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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渐渐地,山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我那些炼成了内丹的师兄们,逐一失踪了。诺大的山林里,没有他们半点踪迹。师父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一边给儿子熬药,一边暗自叹息:“也罢也罢,翅膀硬了,便去闯荡吧,迎月山还是太小了……”
我跟师兄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想不通他们不辞而别的理由,难道在他们心里,跟师父跟大家一同生活的快乐,抵不上那番孤独莫名其妙的“闯荡”?何况,他们之前不是还心心念念地竞争山神之职么?
虽然万般疑惑,可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太分心。再过七日,我的内丹当可圆满,此时若心志不宁,很容易走火入魔。
不语隔天会来看看我,带来的都是好消息,说师父一切都好,小师弟们也很听话,失踪的鱼师兄捎了消息回来,说自己到了一个很繁华的城市,还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知道不语是不说谎的,我总算安下了心。
可是,我分明又看到不语转身离开的刹那,那微微一皱的眉头。
白狐是狐狸里的贵族,也是最聪明的,察言观色总是一把好手。
我看着她在暮色中远去的背影,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雪地,一如美人脸孔上的瑕疵。忽然想起,不语的步履总是如云轻巧,踏水无痕,她总说满地皓雪是极美的景色,若留下脚印就糟践了,所以走路时,她从不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浮生物语·狐守(12)
我站在洞口,本已安下的心,被某种奇怪的力量又牵扯起来。
8、
师父咽气前,指着对面的不语,恨恨吐出两个字:“孽徒!”从他口中涌出的鲜血,河一样流到了我紧紧扶住他的双手上。
不语面无表情地站在我们面前,眼神里只有冰凉漠然。
师父的房间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殷红的血迹,翻倒的药盅里,洒出黏稠的暗红色汁液,几个拳头大小的黑瓷坛散落在墙角,墙壁上,有一个被毁坏的暗格。其中一个瓷坛裂开了,洒出一堆暗绿色的灰。
除此之外,我们三人身边还躺着一个血肉模糊,不知生死的少年——他是我们最小的师弟,一只雪豹。入门虽晚,资质却高,很得师父钟爱。
我看见师父的胸前有个大洞,边缘焦黑,面上漂浮着一层赤红色的薄气,像覆盖了一片奇特的花瓣。不语的右衣袖,变得空空荡荡,曾经纤长白皙的右臂,失去了踪影。
我的心,在师父撒手人寰的同时,似也停止了跳动。
我突然觉得,离开山洞偷偷回来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不安与牵挂,我不会回来,如果我不回来,眼前这一幕就不会被我看到,如果我不看到……如果我不看到……我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干的?”我缓缓放下师父的尸体,眼见着这个救我,养我,教我,我曾发誓要以生命去保护他安危的恩人,渐渐失去人形,化作一只黑亮的蝎子。
不语僵硬地扯动嘴角,笑道:“是啊。我要他教我更好的术法,我才是当山神的最好人选。可是他不肯。”
“那些失踪的师兄……”我站起身,异常平静,“跟你有关?”
“我要他们的内丹,这样我会强大得更快。”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我憎恨被人扔石头的日子。我不要当不祥的花妖,我要当被人崇拜的神!”
