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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来到了三楼,才踫到了一个人。
由于眼前是如此之黑,我真是几乎撞上去的,若不是那人大喝一声,我和他一定撞上了。
那人一声大喝︰“喂!有人!”
我连忙站定,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本来蹲在梯间,一面向我呼喝,一面站了起来,抬起一只脚,踏在摇摇幌幌的楼梯槛杆上,不怀好意地对我笑著︰“想找甚么?”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心平气和︰“想找丁阿毛的家人,他的父母。”
那年轻人用十分不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然后才冷笑了一声︰“他们不在!”
我不禁怒火上冲,这人肯定不是丁阿毛的家中人,因为丁阿毛是长子,而那人的年纪比丁阿毛大,可是却又未大到能做了阿毛的父亲。我立时冷冷地道︰“他们在不在都好,我要上去,你让开!”
我只不过叫他让开,可是那年轻人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侮辱话一样,他的脸上,立时呈现一种可怕的扭曲︰“叫我让开,你叫我让开?”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他为甚么忽然要那样嚎叫。
就在我还未曾弄明白间,他一扬手,已然拔了一柄明幌幌的小刀在手,叫道︰“你替我让开,让一条路来给我走,滚!”
我一生之中,遭逢过不少意外,但是所有的意外之中,只怕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意外的了!
现在所发生的事,并不是十分奇特,只不过是有人用一柄小刀,向我刺过来而已。
可是,小刀刺人,可以伤害到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事,总该有一些前因后果才是,而如今,那家伙猛地向我刺一刀,只不过是为了我叫他让开!
在那么窄的楼梯上,我要闪避他那一刀,并不容易,我身子突然一侧,背紧贴在墙上,那柄小刀锋利的刀锋,就在我的腹前刺了过去。
而就在那一刹间,我一伸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抖。
“拍”地一声响,小刀自他的手中,落了下来。
我拉著他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拉,然后突然松手,那人的身子向下冲跌了下去,他一直滚下了十几级木梯,才能再站起身。
我望著他,他也在楼梯间望著我,楼梯间很阴暗,那人的眼睛中,则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芒,使我感到他像是一头极大的老鼠,或者猫!
总之那是动物!
因为人的眼睛,实在不可能在黑暗之中,发出那样的光芒。
我们对峙了大约有半分钟,他转过身,立时又向楼梯之下冲去,我一路听到楼梯发出吱吱声,然后,楼梯静了下来,他已冲出屋子去了。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呆了片刻,才又向上走去。
当我推开了一扇木门之际,我已来到天台上,天台上的污秽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但总有一个好处,它并不昏暗。
所以,我一上了天台,就看到两个男孩子扭成一团,在地上打滚。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坐在一大堆塑胶拖鞋之间,正用一柄锋利的刀,在批刮拖鞋边缘不整齐的地方。
那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塑胶拖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埋葬了,而且,她工作得十分专心,一直到我来到她的身前,她才抬起头,向我看来。
我向她笑了笑︰“小姑娘,你姓丁?你是丁阿毛的妹妹?”
那小姑娘好像不怎么喜欢讲话,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又道︰“你的父母呢?他们──”
我那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忽然听得那扇木门“砰”地一声响,被推了开来,我连忙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女郎手叉著腰,站在门口。
那女郎就是我在上来时,在楼梯口遇到的那个,化装浓得可怕的少女。
同时,我也听得我身后那小姑娘低声道︰“我姐姐回来了,她是大人,她常常说,她已经是大人了!”
我望著那少女,那少女也望著我。
她向前走来,摔著手提包,她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六岁,发育良好,身形丰满,但不论怎样,当她学著那种扭扭捏捏的身法,向我走来时,我都有一种滑稽之感。
她来到了我面前,轻佻地甩了她的手提包,在我身上踫了一下︰“喂,你来作甚么,是来找我的么?我见过你?”
我忙摇头道︰“没有。”
她仍然不信,侧著头打量著我,忽然道︰“你别抵赖了,我记得,我在香香做的时候,见过你,怎么?追上门来了?”
