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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点点头,便引我顺着那水泥车道走过去。
正屋前面的左右,各有一个小花圃,围列着一圈短短的山樊,各成一个椭圆形。山樊的外圈还有一盆盆傲霜的秋菊,淡黄嫩白地交相辉映,有一种幽逸的风致。我们的足步很轻,目光虽注在花圃上面,精神却早已飞进了那憩坐室。它居于屋子的西面,靠花圃有两个窗口,都罩着白纱的窗帘。我看见靠近石阶的一个窗口。里面的窗帘虽下,外面的玻璃窗完全开着。这正配我们的需要。
我们跨过山樊,偻着身子,悄悄地走到窗口下面,屏息地伏着。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正在答话。
伊说:“正是,是我先下楼来。我听得了楼下许多奇怪声音,心中早怀着鬼胎。后来我猛听得扑冬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接着便寂静无声。我哥哥也不上楼。我等了一会,依们没有响动,就按捺不住。我哥哥喝醉了,虽然常要发脾气,可是这种声音却从来不曾有过。因此我为着不愿惊动妈,悄悄地执着一支洋烛,走下楼来。我想瞧瞧哥哥是不是一个人在下面,或是另有什么人和他打过架,我哥哥给人打倒了。因为先前的那些响声实在很像有人打架似的……”
又有一个女子插口说:“是啊。那种声音我们虽然听惯,但究竟没有昨晚那么的可怕。效琴说的好像打架,真一点不错。”这声音的年龄比较老些。
一个男子声音应道:“‘那声音老太太也听得的吗?……唔,张小姐,以后怎么样?”
“我走下了楼,轻轻走到书房门前。书房门紧紧关着,又没有一丝灯光露出来。我凑着耳朵一听,仍旧不听得一些声响。我越发疑心,一时又没有把书房门推开的胆力。因为我哥哥的脾气是非常偏激的。我因着前两次的经验,不觉有些怕。可是我既然下了楼,又不肯依旧怀着疑团上去。所以踌躇了一会,我到底放大了胆子,轻轻地握住了门钮,将门推开了一寸。哎哟!……”
“那时你可就瞧见令兄的尸体?”
那少女一时并不即答,停了一会,才颤声答道:“那时我的眼光从门缝间瞧到书房中,但觉里面黑漆漆的,电灯已完全熄灭。我不禁一凛,但仍不心死,顺手将执着的洋烛送进门缝,向书房中一照。我才看见近门有一只椅子倒在地上,椅子旁边,我哥哥直僵僵地躺着!”
“唔,这情形实在是可怕的!”这是另一个粗大的男子声音。
先前的一个男子又问道:“那时你受了这样的惊吓,又怎样处置?”
“我记不得了!我——我记得仿佛曾喊过一声。以后我就记不清楚。”
这时老年的妇人又接嘴说:“效琴喊了一声,便晕过去了。我和王妈听得了呼声,就赶下来。效琴跌倒在书房门外面,洋烛丢在地上,幸亏已熄灭了,烛油却染了伊满身。”
“老太太,当时你可是听得了令爱的呼叫声音才下楼的?”
“是的。我起先听得有刚的喧闹声,知道他昨晚往朋友家去喝喜酒喝醉了,又在那里发酒疯。我虽觉他的声音较大,有些怀疑,可是不曾下楼。后来听得吵闹声渐渐地停了,正想重新睡,朦胧间忽听得效琴在下面嘶声喊叫,我才慌忙起来,走到后房,唤醒了王妈一同下来。那时金寿也赶进来。我们就急忙将效琴从地上扶起,又扳亮了书房中的电灯,就发见有刚僵卧在地板上。我连叫他几声,不答应。金寿摸摸他的口鼻,气息已断绝了。我吓得落了魂。幸亏王妈和金寿扶住我,才没有晕过去。”
“那时书房中可有什么别的人?”
“没有。只有有刚一个人躺在地板上。我们慌了一会,还是金寿有些主意。他先叫王妈将效琴送上楼去,第二次又扶我上去。随后他才到靶子路去报信。因为那时候撷英——我的好媳妇——还舒舒服服地在伊的娘家哩!”
室中略略静默。霍桑仍低垂着头,乘间取出小册子写了几笔。他回转头来向我侧一侧头,似乎同我室中的谈话可听清楚没有。我点一点头。接着窗口中又有声音透出来。
第一个男子又问:“张小姐,你听得声音下楼,可记得是什么时候?”
“这倒没有注意。我记得哥哥回来时约摸才交十点。”
老妇也说:“不错。我睡的时候只有九点半钟。后来被有刚拍桌击椅的声音吵醒,钟上已过了十点半。”
“张小姐,令兄回来时你还没有睡?”
