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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7
米天雄的左眼球在放大,放大,瞳孔开阔,逐渐地掩盖了他整张脸,像一个凸面镜似的,可以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
整栋大楼的外面大雨滂沱,狂风肆虐地刮得那些行道树东倒西歪,咔咔地折断树枝,雨滴是那么恶狠狠地击落那些可怜的树叶。树枝变得光秃秃的,黑黢黢的树干在闪电划过后向黑暗中延伸着,张牙舞爪,仿佛巫婆在舞动着她充满魔法的手指。
一只黑猫在楼道的走廊里跑过。
清洁工刘芳在忙着关窗户,呼呼的风把那还没来的及关上的窗户刮得咣咣做响。一扇窗户的玻璃被刮得掉了下来,哗啦一声向楼下坠落。楼道里的光线越加的黯淡,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那黑猫从刘芳的身边经过吓了刘芳一跳,她妈呀一声叫了起来。身体险些被那阵阵的狂风从窗户口被拽出去。她吓得面色苍白,握着窗户的手不会动弹,身子僵直。
她闭上眼睛不敢往楼下那黑暗的深渊看,悬在嗓子眼的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
那巨大的雨点砸在她的脸上生疼。
她才睁开眼睛,发现那只黑猫不见了。
她关上身边的窗户,那些没关的窗户在风中来回摆动,铁折页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的声音。那些窗户就仿佛被施了魔法被风关上,又打开,又关上,又打开……看上去就像一个生病身体的某一部分在痉挛地抽搐着。
十几块玻璃已经被风刮得破碎了,坠落在楼下的空地上。
刘芳的身子颤抖着,不敢再背对着走廊,而是侧着身子把窗户关上。她总觉得背后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在逼近她,会突然抱起她的身体把她从楼上扔下去……
一不小心,手指触到那仍留在窗框上的玻璃茬子,一颗血珍珠从她的手指上渗出来,接着又一颗,两颗,三颗……她忍着疼痛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有些微微的咸涩,血腥味瞬间充满她的口腔,蹦跳着依附在她的上颚堂,依附在她的舌头上,迅速地侵入她的味蕾。她在吐着唾沫,把那霸道的血腥味吐出来,可是那血腥味无比的顽固,她怎么吐都会存留在口腔里一部分,集聚在她的嗓子眼,她感到一阵恶心,她呕吐起来,她几乎要把整个内脏都呕吐出来。
那血腥味在她的嘴里繁殖着,变得更加浓重,就仿佛她的嘴里含着一块血淋淋的肺叶。她手捂着嘴在控制着自己的呕吐,她真害怕会把内脏都呕吐出来,如果那些活蹦乱跳的内脏呕吐出来,在它的面前跳动着,那样她立马就会吓得晕死过去,她还不想那样。她开始屈服了那些血腥味,任由它们繁殖着,顺着唾液流进她的味里,然后在整个身体上扩散着。
她的身体像风中的树木簌簌地抖动着,颤抖不止,毛发竖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个女人对恐惧似乎更加敏感,那莫名的恐惧使她的神经紧绷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其实人的肉体就像一个泥胎,很轻微的力量就会使它粉碎,变成齑粉,而那轻微的力量就是精神,是那来自内心的恐惧。
古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其实这是一种很荒谬的理论,有时候,那种恐惧是外在的,是世界在你的宿命中强加给你的,你无力去反抗。老天同样在伤害着无辜的生命,刘芳就是这样的一个无辜的生命,成为恶行走过程中的一个牺牲,一个图标。上帝总是劝佑那些受伤害的人向它靠近,它也同样在奋力拯救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善的走向善,恶的也走向善,这就是上帝。你可能会成为上帝拯救路上的一粒微小的尘沙,你是幸福的,你接近了上帝,上帝会把无穷尽的福泽给你的后代。上帝同样也会把你的后代变成一粒尘沙继续它的拯救,是啊!这就是上帝。
那种力量越来越近地靠近着刘芳,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感觉到了,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它在走近。
它充满力量。
它就在你的背后。
在你猛然回头的时刻里它会突然消失,等你转过身去,它又会出现,使你震慑,使你肝胆颤裂。