“你答应过我不说谎的,对不对?”我等我要的最后一个答案。
“是。”她点头。
我一仰头,吐出尚未成形的内丹,化作一柄细剑,犀利的银光从我与她之间横过。有种东西,瞬间被切断了。她的实话,让我领受了平生最大的愚弄。
“想给老家伙报仇?”她讥诮地冷笑,“炼好你的内丹再来找我。”我的剑扑了空。她身姿的轻盈,遁形的功力,在任何同门之上。怒意,悲伤,在心中翻江倒海。
我亲手葬了师父。把昏迷不醒的雪豹师弟安顿好之后,我看了这个曾经热闹,如今空荡零落的“家”一眼,绝然回到了山洞里。
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强大。
我的意念,比任何时候都集中。
我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该去做什么。
9、
找她的时候,没费任何气力。
因为她就在迎月河边等我,红色的纱衣,白色的雪地,美得凄绝。
已臻完美的利剑刺进她心口的时候,没费任何气力。因为她不躲不闪。
她倒在雪中,染红了一片世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她的悔意是真是假,我无力分辨。她的眼睛安然合上,那朵总在她身体与眼中盛开的花,在厚厚的雪上枯萎成了一个寥落的印记。
熟悉的身体,渐渐烟化。我眼见着如刀的雪风,裹起地上那颤巍巍的三瓣红花,越送越远。
我的剑,当啷落地。
10、
我成了迎月山的新任山神。
一百年,两百年,我迟钝于时间的流动。终日在山中,或静坐,或沉睡。
浮生物语·狐守(13)
某种伤口也渐渐结了痂。
是啊,我只是除去了一个弑师父害同门的妖孽而已。难过是有的,午夜梦回的牵念也是有的。但,一切都在时间的流动中安静下来,被我藏到了最深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因为我的灵气而繁茂生长,山青水透。只是,天气永远是阴的,天际的阳光从来照不到这里的山水。
“山神的心情,会影响到天气。”一个春天的午后,我正在河边树下小睡,一个女人把我吵醒。
“你看起来真是一只很忧郁的狐狸啊。”她蹲在我身边,黑衣黑发,杏眼红唇,没心没肺地笑。
“你真是一只很无聊的树妖。”我瞟了她一眼,把荷叶盖回脸上。
我认识这个叫裟椤的女妖快十年,她每年春天都会来山里采一种很酸很酸的野果,说是送人酿酒。偶尔我们会闲聊,时间一长,她知道我的故事,我也知道她的一部分故事。这树妖的道行修为,远在我之上,却总爱摆出一副初级小妖的天真无知,故意说一些不着调的玩笑话,很是让人气结。
“喂,我今天来是给你带个好消息的。”她拿开我的荷叶。我不耐烦地坐起来,正要发火,却被一个稚嫩急促的声音打断——
“师父师父,雪豹师叔醒了!!!”一个胖胖的孩子,我的白兔徒弟,从林中火急火燎地向我跑来。
我心下一震,猛地起身,御风飞回。直到刚才我才发现,潜意识中,我一直在等这场苏醒……
深夜,我从雪豹的房间里走出,一抬头,满月当空。
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从最深的地方挣脱而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山里走去。
一地银白的山头上,我和树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你决定了?”她秀眉一挑。
“我不在的时候,请你代为照看迎月山。”
“你不能离开太久。我不是这里的山神,我的灵气无法照顾周全。”
“一百年吧,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定会回来。”我看着她的脸,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拜托,“希望你帮我。”
“给我很多金子当报酬我就帮你。”她撇撇嘴。
“一言为定。”
11、
我缓缓沉入了迎月河的河底。在那里,有一个黑暗而温暖的洞穴,是最安全,最适合沉眠的场所。
也许应该感谢上天让雪豹昏迷了几百年。如果雪豹在几百年前清醒,我会选择毁灭。而现在,我想的是,弥补。醒过来的雪豹,第一句话就是:“不语师姐救我!”