“是。昨晚我还在看书,所以听得很清楚。”
“从今兄回家直到你下楼,这中间有多少时候?”
“我不大注意。大约有一个多钟头。”
“你方才说,令兄酒后回家,常常发酒疯。他可是天天如此的?”
“这也不是。他不是天天喝酒的。有时他和朋友喝了几杯,回来便要吵闹。他的酒性是很可怕的。他吵闹的时候,谁都不敢近他。我嫂子因着劝他的缘故,曾被他打过几次。去年夏间和今年春天,我也吃过他两次亏。第一次我因为他吵闹不休,走下楼来。他一见我,不问情由,便举起手来掴我一掌。第二次他独个儿骂人,我劝了他一句,又吃他一拳。从这两次以后,我就任他吵闹,再不敢下楼。不过昨天的声音实在太奇怪了,我才冒险走下来。”
那老妇又说:“先生们,这件事终要请你们给我儿子伸冤。因为有刚的脾气虽然不大好,但此番明明是被人家谋死的。谋死的情由,我刚才已经说过,先生们谅必也明白了。”
“这是有性命出入的。若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能随便说是什么人干的。”
“证据不证据,全要靠先生们去找了。若说内幕中的情形已经非常明显。别的莫说,但瞧昨天傍晚,撷英也和有刚大闹了一场才回娘家去的。”
“唔,这个我已经知道。……老太太,你刚才不是说今媳的哥哥叫颜小山,是做过县知事的?”
“是啊。就为着伊家是做官的,所以伊才装足威风,瞧不起婆婆和丈夫。其实伊真是一个白虎星,一进门就克掉伊的阿公,此番伊又狠心地弄出这样的——”
那少女又插口说:“妈,别这样说。这件事嫂嫂是不是有关系,到底还须查明了再说。你这样子口口声声说定是伊,被颜家的人听得了,不是要闹出岔子来吗?”
那男子也附和道:“是啊。我们不能先下断语。凶手是谁,等到查明白了再说不迟。现在我再问一句。昨天他们夫妇俩的吵闹,究竟为的什么?”
老妇道:“哎哟!说出来也丢脸!撷英近来越发不对了!每逢有刚不在家,伊便自由自在地出去。这里面的情形自然不必我说。可是有刚偶然说伊几句,伊就破口相骂,闹一个不亦乐乎。不但如此,伊自身虽不知检束,一听得有刚要纳妾,伊却反发足雌威,竭力反对。俗语说,养只母鸡会生蛋。一个女人结婚了三年,自己没有出息,又不守妇道,却偏偏仗着母家的势力,瞧不起我们。侦探先生,你想气人不气人,可恶不可恶?”
“这样说,你儿子曾经要想纳妾——”
我正听到这里,忽觉有一个细小的飞虫飞进了我的鼻孔。鼻孔中的神经一受刺激,便禁不住打起喷嚏来。这无意中的一喷嚏竟惊动了憩坐室中的人们,里面的谈话声音便立刻停止。
第三章 尸室中
无意中的一个喷嚏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我觉得很窘。霍桑也知道事情已弄僵,势不能再偷听下去。他向我皱皱眉,不发一言,便立直了身子,大踏步跨上正屋的石级走进去。我也懊恼地在后面跟着。
正屋的中间是一个客堂,排列着一组蒙着紫色丝绸的沙发椅座。地上铺着一条灰白色的地毯。靠壁有一张红木的半桌,供着许多古瓷古董,陈设非常富丽。这客堂面积很大,似乎除了特别宴会,寻常是不经用的。
那时憩坐室的门呀的开了,走出一个穿栗壳色花呢长夹袍的中年男子来。霍桑本来认得他。彼此就点了一点头。后面还有一个穿袍褂留短须的矮胖子,却不认识霍桑,只顾向我们打量。后来我知道那个和霍桑招呼的是北区警署里的侦探长姚国英,就是先前在室中主持问话的人。他近来连破几件盗案,很有些声誉。还有那个矮胖子是本区的巡官汪熙年。我们在窗外听得的一次粗壮声音,便是这位巡官先生。
姚国英把江巡官和我们介绍了几句,便一同走进憩坐室中。里面有两个妇人,一老一少,就是死者张有刚的母亲和妹妹。装束都很朴素。那老的年纪已有五十六七,皱纹满额,肤色糙黄,双目却圆黑而有威光。少女的年纪约在二十四五,蛋圆形的面庞,灵活的眸子,脸上却白得没有血色。伊穿一件灰青素绸的薄棉袄,玄色的套裙,脚上是蓝缎的绣花鞋。这时伊的左手执着一块白巾,正在揉伊的眼睛。母女俩面对面坐着,相对凄然,显然都被悲哀之神所控制着。旁边还站着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妈子,低沉了头,好像牙齿在打战,越发助长了这室中的阴凄恐怖的气氛。
