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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狐狸急忙下车,我们跟在后面,找到了一个管工模样的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管工十分粗暴,一瞪眼:“你自己不会看吗?”
老狐狸取出一份证件来,直送到那管工面前,管工双眼睁得老大,鼻尖冒汗,老狐狸冷冷地道:“我问,你据实回答。”
管工脸色,纵使不像死灰,也好不了多少,连连点头,和刚才判若两人。
老狐狸发了一轮官威,在管工和一个中级军官的口中,得知老将军在三个月前,由于健康原因,被批准在黑海边上的疗养院中,长期疗养。以老将军的年龄而论,“长期疗养”也是等于说他会在疗养院上渡其残生,那么,宏伟的别墅空置著岂不可惜?社会主义的国家财产,岂容这样浪费?于是他的接任者,也就顺理成章,接收了这幢别墅,并且,进行了近乎改建的大装修。
老将军到了哪一家疗养院呢?黑海之滨,专供达官贵人住的疗养院,少说也有三五十家,可是都问不出来,只知道当日老将军离去时,车子向南驶,而敖德萨以南的黑海沿岸,正是各疗养院集中的所在。
老狐狸的结论是:一家一家去问!
这虽然是笨办法,可是除此之外,也别无良方。我们轮流驾车,反正有老狐狸在,各机关、疗养院绝不敢怠慢,沿途风光又佳,走走停停,一直沿著海岸南下,倒也十分快乐,巴图说得好:“一辈子吃的上佳鱼子酱,都不如这三天中吃的多!”
开始,我还不免和老狐狸有一定的距离,但渐渐,我发现这个出色的特务,对他从事了半生的工作,厌倦、厌恶到了极点,这正是他要作一次爆炸性的反抗的原因。而且,他如此认真,完全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那天晚上,在海边,我们三个坐在岩石上,听缓缓的波涛,卷上来又退下去,老狐狸十分坚决地道:“我必须这样做,只有这样做了,我才会有我自己,就算我立即被捕,送到西伯利亚去,或是打入黑牢,至少我找回了我自己 扯线木头人,忽然可以成为真正的活人,这是何等的幸运,谁还在乎成为真正活人之后处境?”
巴图抿著嘴,不出声,我安慰他:“也不至于如此差,是不是?”
老狐狸提高了声音:“更差,我的面目,是由一支无形的笔,在画布上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画成什么样,全由不得我自己作主,作主的那枝笔 是握住了那支笔的手,指挥那只手行动的脑!”
我也默默无语,老狐狸和巴图都不由自主,喘著气,过了一会,我才用无可奈何的口吻道:“严格来说,每个人都一样。”
巴图点头:“广义来说是如此,但我们的感受最直接,所以,也最想……反抗。为什么越是控制严密的组织,越多双重身份的人和叛徒?人生来是自由的,自我的,束缚与压制的力量越大,反抗的意愿也越强,有时,甚至没有目的,只是为反抗而反抗!为突破而突破,为改变而改变!”
他说到后来,声音十分嘶哑,可知心情之激动。
当晚坐到深夜,三个成年男人,各有非凡的经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交换对人生的看法,在我这十多年来的生活之中,可说从来也未曾有过,而且地点又是在黑海之滨,真是意料不到。
第二天中午时分,就在一家中型规模疗养院中,找到了那位将军 他的名字十分长,其实他早已无权无势,称他老将军就算了。
医院方面看了老狐狸的证件,自然没有话说,找来了主诊医师值班护士长,护士长看看表:“现在是他午饭后的休息时间,他喜欢在土岗子的那株树下看海,我带你们去。”
我们三人互望一眼,都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因为一椿天大的秘密,可能就此揭开。
医院有很大的花园,土岗是一个小小的半岛,突出在海面,在土岗上,三面环水,土岗上有几株大树,有少少坐轮椅上的老人,望著大海,互相之间,也并不交谈。
护士长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是仍然觉得他身形高大的老人面前,老人缓结转过头,向我们望来,目光相当迟缓,但还有著一股阴森慑人的光芒,而且他显然绝不糊涂,因为他一看到老狐狸,就震动了一下,自喉间发出了一下浑浊不清,意义不明的声响。
老狐狸趋向前,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将军,还记得我?”
老将军眼珠转动,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狡猾的神情:“记得……你在蒙古草原……多久了?后来计划停止了,有人通知你?”
老将军嘿嘿干笑,不置可否,老狐狸吞了一口口水:“将军,元帅……堕机未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将军一听,咯咯笑起来,他真的笑得十分欢畅,可是喉际痰多,笑声听来十分怪异,他一面笑,一面身子耸动:“这是一个大秘密,你怎么可以随便问?”
老狐狸的神态坚决:“我必须知道。”
老将军向我和巴图斜睨了一眼,刹那之间,他态度转变之快,令我们不敢相信 后来,自然知道原因再简单也没有。
老将军笑道:“被空对空飞弹击的飞机,如何会有什么生还者?”
我“啊”地一声:“根本没有生还者……一切……全是烟幕?”
老将军向我眨著眼:“如果在被击落前,先有人跳伞逃生,自然他可以生存!”