那也许会是一双干枯的手,紧紧地掐住你的脖子,使你窒息。
那也许是一个流淌着鲜血的脸,披散的头发耷拉下来,露出嘴里野兽般的尖牙对着你的脖子吭哧地咬下去,咬出一个血窟窿,你会因为血流尽而死,只剩下一堆硬梆梆的骨头。
这只是事情的开端。
刘芳能因为心里恐惧就停下手里的工作吗?不能。
为了生存,她只能在恐惧的刀锋上继续行走,就像一个人手里握着玻璃,狠心地推下去,把手掌一推到底,手掌的肉分开,白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在纯洁地展开,血,鲜红鲜红的血流淌出来伴着尖锐的疼痛。
刘芳站起来,两条腿打着颤,那被玻璃划伤的手隐隐地疼痛着,使整个手臂都麻木了。
她一扇扇地把北风吹开的窗户关上。
就在她向下一楼层走去的时候,那些关上的窗户哗地一下又都被风吹开了。
她愕然地站立在楼梯的拐角处,那冷风扑面,吹得她一阵寒冷,嘴唇发紫,四肢冰凉。整个脑袋都麻木了。
尖叫的风在漆黑的楼道里打着口哨,几乎要穿透那厚厚的墙壁,几乎要撕裂刘芳脆弱的身体。
那风在楼道里变得有了形状,紧紧地跟在刘芳的身后。刘芳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必须把那些窗户都关上,以防所有的玻璃都被打破。如果那样,她就会又一次地丢掉工作。
生存带来的恐惧要高于一切。
狂风猛烈地把雨水灌进来,楼道里都是水。她在慌乱的过程中屡次地摔倒在水泥地上,跌得鼻青脸肿,长长的头发被雨水和汗水弄得湿漉漉的贴在脸上。
她的脑海出现女儿乞求的脸:妈妈,学校里的同学都吃肉,我也要吃肉。
想起女儿说话时的那个眼神,刘芳的眼泪不禁地掉下来。
刘芳心里暗暗地说:梅香,会吃到肉的,会的。
她的心里一阵痛楚,犹如刀绞般疼痛。
她伸出手捋了捋贴在脸上的头发,擦了擦脸上的泪滴把那扇野兽大嘴般的窗户关上。
她很疲惫。
两只脚在水里面趟着。
整个身体几乎要飘起来,那冰凉的雨水侵入骨髓。那水中仿佛有一只手在紧紧地拽着她的双脚,她脚脖子疼痛的厉害,几乎被那只无名的手拽断了。
她的身后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就仿佛有一个人在跟着她。
楼道里变得漆黑,恐怖。
她摸到楼梯拐角的墙壁开关,想把楼道里的灯打开,可是嗒嗒按了几下,那灯泡里的钨丝闪了几下,彻底地熄灭了。
楼道里的黑暗变得沉甸甸的,湿漉漉的,凉气逼人。
它在走近。
它充满力量。
它就在她的背后。
在她猛然回头的时刻里它会突然消失,等她转过身去,它又会出现,使她震慑,使她肝胆颤裂。
她还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在她的身后,她不敢回头。
她的脸苍白得像一个白圈。
第三章 8
王语嫣蜷缩在沙发里很难入睡,不停地翻着身子,或者对着天花板发呆。她很疲惫,浑身的每个关节都是那么疼,松松垮垮的,几乎要散了架似的。
那几只被她碾碎的血蟑螂还在地板上。
突然复活了,变成几十只,几百只,几千只,几万只……细菌般地繁殖着。它们在那里
蠕动着,向她爬过来。
她双臂紧紧地抱着身子,倚在沙发里,脸色死一般苍白。
她的眼睛盯着那些血蟑螂一动也不敢动,不敢吭出声。
那是一群复仇的血蟑螂,怒气冲冲地爬过来。
风吹动着窗帘,呼啦啦地响。
从窗栏里伸进一个老女人的头,接着是她的脸,她的肩膀,她的双手,她的上半身,她的双腿,她的脚,她瘦小的身体站在窗台上,脸色阴沉。
那是她死去的母亲。
她惊悚地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尖叫着。
就在这时,窗户开了。
那个老女人的头部伸进来,用她独特的令人恐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王语嫣看着。
王语嫣大气都不敢出,每一丝的恐惧都在她抽搐的变了形的脸上呈现出来。
她喉咙里哆嗦的声音说:“妈?妈妈?你来了……”
她声调颤抖,眼泪涌出眼眶。
“妈妈,妈妈……”
她喊叫着。
她就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下来,面对着她的母亲,双膝跪在地板上。两只膝盖向前挪着,想去抱住她母亲的双腿。
她却什么都没有抱着。
就在她母亲的脸出现在窗户上的那一刹那,那成群的血蟑螂突然不见了,消失殆尽,连一丝的踪影都不见了。
“妈妈,妈妈……妈妈……”
她哭着,忍不住扑了上去,可是她的母亲却转过身去,把一个冷冰冰的背对着她。她的两只手什么都没有抓到。
“你怎么不说话妈妈?妈妈?你都看见了吗?那些蟑螂在欺负我,还有……”
王语嫣嘤嘤地哭起来。
那个老女人仍旧不说话,站在窗户上和窗帘一起飘动着。
