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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古罗夫上校来访之际,莫斯科刑侦局长就已下令对索博利上校的电话进行监听。负责这件微妙工作的部门头头正想表示异议,还没等他张大嘴将军就猛地一拳捶在桌上,大声吼道:
“滚开,别跟我提什么检察机关。懂吗?我难道要你监听他妈的杜马不成?这里我说了算!你懂吗?得听我的!我让你在茅房里装麦克风,你就在茅房里装!你把维克托的电话并连一根线接到我的机子上来。只接到我这儿!不准让任何人知道,你也马上忘掉这件事。”
索博利上校放下听筒,维尔丁中校也放下听筒,最后一个放下听筒的则是将军。
“难怪我不喜欢维克托·索博利,”将军心想,“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我跟他一样是个狗东西。只不过这件案子我没有被人抓住把柄,他却被人抓住了。”
两年前一位上层人物的儿子杀了人,将军对此记忆犹新。他当时还没当上将军,只领导一个处,索博利则是他的副手。政府里有人施加压力。检察长则厌恶地对这个案子不予理睬,仿佛连一清二楚的事实也不知道。一个证人“丢失了”,另一个证人“没有找到”,移交检察机关的是一具臭味难闻的尸体。检察机关把案卷随意塞给一个见习检察员,随即把一大堆重要工作压在他头上。尽人皆知,对内行指手画脚,只会把事情办糟。有一家不起眼的报纸鬼迷心窍,派记者来莫斯科刑侦局采访这个案子,刑侦局有人便塞给他另一份耸人听闻的材料,讲的是一个躁狂症患者连续杀人的事,使这个记者当即忘了他干吗要来莫斯科刑侦局。
许多人知道这件事,但在侦讯材料上赫然可见的是索博利中校的签名。有一条规矩早已众所周知:谁签名谁负责。
古罗夫在住宅里来回踱步,等候格奥尔吉·图林的电话。他自己也可以拨电话过去,但从策略上考虑,等他打过来为好。密探主动打电话会被理解为你是在讨债。
士兵睡大觉,勤务误不了——这是一条靠得住的规则。此时斯坦尼斯拉夫正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打盹。
电话铃响了起来,斯坦尼斯拉夫像猫一样微微睁开一只眼睛。正在准备会剧院的玛丽亚在浴室里喊了一声:
“我已经走了!”
“人一上年纪就慢慢学会撒谎了,”古罗夫不满地嘟囔着,随即取下听筒:“我洗耳恭听。”
“是列夫·伊凡诺维奇吗?”古罗夫听出是莫斯科刑侦局长的声音。“维尔丁这个姓名对您有所启示么?”
“很有启示,谢谢您的电话,将军先生,我欠您的情。”
“好极了,您马上就可以还情。列夫·伊凡诺维奇,请尽可能忘掉你我今天上午的谈话。”
“什么谈话,我怎么不记得了,将军先生?”古罗夫恳切地说,“我由衷地高兴您给我打来电话,并祝您万事如意。”
“谢谢。请常来电话。别忘了咱们是以‘你’相称。”
玛丽亚飘然走出浴室,迅速转身面对着两个男人,用手掌挡住试图靠近她的古罗夫。
“站住!这张脸可不能碰!上校,别忘了提醒我,今天晚上我有件事要讲给你听。暗号是两个字:‘别墅’。”
“等等!”古罗夫挡住玛丽亚的去路。“什么别墅?”
“我要迟到了!”