我们三人一起吸了一口气,老将军眯著眼:“求急电讯第一时间送到我手里,我就作了决定:元帅可以逃生,其他人听天由命,在元帅跳伞之后五分钟,对方的追击飞弹已经追上了。”
老狐狸想说什么,被老将军阻止:“我第一时间赶到,把他带到莫斯科,知道这个人生还的人,甚至不是政治局委员的全部,只有七个人,因为他和他所知的,以及他带出来的文件,实在太重要了。我们七个人商议了很久,又听了他提供的许多情报,也知道各方面的人都在找他,尤其是他们自己人,所以,才决定和西方世界联络,西方世界知道真相的,只有三个人。那一年,有一次高峰会议……”
巴图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似的声响来,同时也吁了一口气:至少水银将军不会是那三个人之一,水银没有出卖他。
老将军提起当年的事,十分兴奋:“一连串的方案订下来 ”他指著老狐狸:“你参与了其中主要部分,和西方首脑商量的结果是,元帅提供的资料,不作任何处理,顺其自然发展,对我们和西方都有利,所以,秘密一直是秘密。”
我压低了声音问:“元帅现在还活著?”
老将军并没有直接回这问题:“人老了总要死,布列日涅夫同志死了……现在,只有我和葛罗米柯还在生,葛罗米何当了最高苏维埃主席,好笑得很,是他,想起了要把整件事在原计划上结束掉,但是那一方面的特工,还在不断制造事端,其实,照我的意思把元帅推到幕前去,一个十年来没有一兵一卒的元帅,已经够可怜的了,可是一个拥有十年前最机密情报的人,更可怜!”
我们三人,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老将军那样说是什么意思,他忽然向著一边,大声叫著一个俄国人的名字,又转头对我们说:“那是当年,他参加斯大林格勒战役的俄国名字。”
一听得他这样讲,我只觉得身子僵直,循老将军的视线看去,只见在不远处,一个护士,推著一张轮椅,转过来,向老将军走来。轮椅上坐著一个老人,戴著一顶绒线帽子,显是东方人,看来精神不振,眼睛半睁半闭,可是那一双倒吊眉,丧门眼,看得我指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将军像是作了一个成功的恶作剧,十分高兴:“看,十年,元帅也老了。”
护士把轮椅推到了这里,我绝想不到,会那么轻而易举就见到了这个踪迹成谜,引起了人类历史上最大间谍战的元帅!
巴图和老狐狸也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个人,不知知道多少顶级的秘密!怎么就这样轻易在人前露面?
元帅向老将军打一个招呼,老将军笑著,仍然叫著他的俄国名字:“你所知的秘密,说一两件给这三个听听。”
元帅恼怒:“那是天大的秘密,怎么能乱说?”
老将军眨著眼:“你不说一两椿,他们说你是假冒的,根本不是元帅,也没有什么秘密!”
看来老将军这样激元帅,不是第一次了,元帅立时闷哼一声:“假冒的?我知道的秘密,说出来,吓死他们!我知道,老头子只要一死,那女人就立刻会受逮捕,一切早就就计划好了。”
他说著,昂著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那是一个自以为掌握了人类大秘密的人的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姿态。可是我们一听,都不禁怔呆。
这算是什么秘密?
“等头子一死,那女人就会受到逮捕”,这已经是举世皆知的事实,怎么秘密?
可是,怔呆只维持了几秒钟,我们就明白了!
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那自然是天大的机密,要是泄漏出去,“老头子”、“那女人”,都可以事先作准备,做反抗,进行部署,先下手为强,那么,局势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是,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秘密也就变得一文不值。
刹那之间,我们也都明白了老将军何以对我们说那么多,又何以随便把元帅叫来,因为十年过去了,十年前的天大秘密,到今已全是尽人皆知的事,还有什么狗屁秘密可言?
这个只有十年前秘密资料的元帅,根本已经一点价值都没有,俱往矣,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成为笑谈中的事,还有什么秘密?
我们三人同时想到这一点,同时心头骇住,也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在我们的大笑声中,元帅怒道:“我知道所有秘密!”
我向巴图和老狐狸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几乎半秒钟也没有再耽搁,就一起大踏步向外走去。
走出疗养院的大门,巴图才道:“老将军的话对,把元帅推出来,大家才知道他这个人,根本什么价值也没有了!”
老狐狸闷哼:“有的人脑筋不清楚,才使巴图第二次进入图画!”
巴图微笑:“第二次,比第一次有趣得多了,她叫什么名字?卡诺娃少校?”
我们都笑。
把良辰美景带回来,我对白素说及经过时,道:“有很多看来是意料之外的结果,实在再正常也没有,简单的道理放在那里,想不到就是想不到。十年前的秘密,在十年后,一文不值。”
白素侧著头,想了一地:“当时,知道秘密的,只有十个人?”
我道:“据称如此!”
白素道:“那十个人作了`听其自然'的决定,十分正确,不然,有一部分人类历史要改写。”
我点头,表示同意,良辰美景嚷了起来;“原来一点也不幻想,现实得很,无趣之极。”
我没有睬她们,只是想起巴图说:“卫斯理,这次人进入画中,虽然只是俄国人的把戏,但我在巫术研究院三年,知道真有使人进人画中的巫术。”
我表示存疑,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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