霍桑恭敬地鞠了一个躬,便向那年老的妇人说:“张太太,我们是令媳颜撷英女士请来的。不过我们的职务是在替死者雪冤,求良心和法律上的公道,不是替任何人作辩护来的。这一点请你别误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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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向霍桑瞪了一眼,眼光中显然有些敌意。霍桑却装做看不见的样子,并不和伊的视线相接。
老妇慢吞吞地说:“先生,你们如果为有刚伸冤,那是再好没有。我告诉你们,有刚是二房里嗣过来的,今年二十八岁,是我张氏两房的兼祧子。他讨老婆已经三年,可是我的好媳妇还不曾给他生一个儿子。此番他遭了这样的惨死,我张氏从此绝了嗣。你们若能够替他伸冤,张氏的老祖宗也要感恩的。”
霍桑皱着眉,略略点了点头,回头向姚国英说:“方才你们的谈话,我已经约略听得几句。这一着我是为顺便省事起见,请你原谅。现在我要先看一看尸首。……你们不是已经验过了吗?”
“是的,我和姚探长一同验过了。据我看,张有刚一定是给人杀死的。”
我听了他的话,不觉暗暗好笑。我知道我有口快的弱点,霍桑常说我近乎卤莽。现在这位江巡官的卤莽的资格似乎还要高我一级。
霍桑神色如常,闲闲地答道:“喔,当真是被杀的?你可曾得到凶器?”
“没有。但从他的胸口的伤痕看起来,显见是被尖刀致命的。”
“那么这一件是谋杀案。是不是?”
“当然!我们找了好久,找不到凶器。即此一着,已显见是被杀无疑。”
“好。我们姑且瞧一瞧再说。”
那胖子很起劲地首先引导,出了憩坐室,穿过客堂,便去开东边的书室门。
“性急口快”,的确可以做这位巡官先生的考语。当姚国英问话的时候,没有他的分儿,我只听得他开了一句口,委实已给冷落了多时。此刻他见了我们,分明要乘机发泄和卖弄一下。霍桑又故意敷衍着他,他就越发得意洋洋地起劲起来。
书室中有一种凌乱可怖的景状。距室门两三步外,横着那张有刚的尸体,头东而足西。他身上穿一件淡棕色哔叽夹袍,元色毛细呢马褂,下身穿着一条淡咖啡色华丝葛夹裤,足上丝袜和纯锦缎的鞋子,都是新的,式样也特别考究。这时不但他的胸口的衣钮已经解开,下身的衣服也绉摺不齐,似乎临死时在地上打滚扭转过的。尸身旁边有一只倾倒的橡木椅子和一只雕花的茶几。还有一个破碎的花瓶,瓶水泼了满地,痕迹还显然可见。尸身头部的一端,向着第一个面向花圃的窗口。一扇窗还开着,但白纱的条子窗帘却沉沉地下垂。室中的器具都是很精致华贵的,而且大半是舶来品,不过给予我的印象,是庸俗和凌乱。
我正在向四周察看,霍桑已取出放大镜来,屈着一足,蹲下去仔细检验。他的面色非常庄肃,眼睛中也满现着好奇的异光,似暗示这件案子果真很耐寻味。那死人的面色灰白中带青,眼孔张大,狰狞可怕。青黑的嘴唇向上卷着,露出一排惨白的牙齿,齿缝中还嵌着两条金丝。这形状在白昼中看见了,也够使人毛竖,若是在冷夜静寂的当儿,自然更不必说。
霍桑仰起头来,叫道:“姚探长,汪巡官,请瞧。这个伤痕不是很稀奇吗?”
我俯身下去瞧时,见那伤痕偏在胸口的左向,白色的衬衣上已染了一小堆血渍,可是血色很淡。
姚国英答道:“果真很奇怪。刚才我们只约略瞧了一瞧,还没有仔细验过。霍先生,你可有什么高见?”
霍桑指着伤口,说:“你们瞧。这伤痕果然是被尖刀所对的,可是伤口平齐,四周又没一些血痕花纹。因此我觉得这一刀不能说就是致命的伤。”
矮胖的汪巡官张大了眼睛,又皱着眉峰,两只手交握着,仿佛这一点出乎他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