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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迅速从我们身边跑过,毫不留情地踢打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同僚,这个同僚是我们从浅滩上救出来的一个,也是重机枪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里人?”
“罗金生。扬州,观音山。”
死啦死啦说的未必是扬州话,但至少是江苏话,“肉而又臭,讲再细你妈也不会知道你死缅甸了,麻里木足麻木神,罗金生。”
我们不知道罗金生是被什么刺激得又开始行走,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旋风般又卷回了队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求你们乌珠子也别光瞪着地皮,旁边有摔的倒的要装死的也帮衬一下好不好……”
我们看着那家伙在倒行中从坡坎上一跤绊了下去,在嗳哟喂的痛叫中消失于我们的视线,我们目瞪口呆一拥而上,看着那家伙从坡坎下的一堆灌木丛里爬将出来。
“好看吗?提神吗?有力气笑的笑一个,给个人场,笑完了茬儿走人……”话没说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为看我们一直愣着——我们的发愣不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身后的坡下,死啦死啦转过身。
我们终于走出了丛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条终于可以行车的大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泥泞而糟糕的路上,自极目的山峦中而来,往极目的山峦中而去的都是我们溃不成军的,疲惫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们,又回头看看我们。我们呆呆地望着前尘的时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们了——他走向那支溃败的大军,我们跟随,并汇入那支溃败的大军。
他创造了一个注定被淹没的小小奇迹,在与日军的那场遭遇战后,我们幸存一百六十一人,我们回到属于我们的人流中时,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没一人掉队。然后他开始竭力让这个小奇迹不被人流淹没,他的办法是让它变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泞的路面上,有时候他摔倒,那没关系,他很擅长爬起来,爬起来然后向我们现在还看不见的队伍叫喊。
“你们当自个儿是老鹰吗?各顾各地走?路边水洼里照照,你们长得像老鹰吗?你的枪呢?你肚子里有食吗?这两条木头桩子是你的翅膀?你连麻雀都不如。我告诉你们怎么回去,见过大雁没?飞成两行,受伤的被挟在中间,几百只小翅膀变成两只大翅膀,飞得比老鹰远十倍——就这么回去!——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是打过仗的,一路杀着日军过来的。”
我们的队伍已经长了很多倍,到极目处再被山弯掩映,并且不断有散兵加入我们。我们瞧着让人信任,走在最前的是第一批的一百多个,和别人相比我们都保留着武器,我们从来没有散过我们的队形。
我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在路边的水洼里喝水,以润泽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干什么呢?”我问他。
死啦死啦乐着,他现在如果不喊的话,声音就像破风箱,“我有我自己的军队啦。”
我质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个团来,等回了你说的家,你还是团长?”
“那也叫做过了。回头我有得吹了。”
我忽然间热泪盈眶,那不是感动,而是源于路边飘来的青烟,每一个胆敢从这里走过的人都被熏得热泪盈眶:一个家伙在路边的林子里堆了一堆巨大的树枝在烧着并且已经烧完,那些根本还饱含水份的燃料烧出了足够熏死人的青烟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里时,纵火的家伙正在对着灰堆磕头,然后从灰堆里捡出什么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问那个家伙:“嗳!干什么呢?报讯通敌啊?”
纵火的家伙是一口我们来时已经熟悉的云南腔,“我烧我弟弟。”
我和死啦死啦看着那家伙把我们置若罔闻地放在一边,从灰堆里把熏得漆黑的骨殖捡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说:“你这烧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见我们了。”
纵火的家伙纠正死啦死啦,“没三座山。日军前锋就跟在我们后边,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们咬死的。”
于是死啦死啦挠着头替人计划着:“背不动了?烧了好带回家?跟我们走吧,我们回云南。”
那家伙没什么反应,他脱光了上身,把那个装满骨殖的包贴肉束上,然后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这边山风伤人,我弟想回四川——我从小跟我爸来云南跑马帮,我妈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缅甸刚见着面。”
死啦死啦想了想,问那个家伙:“……要不要宰几个咬你弟弟的家伙?”