师父对我们说了最大的谎话。收留,抚养,教导,不是为了给我们幸福,也不是为了寻找最合适的继任。他要的,只是我们的内丹,他儿子的病,只有连服99颗成形内丹才可治愈。我们不是他的徒弟,只是一群等着被人服下的药丸罢了。
我现在才明白,不语临终前的对不起,并不是在忏悔“罪行”,而是因为她没有遵守承诺——永不说谎。
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欺骗我的初衷。
我要再见到她。为我的疑惑,为我的内疚。
树妖带来的好消息是,冥王最近听取民意,改了规矩,给那些心存善念,但抱憾枉死的妖怪们一次转世为人的机会。不语虽然死在我的剑下,可她尚有一丝精魂飘荡人间,转生有望。但几时转生,转生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茫茫人海,我却毫不担心我找不到她。
因为,她的体温,她的笑容,早已埋在我的血脉里,不可分割。只要她重新降临世间,我第一时间就能感知到。毕竟,我是一只当了山神的狐狸。我把自己埋在河底,连同所有旧时的记忆,一起埋掉。从我身体里分离出的精魄,是一条崭新的,干净的,没有任何记忆与负担的生命。
浮生物语·狐守(14)
我想以这样的状态,重新踏入她的生命。重新去认识她,了解她。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吧。
我在漆黑的洞里,慢慢闭上了眼。意识开始分裂,一半裹着过往的回忆,留在河底;一半带着新生的希望,等待一个召唤。半梦半醒中,有个声音说——
你是一只聪明的狐狸,你没有过去,只有将来。
有个笨蛋,需要你的守护。
去吧,去吧……
12、
我拖着发疼的身子,回到了唐家。是的,我被一辆超速超载的货车给撞了,虽然我的身体并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可疼痛感多少还是有的。
唐小花仍在安睡。窗外不知几时亮起了月光,她翻了个身,银白沾染到她脸上,细腻温柔,明明是另外一张脸孔,却让我真切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我轻轻抚摸着她稚嫩的脸孔。最后,将手覆在她的额头,闭上眼,让一股有温度的力量,从我的心里流淌到掌下,渗进她的世界。
“不语……”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
“嗯……”睡梦中的唐小花,动了动嘴唇。
“为什么要跟那些将死的人说谎话?”我的目光落在她缺了血肉的手腕上,隐隐作痛。
“蜘蛛人问我,想不想真正帮助那些有危险的人。”她缓缓说,“它说,只要我对那些将死的人说,你们还可以活二十年,他们就不会死了。”
我不得不在心里咒骂那只猥琐的虫男,是它,为了得到谶花的花瓣,也就是唐小花的血肉,用这种方法唤醒了她的全部能力,还因此招惹了专司生死的冥差。
“我不是不祥之物……不是乌鸦嘴……我也可以救人。”唐小花呢喃着,“原来说谎话也不见得是坏事……”
我愣了愣,问了我最想问的:“师父的事,为什么要骗我?”
“我提醒过师兄们……我看到师父用剑剖开他们的身体,取出内丹,最后把他们的身体化成绿色的灰,装进瓷坛封进墙壁。可是他们不相信,说我练功走火入魔。那天,雪豹无意中撞破他用师兄们的内丹熬药,他要杀雪豹灭口……我听到了雪豹在求救……我像疯了一样,滚烫的力量在我体内奔跑。我一掌击在他的心口……我的右臂像烧着了一样……”
“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我真想抓她起来揍一顿。
“你那么爱师父,相信他,尊敬他……颠覆他,等于颠覆你的整个世界。”唐小花的眉头微微锁起,“你的内丹还未炼成……你一直想成为师父的继承者……如果,凶手是师父,你还会继续修炼么?在这个关键时候放弃修炼……你会元神大损,会致命的。可是,如果凶手是我……你会愤怒,会伤心,但只要你抱着找我复仇的心,就一定会努力炼成内丹……只要过了这关,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山神。”她的眉头舒展开来,“没有什么,比让你好好活下去更重要。说谎话,不是想骗你,是因为……我爱你。”
狐狸是从来不哭的,尤其男狐狸。但是,我今天破例了。“真是笨蛋!”我擦掉眼泪,深吸了口气,捏了捏唐小花的鼻子。
她打了个喷嚏,睁开了眼睛。“小透……你还不睡啊?”她坐起来,揉着眼睛。
“我要离开一阵子。”我故作轻松,像往常一样没好气地说。
“去哪儿?多久?”她紧张地问。
“老家。呃……大概一个月吧。”我戳了她的脑袋一下。她松了口气。我仔细看着她的样子,想把她的蠢样牢牢印在脑海——我不是离开一个月,是永远。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浮生物语·狐守(15)
“睡吧。我得走了。”我把她摁回了床上。
“现在就走?”她不舍地看我。我点头。她看了我半晌,突然咧嘴一笑:“那,我们假装明天还要见面吧!”
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我笑笑:“好。明天见!”
“明天见!”她心满意足地缩进了被窝,“要早点回来哦!”
我走出了房门,没吭声。直到她再次熟睡,我穿过墙壁,站到她身边,看着睡得像只小猪的她。我想,此刻我脸上洋溢的笑容,是许多年都不曾出现过的温暖与疼惜。你会变成一个正常的丫头。以后,你也不会再记得,跟我有关的一切。你会有崭新的幸福。这是你的守护灵,一只狐狸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破晓前,从唐小花的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