我不禁啼笑皆非,我根本不知道她口中说的“香香”是甚么地方,但是,我也可想而知那是甚么所在。我知道我绝不能和她多夹缠下去的。
所以,我以十分严肃的神情道︰“丁小姐,我是警方人员,来调查一些事!”
那少女的脸色变了一变,变得十分难看。
虽然她的身裁很美丽,但这时,她的那种神情,再加上她脸上浓得五色纷呈的化装,却使我想起京戏中的怪异面谱。
她撇著嘴,冷笑了一下︰“你是警员!”
然后,她又作出了一个更轻蔑的神情来,一面转身走了开去,一面问道︰“做警员,有多少钱一个月?”
我想告诉她,有很多人做警员,不单是为了挣那份和很多职业比较起来,少得十分可怜的薪水。但是我考虑她绝不是我讲这种话的对象,所以我并没有将我要说的话说出口来。
我只是道︰“丁小姐,你父母呢?”
“谁知道?”她摇摆著身子,向屋中走去。
当她一脚踢开了那铁皮门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叫了起来︰“有人找你!”
她那一下突如其来的叫声,将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有一个人躺在木屋中,而且一眼就可以知道,那是一个毒瘾十分深的吸毒者。翻著死鱼珠子一样的眼,望著我。
我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部:一个家庭
我想叹这口气很久了,但一直忍著,直到我见到了那男人,才忍不住了。
丁阿毛的家庭情形,我虽然还未曾细问过他家庭中的任何一员,但就我现在所见的一些,已经可以有一个梗概。
丁阿毛,有一个吸毒的父亲,有一个至多不过十六岁,但已在过著娼妓生活的妹妹,还有五六个弟弟,他自然不可能有一个好的母亲。
这样的一个少年人,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突然感到,我不应该那样苛责丁阿毛不像人,因为他甚至没有机会来学如何做人!
那男人看到了我,伸出发抖的手指来指著我︰“你……你是……”
我沉声道︰“你是丁阿毛的父亲?”
那男人皱著眉:“丁阿毛?是的,是的,他又闯了祸?他在外面闯祸,不关我事,先生,抓他去坐牢好了,不关我事!”
我又叹了一声︰“你放心,他不会再闯祸了,他死在拘留所。”
我本来不想那么快就将丁阿毛的死讯讲出来,但是,我看到那男子实在太麻木,只怕不用那坏消息去刺他一下,他甚么也不会讲!
然而,当我说出了丁阿毛的死讯之后,那男子看来更像是泥塑木雕!
他站著不动,眼珠中一点光采也没有,像是两粒黑色的、腐烂了的木头,他的唇发著抖,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看到这种情形,不准备再逗留下去,可是,刚才冲进屋去的那少女,发出了一阵轰笑声,又从屋中走了出来。
她一面笑著,一面道︰“甚么?阿毛死了?哈哈,他也会死?他比我先死?哈哈!”
由于我对丁阿毛的厌恶已经稍减,而且,对于丁阿毛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我也对他生了一丝同情心,是以对那少女的这种态度,十分不值,忍不住道︰“他是你哥哥,他死了,你那么高兴作甚么?”
那少女一听,突然冲到了我的前面来,咧著嘴,现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尖声道︰“我自然高兴,恨不得是我弄死他!”
我冷冷地道︰“一个小姑娘,不应该有那样狠毒的心肠的!”那少女怪声笑了起来,她一面笑著,一面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泪下得如此之急,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她急速地喘著气,嘶叫著︰“我不是小姑娘,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我十四岁那年,已不是小姑娘了,你知道我为甚么不是小姑娘?”
她的泪水,将她脸上的化妆品全都弄模糊了,令得她看来很可怖。
可是,她继续讲出来的话,却更令得我的身上,起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她一面笑,一面流著泪︰“那一天,阿毛说请我看戏,可是却将我带到一间空屋,那里,有五六个人等著,他们全是阿毛的朋友,他们逼我,先是他们的大哥,然后是别人,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来越尖利,随著她的笑声,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发抖!
她自己的身子也在发抖,只有那男子,还是像僵尸也似,站立不动。
我苦笑著,开始感到随便给人同情,实在很危险,因为你永远无法明白人会做出甚么可怕的事情来!