那个一直无精打采的家伙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枪——我不得不注意到他是为数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养良好的家伙,并且他还有一柄红布条束把的长柄砍刀。
我们站在路边,从我们的大队中募集愿意参与我们这场小战的兵力,不辣已在我们之中,蛇屁股不知从哪里又找到一把菜刀,非常不忿地偷着和烧死人家伙背后的砍刀比量尺寸。我们看着队尾的迷龙,我们还需要一挺机枪。
那家伙和他的挂车、以及和他的新狗腿子康丫等人,以及挂一脸后娘所养表情的豆饼——这一大嘟噜子已经落后,因为他们忙着打劫路边一辆被日军火炮击毁的卡车,那车已经被溃兵搜罗过很多次了,迷龙们接近一无所获,于是阴着脸跟上队列——并且在看见我们时脸色显然更阴。
死啦死啦问迷龙:“小日本来了。想反咬一口吗?咬跟着我们咬的日军。”
迷龙看了他一会儿,“咬完了还接着撤?”
“明知故问。”
迷龙于是开始挠他的肋骨,他又成我们中间把军装穿得最不像军装的人了,敞着怀,又撕掉了袖子,“那就不去了。我又有钱了,这条小命还是留着给自己玩合算。”
死啦死啦激迷龙,“你是想死呢?还是怕死呢?”
迷龙并不上当,“我怕被人忽悠死。”
于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的枪扔给一个愿去而没武器的兵,去迷龙的挂车上拿了机枪,顺便又拿了几个弹匣。他扫了一眼迷龙,被人拿走了曾经心爱的机枪,但迷龙的表情几乎没什么改变。
“我们走吧。烦啦三米之内,我知道你是伤员,可你比这位还好点儿,这位活死人大爷。”死啦死啦说。
即使是康丫和豆饼都觉得羞愧,但活死人迷龙仍在挠着他的肋骨。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我们跟着死啦死啦钻进路边的树丛,我有种我们想尽量远离迷龙的感觉,而我回头时迷龙他们也已经开路,他们也想尽量远离我们。
我们埋伏在林中,死啦死啦的损德让他照搬了日军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树上的,用干粮袋或背具做了射击依托。溃军已经过完,林外的公路现在当得上死寂。
我不在树上,我和一组人倒伏在丛林中,卡车和火炮的残骸之间冒充死人。
我被命令扮演战死在缅甸的同袍之一,这是美差,不用爬树,胆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觉。可我一直瞪着林梢上的天空,惟恐我真的死了。我一直觉得我已经被那辆日本坦克杀死了,现在是我不知所谓的躯壳在游荡。
迷龙怕被忽悠死,我同意。晕忽忽冲上我第一次的战场时,我立刻明白一件事,我唯一拥有的只是我的生命,我如何支配它,是个巨大的问题。我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的渴望。
我仰天躺着,看着树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连我也听到枝丛沙沙的轻响:衔尾的日军斥候终于出现。
我们开始对那些只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对身边的树梢和尸骸毫无防备的日军射击,步机枪、手榴弹、刺刀,死啦死啦相当阴险地只管用机枪攻击队尾,把日军的退路封杀。
顺利之极,溃军一直的无所作为是我们最好的掩护。日军的斥候从此学会不再出现于我们的视线。
最后两个日军逃跑,我们想要射击却无法射击,因为那个烧他四川弟弟的云南佬拔出他的砍刀冲上去拦住了我们的射界,我们看着他在狂奔中劈翻一个,第二个跑得赛兔子,但云南佬真是只打雷不松嘴的王八,他几乎追出我们的视野。
我拿枪瞄着,我枪法还可以,可以把那个一直被云南佬叼着尾的日军干掉。
死啦死啦拦住我,“别打。别打。我看他能跑多远。”
于是云南佬一声不吭把第二个砍翻了,然后一溜小跑回我们正在收队的队形——于是我们回归我们的大队。
我们草草收拾了这里的战场,并打算离开。死啦死啦赶上了那个云南佬儿,他也并不是个喜欢向人表示赞赏的人,但他也从不掩饰好奇,“叫什么名字?”
那个云南佬儿像我所见的山民一样耐劳,背着三支枪和一把刀也看不出疲劳,“董刀。”
死啦死啦瞄了眼那家伙背上的刀,有点儿哑然,“那个……那你弟弟懂啥?”