“斯坦尼斯拉夫!你送大明星去剧院,在路上把一切都问清楚,再多问几个问题。我倒是很乐意亲自去,可是我得守电话。”
“别墅、山庄、城堡,”斯坦尼斯拉夫边说边给玛丽亚开门。
古罗夫面带微笑看着斯坦尼斯拉夫,只见他彬彬有礼地把门拉开,但一眨眼却挡住玛丽亚,首先走出房问。
送走玛丽亚和斯坦尼斯拉夫以后,古罗夫走到书架跟前,想取下布尔加科夫①作品的一卷集·《大师和玛格丽特》这部小说他能没完没了地读了又读,但他突然想起了父亲,便从架上抽出《三个火枪手》。古罗夫不止一次下决心开始重读《战争与和平》,或是好歹把《克利姆·萨姆金的一生》啃完,但要完成这种壮举,他的毅力和精力都不够。他在沙发上躺下来,打开《三个火枪手》,翻到达塔尼昂竭力要他的仆人普朗什相信睡眠完全可以代替午餐那一页,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古罗夫不止一次谈过恋爱;他曾经无数次等候别人的电话,但这种等候跟女人却从不相干。
①米·阿·布尔加科夫(1891——1940),前苏联作家,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系他的代表作。
“这可不好啊,”密探看着电话机心想,随后不慌不忙取下听筒,按老习惯答道:
“您好。我洗耳恭听。”
“您好,列夫·伊凡诺维奇,”讲话的是图林。“昨天我被判了两年,缓期执行。”
“祝贺你,往后再别闯红灯了。”古罗夫很高兴图林打来电话。密探知道法院昨天开庭的事,他指望图林立即打电话给他,可是图林神经正常,他知道自己的身价。
“我听不出长官高兴的语气。”
“我在不声不响地放鞭炮庆祝呢,整个住宅都熏黑了。”
“好吧,算您赢了。得见个面才好,”图林说。
“你不是我的朋友,咱们不急于拥抱。眼下我还无法给你提任何具体建议,”古罗夫不说实话,他注意到他撒起谎来一年比一年更容易。“你是在开出租汽车吧?那你就开吧,挣钱维持生活,同时考察这个城市。”
“那么住宅呢?我是交房租还是怎么样?”
“眼下你住着再说,等我跟上司商量商量。”
“好吧,”图林明白他住的地方是个秘密联络点,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他确信刑侦机关早就为他准备了这份“礼物”。上校待人和气,彬彬有礼,那是哄傻瓜的,现实生活中谁也不会平白无故送这样的礼物。或许是他格奥尔吉·图林看错了人,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密探,上校并不相信曾经企图谋杀他的这个人,要把他变成“罐头”储存起来,留待最佳时机再用?
“明天上午十点左右,你把车开到‘复映影片’电影院门口,咱们兜兜风,兴许能想出点名堂来。”
实际上只有图林才能打破僵局、推动破案行动,但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必须极其小心地让这个前上尉接近维尔丁。按照行动安排,前克格勃官员完全需要图林这样一个人,而这种人不仅不是唾手可得,就连那些看管较严的处所也极难找到。让他们互相认识倒是轻而易举,难就难在必须使维尔丁相信这个在阿富汗打过仗的人。照古罗夫的看法,图林有一条重大的缺点,那就是:诸多优点集合在一个人身上,令人觉得难以置信。
古罗夫考虑问题通常有一个前提,即对手不比他本人更蠢,经验也不比他差。他背地里对维尔丁进行了周密的调查研究,了解这位年轻中校的一些缺点,认为自己跟他相比有明显的优势。但古罗夫也知道,侦查员往往就在自认为胜券在握的行动中被对手干掉。
格奥尔吉·图林。一个成熟的战士,经验丰富,年富力强,在阿富汗服过役,那么他的经历就笼罩着一层隐秘的薄雾,十有八九是犯过罪,否则也不至于离开空降部队流落街头。既没有家庭也没有什么专业,只有两点除外:能娴熟地驾驶任何有轮子的车辆,会使用各种装子弹的枪械。他曾答应干掉民警上校,可见他很有胆量,脑子不受成见的拖累。他曾在阿格耶夫上将的指挥下服过役,现已去世的福金中校对他进行过审查。
格奥尔吉·图林是个理想的执行者,这样的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
他未能完成任务,他的监护人已死,死因不明。图林本人则被手持精良武器的民警抓获,关在彼得罗夫卡的内部监狱里,等着布特尔监狱的法院开庭审理,而特工机关自然也对他作了详细的调查分析。他在法庭被判处两年徒刑,缓期执行,弄到了临时户口,眼下在出租车停车场工作。法庭作出的决定可以理解,这人打过仗,习惯于摆弄武器,他不可能毁掉这么贵重的东西,想把它卖掉挣几个钱。