母亲的死亡与王语嫣有关。
第三章 9
那是一九九九年。
那时候王语嫣才刚刚上高中,她的父亲在一天去广州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她的父亲还在蓝城,有人看见他跟一个成都的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是一个妓女。她的母亲是春明小学校的语文老师。她的父亲跑掉后,她就和母亲相依为命。那是一个严厉的母亲,一门心思地希望女儿能出息,能好好学习。可是命运总是做弄人,命运的手指总是让你的生活向
左转,或者向右转,与你设想的人生轨迹背道而驰。
就这样,一个没有了父亲的女孩在母亲的过度呵护下变成了一个问题女孩。
她开始学着那些时髦的孩子染红头发,化妆,穿那种露肚装,穿那种超短裙,去重金属跳舞,开始结识一些社会上的男孩。
这一切都是背着她母亲进行的,她的母亲还蒙在鼓里。她的母亲还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一个好女孩呢。可以说,王语嫣在那段时间里伪装得很好。在回家之前,她要去同学家把涂抹在脸上的妆洗掉,把露肚装放在同学家里,换上校服,戴上母亲给她配的近视眼镜,把头发漂洗了,扎成两个羊角辫,很忧郁,很疲惫地走进家门。母亲看见她的样子,还以为是学习累的,一个劲地问她要吃什么好吃的。她很懂事地告诉母亲她什么都不想吃,说完后就拿起一本英语书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装相地背着英语单词。而她耳朵里塞着的耳机传出的确是重金属里面的舞曲,她的肢体跟着舞曲晃动着,扭着,摇晃着,手里的英语课本早掉在地上。
她的母亲却在厨房里忙活着,尽心地为她进行着营养的配餐。
等她的母亲发现后,已经晚了。
就犹如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就是神药也无法挽救她的生命。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一个瓦罐里面在熬着药,那草药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在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那草药在瓦罐里咕嘟咕嘟地翻响着,像鬼在说话。而那个人的身体在渐渐地消瘦,消瘦,再消瘦……皮包骨头。没了人的模样。骨头几乎支出了皮肤,把皮肤捅破。她在呼吸着最后的一口气……喉咙里咕噜咕噜……一口痰堵在那里,她马上就要死了。死了。
那个瓦罐突然在火上破碎了,草药的液汁熄灭了火。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了。
她的母亲端着香喷喷的饭菜,在桌子旁盛着白米饭喊着:“语嫣吃饭了,语嫣吃饭了,休息一会儿。”
她母亲来到语嫣的门口,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没有动静,她又敲了几下。
门开了。
一个丑陋的脑袋,光秃秃地伸出来。皮肤是那种腐烂的黄绿色。深陷的大眼睛是黄色的,似乎在闪光,玻璃球般的眼珠子滴溜乱转。鼻子又宽又平,仿佛是骷髅的鼻子,嘴唇暗紫,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锯齿般的动物尖牙。
她的母亲尖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原来是王语嫣把同学藏在她书包里的面具拿出来戴在脸上。她想跟母亲玩一下恶作剧,没想到把母亲吓得昏倒过去。
她撕下面具,扑在母亲身边喊着:妈妈,妈妈,我是跟你玩的,那不是真的,只是一个面具。
这也吓坏了王语嫣,她又是捶胸,又是敲背,拿冷水敷母亲的脸。母亲就像一具尸体躺在地上,脸色煞白。
“妈妈,妈妈,我是跟你玩的,你不要吓我啊!”王语嫣边哭着边喊着“妈妈,妈妈……”
在她千呼万唤中,她的母亲终于醒了。发出微弱的鼻息,看着王语嫣说:“鬼……鬼……我看见鬼了,看见鬼了……”
王语嫣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
她说:“妈妈,哪来的鬼啊?”
她母亲躺在地上仍在坚持地说:“我去喊你吃饭,突然门开了,我看见了鬼,是鬼……”
她仍沉浸在刚才的恐惧中,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王语嫣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