“董剑。”
“……砍过很多人?”
那位就有些赧,“……这是武术啦……没砍过人,第一次砍。”
面对着一个全无幽默感的人,死啦死啦只好挠头,顺带说些全无意义的话,“回头就要回四川了吧?”
“嗯哪。”
“好走。”
“嗯哪。”
我很高兴看到死啦死啦被人闷得没话说,而死啦死啦也意识到,则不怀好意地看我,我立刻瘸开了。
董刀走了很多次也没走了,就跟着我们混。除了洗澡,他都背着他老弟的骨头,几个小时后,我们叫他丧门星。
这次伏击让两百多溃兵加入我们,即使溃兵也有强弱,强弱以日军斥候是否敢惹为衡量,于是第二天又有两百多加入我们。
当终于到达中缅边境时,死啦死啦已经有了近千人,考虑到我军的编制一向内虚外空,可以说他几乎拥有了一个团。
我们这群伏击归来的人终于赶上了大队,先赶过迷龙的那挂子鸟人,然后是我们大队人马的队尾。迷龙那帮子人频频地张望我们,而我们尽量不去看他们。
死啦死啦又开始跟拉在队尾的人嚷嚷:“别拉一个!你后边要多一具路倒尸,恭喜啦——你老兄离路倒尸就又近了一步!”
三米以内,我姿势难看地随着死啦死啦瘸往队首。
除了他的团,他还拥有了一批死忠,一群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没打过多少仗的年青人——不,绝不包括我们,我们已经踏过太多个战场,一次次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忠诚。
死啦死啦看着路边的那块碑,上边标示着离中缅边境还有若干公里。他转过身来听着隐隐的炮声,炮声似乎在后边追赶。他身边簇拥着一群拼命让自己显得铁血一点儿冷酷一点儿的大小孩儿。
我不知道虞啸卿是不是真死了。但我看见又一个虞啸卿,只是我们不想做他身后的张立宪何书光们。
我尽量不看那帮小子,只是把望远镜递给了死啦死啦,并指了一个方向。
死啦死啦冲着那个方向,在遥远的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山峦之顶上看见几个小小的人影,他们大概也在看着我们,枪刺上飘着小旗——那是终于学了乖的日军斥候。
双方都鞭长莫及,死啦死啦也就懒得再看他们,“到你认得的地方了吧?”
“前边那座山就是中国的山,因在西南边陲而称南天门,下了南天门就是怒江,有一座桥叫行天渡,过行天渡就到了禅达。”我特意停顿了一下,“我们来时的地方。”
“也是我来时的地方。”说完,他开始冲着大家们嚷嚷,“别拉一个!就快回家了!铁拐李们,拐起来!”
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走得快和我一个德行了,于是我们振作精神拐起来。
第六章
踏上了自己的国土,我们的脚步便松快得多了,尽管还是被死啦死啦谑称为铁拐李的德行,但至少从步态上不再像是被鬼追着。
我这次在队尾,我们正络绎地上山,先头已经络绎地在下山。我们在缓缓的行进中看着路边那个女人,她又脏又累,以至她身边那个约摸五六岁的孩子都比她干净整洁得多,我们看她,一是因为一个异性引起的必然的好奇,二是因为她身边停着的那个死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子,看衣服家境还不错,只是就泥泞来看生前没少折腾。他像我们这些天见惯的难民一样躺在路边,头下边垫着衣服卷,谁都看得出他已经死了。
“过路君子,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过路君子?”女人念叨着。
不辣戏谑地使劲捅我的肋骨,“过路君子。”
“滚。滚。”我说。
“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她隔上十数秒便这么念叨一遍,但瞧来就像念天上掉馅饼吧一样不抱希望,她并不悲伤,看起来很平静,但我们已经很熟悉悲伤,所以能无师自通地明白那恰好是早已过限的悲伤。她的孩子也不悲伤,很亮的眼睛让我们明白这家伙平时绝非现在这样安静,他看着我们,像一条对我们不感兴趣的小狗看着一群他也明知对他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