那么他,古罗夫上校,能信得过格奥尔吉·图林么?一辈子也不会。一切都过于令人称心,无可挑剔。随便哪个有经验的侦探都十分清楚,解释越合情合理就越不可信。现实生活中一定能找到一些破绽,一些小的矛盾和精心掩盖的谎言。假若这些东西一点也不存在,那就意味着是一场弥天大谎。
而且主要的是,理想的执行者在最需要的时刻出现。对这种人应该离他远一点,要用也只能在双重游戏中使用。
古罗夫重新分析了侦查的整个进程,心里发愁了。他觉得格奥尔吉·图林虽是一张稳操胜券的王牌爱司,跟整副牌却对不上号。指望维尔丁会因疏忽而出错,并据此来拟定工作方案,那是轻率的。然而维尔丁的处境也不值得羡慕。
这位克格勃人员显然受命往车臣战火中浇油。一些人在这场战争中捞的钱太多,致使交战双方无法媾和。政治家和几颗星的将军们既从主战派、也从主和派那里拿钱,看来已经完全乱了套,不知该支持那一方。
维尔丁这个毛孩子考虑得很对:要天空再次电闪雷鸣,不一定非爬上奥林匹斯山。让众神跟提坦诸神相互厮杀好了①。这些神忘记了在地上忙碌奔波的老百姓,他们似乎啥也不会干,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克格勃官员维尔丁是个厚颜无耻的败类,但却不是个傻瓜,他没有忘记老百姓。
①典出希腊神话。奥林匹斯山顶是众神居住的地方。提坦诸神是十二位巨神,跟他们斗争并最终战胜他们的是主神宙斯,他掌管雷电霹雳。
公共汽车爆炸,两个孩子被炸死,车臣杀人犯被关进笼子里,这件事使不同民族的老百姓感到震惊,而且令他们久久感到惴惴不安,仿佛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被仇恨所笼罩。然而正像智慧之王所罗门说的那样:“一切都在流逝。”霍洛多夫②被人谋杀了,利斯季耶夫③也被人谋杀了,这些事件似乎会令人永志不忘,一年以后人们举行了周年纪念,两年以后还有人提及两位惨死的记者,但他们的名字很快将被遗忘,而那些扔掉旱冰鞋、迷上“梅谢尔杰斯”小汽车的小伙子则压根儿不会知道这些人的姓名。
②③苏联解体初期被人谋杀的两名莫斯科记者。
维尔丁不遗余力地干了起来,但他有点操之过急。报纸和电视大肆鼓噪,但现实生活却迫使他们改变方向,转而关注总统选举,关注那位踩灭战火、把没有烧完的木块四散扔开、扭住对手的手臂强迫他们坐到谈判桌前的鲁莽直率的将军④。那么维尔丁今天拥有什么呢?几个可靠的假证人和一纸所需要的判决。古罗夫上校截获了证人,似乎掌握了主动权,但这一切只不过是成功的假象。密探无法利用自己的优势。而克格勃官员的凶残行动虽能使一个无辜者遭到枪杀,但也同样不会带来称心如意的后果。即使朝铁木耳·扬季耶夫的后脑勺呼地一枪,也不过像气球呼地一声爆裂一样。它只会引得人们抬起头来望望空中,画个十字,仅此而已。
④指俄罗斯国家安全委员会前秘书列别德。
古罗夫从沙发上站起来,正想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又停住脚步。假如一个人能够通盘估量形势,那么同样的事另一个人也能办到。
维尔丁指望什么呢?他必须明白他的进攻已经受挫,他点燃的火不可挽回地正在熄灭。可是假如他事先准备好汽油桶,在最后一刻把它扔进行将熄灭的炭火中呢?他会想出什么点子呢?这一点只有格奥尔吉·图林才能打探清楚。
古罗夫给库拉根上校拨了电话。
“你好,巴维尔,鄙人是古罗夫。”
“我碰见你那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列夫·伊凡诺维奇,”反间谍官员答道,“我只能给你提供两个伙计,再没有了。伙计当然是有的,但符合你要求的只有两名。”
“你很机灵,巴维尔。明天从上午起我只需要一名。”
维尔丁中校听取了上午在剧院里卖法国化妆品的那个侦查员的汇报。
“遵照您的嘱咐,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我没有提启发性问题。”
维尔丁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寻思:狗拿耗子,那有什么屁用?就让那民警被这几个证人拖得喘不过气来。谁也不需要这些证人了,眼下主要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你跟玛丽亚结识了吗?”他这么问纯粹出于好奇。
“没有,维克多尔·奥列戈维奇,她简直像条蛇,目光跟眼镜蛇一样,仿佛会施催眠术。”
“可是她又何苦要找你呢?她产生警觉,说明她了解情况,那民警也给她嘱咐过一些话,”维尔丁满意地笑了一笑。那些老侦探全都靠装模作样和虚构臆测过日子。已经是原子时代了,他们仍在琢磨着要发明火药。
“我跟两个风骚娘儿们拉上了关系,”侦查员见首长嘴角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