会刻意重手重脚,他倒不恶毒。
张立宪:“三八枪,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受的伤。别碰他的伤。”
我:“别碰我团长。”
张立宪:“我们不碰没知觉的人。”
何书光:“那碰啥?老子是不是还要请他吃顿饭?”
张立宪:“不碰没知觉的人。不碰伤兵——只要他是和日军作战负的伤!”
他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静了。然后他讥诮地看着我。
我不寒而栗。
那是骄傲。不是怜悯。那是自夸,不是同情。
我地团长躺在推车上。他们没有去动他,真没有去动他。
我被十几手乌乌匝匝地推跪在尘埃里,我的手被毛毛燥燥地缠上了。行伍之人,身上除了刀就是枪,几把刀在我头上纵横捭阖,把我本来草窝样的头发割成了狗啃,几把刀在我身上大刀阔斧,把我的衣服割作方便扯掉的破布。他们做这些勾当的时候还真够小心的,尽量不碰到我的伤口。
我忍耐着,从人腿纷沓的空档中看着我的团长,我甚至还能微笑。
那只是暂时。
余治:“笔墨伺候!”
那小子拿着从老百姓家要地一一个臭哄哄的砚台和一枝臭哄哄的秃笔,他挤进人群,还没忘了作个大揖,把笔砚捧到我的跟前。他们的老大张立宪拿了笔在我脸上开始涂抹,我看不见写地什么,我忍受。
张立宪在我额头上画了一个太阳旗,在我脸上写了“小日本鬼子”。
然后他擦着手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