那少女一直笑著,拍著手,跳著︰“他死了,我自然高兴,他是怎样死的?我总希望著他被许多蚂蚁,慢慢一口口咬死!”
她突然向我伸过头来,我忙不迭后退,她一个转身,便向屋中窜了进去。
我呆了半晌,向那男子望去,只见那男子用衣袖抹著鼻孔,向我发出一种十分呆滞的笑容来︰“先生,你可以给我……三五元钱!”
我有一种强烈的要呕吐之感,我陡地扬起手来,若不是在刹那间,我看到那男子的模样,实在经不起我的一掌,我早已重重掴了上去!
我的手僵在半空,而我对那男子的怒意,一定全在我的眼中,露了出来。是以那男子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我狠狠地道︰“畜牲!”
他真是畜牲,只有畜牲,才对下一代只养而不教,也只有畜牲,才盲目的只为生命的延续而繁殖,在那样的目的下,下一代才越多越好。
但我们是人,人和畜牲不同,我们的下一代,像畜牲一样,只有生命就可以了?像那男子那样,有八个孩子,他有甚么方法给这八个孩子以最起码程度的教育和正常的生活?
我骂了一声之后,又骂了一声。
那少女又从屋子走了出来,我楞了楞,我几乎认不出是她。
她已将她脸上的化妆都洗去,面色苍白得十分可怕,但是在洗去了所有的化妆之后,她显得很清秀,也带著相当程度的稚气。
她的声音很平静︰“别骂我爸爸!”
我呆呆地望著她,如果她仍然像刚才那样,画著大黑眼圈,一副令人作呕的样子,说不定连她我都会骂进去,但是现在,我却骂不下去。
她仍然在流著泪,但是她的神态却很平静,她来到了她父亲的身边︰“你真不中用,进了两次戒毒所,还是一样不断瘾!”
那男人的手在发抖,他道︰“阿玲,你知道……那东西上了瘾,戒不掉的!”
我直到这时,才知道阿毛的妹妹叫“阿玲”。
我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既然知道戒不掉,为甚么要上瘾?”
那中年男子翻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阿玲推著他走进了屋中,转身出来︰“别逼他,他为了养我们,天天开夜工,不够精神,才吸毒,你知道么,他要养八个孩子!”
阿玲显然认为她讲出了她父亲不得已的苦衷,我就会同情他了,但事实上,我却感到了一阵反胃,我冷冷地道︰“他为甚么要生八个孩子?我不相信他的知识不如你,你也懂得用避孕药,他为甚么不用?”
我的话自然是极其残酷的,是以也使得阿玲的脸色更苍白。
她望了我片刻,才叫道︰“走!你走!”
我冷笑著,道︰“我还不想走,我要知道,丁阿毛平时和一些甚么人来往!”
阿玲的面色变得更难看︰“我不愿提起那些人。”
我将语气放温和了些︰“阿玲,我知道那些人欺负过你,你不愿提起他们,但是,我要找他们,你受过他们的欺负,更应该帮助我去找他们!”
阿玲的呼吸变得很急促,她胸脯急促地起伏著,然后,她点了点头︰“好,他们常聚会的地方,你是找不到的,我可以叫阿中带你去。”
她扬声叫了起来︰“阿中,阿中!”
在通到天台来的那扇门前,立即出现了一个年轻人,我一看到他,便不禁呆了一呆。
那年轻人,就是我叫他让开,他忽然凶性大发,向我一刀刺来,被我踢下楼梯去的,他就是阿中?阿玲叫他替我带路?
阿玲实在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子,她已在我疑惑的神色中,看到了我心中所想的事,所以,当阿中迟疑著,还未曾向前走来时,她便道︰“阿中很喜欢我,他会听我的话。”
我摊了摊手︰“我们刚打过架。”
阿玲勉强笑了一笑︰“那不要紧,打架,太平常了。”
阿中慢慢向前走来,他的眼光之中,仍然充满著敌意。阿玲叫道︰“走快些,阿中,替我做一件事!”
阿中一跳便跳了过来,阿玲道︰“阿毛平时和那些人在甚么地方,你知道?”
阿中连连点著头。
阿玲向我一指︰“带这位先生去,听这位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