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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理从头到尾一直默默地在听,一句也没有插过。
“……所以,我早就知道它不是女王,却没想到原来是我……”
经理沉默地低头。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女王?”
“因为你肩膀上什么都没有呀!”任烟雨微笑。
“所以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如果连你都有可能是女王的话,那我真不知道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世界到处都有蜚语蛇,人间总有流言满天飞,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这世界原本就是这样。
但我害怕,这世间连最后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我无人可以交心,无人可以倾诉。我怕我最后的隐私,也会被无所不在的蜚语蛇听见,举着喇叭告诉全天下人。
“尽管你很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你,甚至碰到你就恶心─我想你也一样,但我知道你一定和我不同,你不是我这种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人。
“你所做的事情始终光明正大,不像我,一边在你面前笑着,转身却去翻你的抽屉,把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仔仔细细原原本本的告诉别人。”
任烟雨,其实并不是他们这个分公司的下属职员。
她是公司总部的调查员,因上级怀疑分公司有人侵吞公司财产,却苦于没有证据,而她就被秘密调至现在工作的地方。
这本应是合法且没有争议的工作,但是这一次的事件却非常地错综复杂。
分公司里的小群体、裙带、附带、家族带……比比皆是,对方干的事情又干净俐落,什么把柄也没有给她留下,无论她怎么做,对方总有复杂的关系将她引到别的地方去,甚至连她手中最微小的证据都能毁掉。
她已经接手这个工作一年有余,却连一点进展都没有,怎能不着急?
为了完成任务,她不得不使出最下三滥的手段,跟踪、窃听、报告、两面三刀、欺骗、传播流言……
直到那时候,她才明白经理在她第一天报到时,就对她说过的话─“我不欢迎你”。
且不说侵吞公司财产的事是大是小,仅仅是她的到来,就已经造成了公司中同事的互相猜忌、流言和随处可见的嫌隙。
原本不明显的裂缝,硬是被她一脚踏出了一个坑!
经理总是很沉默,不是必要的话,她可以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而在别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却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对方说话,尽力保护自己的属下,让任何人都不被流言蜚语伤害。
任烟雨的手机有三颗电池,两个充电器,其中总有一个充电器和电池是放在经理的办公室里。
因为经理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自己充电的时候帮她充一次,而她却常常忘了自己的手机居然还需要电池,整日里只顾着去挑拨离间、倒弄是非,以求得到自己想要的资料……
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经理,只能在远处羡慕地看着经理的背影,在受到她的帮助时,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要太受宠若惊。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恶心感会这么强烈?现在我知道了,原来……”
她叹笑一声正想再说什么,经理却忽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右手食指放在骤然丧失了血色的嘴唇上,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任烟雨从她的目光中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手脚冰凉。
身后有东西拖拖拉拉的声音,很细微,却很熟悉。
有东西随着那来自墙角处的恶心声音,蜿蜒却坚定地向她这里爬来。
她的身后有东西─是她的声音还是其他什么把它吸引过来的,她不得而知,但是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她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因为经理的目光抬得很高,表情恐惧万分,她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大小,只要她,甚至只是她身上的一个骨节发出一点声音,这条蜚语蛇都有可能会扑上来,把她杀掉。
她想回头,经理微微摇头,一只手慢慢地将她拉向自己。
她的身体逐渐倾斜,头缓缓靠在经理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身后的东西带着奇怪的节律爬过来,它也许是想找任烟雨,更也许是想从这经过。
任烟雨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引开它的注意力,她的脚还停留在原处,如果它爬上了她的脚的话……
她还没有想到更恐怖的可能,黏腻的触感,已经开始拖拖拉拉地从她的脚上经过。
任烟雨双手撑在经理身后的门上,头靠着她的肩膀,双腿还保持着似坐非坐的姿态,痛苦地感受着,那肥胖笨重的软体动物擦着她的脊背,压着她的双腿,慢慢地透过墙壁钻出去。
这条蜚语蛇异常巨大,行动极为缓慢,足足走了十分钟左右,任烟雨的脚经历了从压迫感到疼痛,到麻木的一连串感觉,不断在心中祈祷那东西能快点离开。
现在的时间对她来说,一秒钟就像一年一样漫长,疼痛和恐惧让她想哭却哭不出来,经理按在她肩膀的手始终紧紧地按着,幸亏还有这种救赎般的按压感,让她感到自己原来还在现实,而不是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到压在自己脚上的重量,和经理按压在她肩膀上的力道都在逐渐变轻,软体动物的躯体触感也慢慢变细,最后终于没有了。
房间里回荡着格格格格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们才发现到,原来那是她们牙齿所发出的声音,连呼吸的声音都在颤抖了,也难怪上下牙齿会打架成这样。
“你生活在流言当中……”
任烟雨努力压制住想继续互相敲击的牙齿,想抬头看经理的表情,却被她继续按在肩膀上,听着她有些颤抖的声音和吐词。
“就必须学会适应……”
任烟雨能感到经理肺部微微的啜泣,她想挣脱,经理却将她按得更紧。
“流言充斥了世界,没有流言的地方只有坟场。我们抬头低头看见的都是流言,但是不表示我们就必须跟着它走。我们有我们的脑子,为什么要让那么恶心的东西支配我们的嘴……但是我们也不会逃,是不是?逃也没用……你逃不掉的。
“舌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让他说,不可能;你让他说,世间又会多一个兴风作浪的女王……
“但是嘴长在我们自己脸上是不是?舌头还是我们的……在我们自己变成女王之前,我们的舌头还是我们的……对吧?蜚语蛇不是喜欢流言吗?如果我们没有流言呢?我们的心里一句流言都没有呢?我们生生把它饿死呢?”
如果,我们生生把它饿死呢?
精疲力竭的温氏兄弟互相扶持着,全身上下伤痕累累。
然而天上的那个女王却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到现在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害,让他们之前所有的攻击,都打了水漂儿。
他们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不管是正面出击也好,迂回攻陷也好,都没有用!
这个已经成熟了百分之九十八的女王蛇,已经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
“到底……到底姨婆……当初是怎么对付它的?”温乐沣气喘吁吁地问。
温乐源抹了一把脑袋上的汗,“我说过我不记得了呀……”
“但是……我记得……”
“啥?”他不记得乐沣会记得?
“我记得,我们和什么人一起逃跑……”
“那个死老太婆吧?”
温乐沣摇头:“不对,应该是个男人,而且年纪很大,然后……”
─老太太在后面拼死堵截着女王蛇的追击,两个男孩子带着老头儿,在狭窄的甬道里狂奔。
“再之后?”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孩摔倒了,他在兄弟的帮助下爬起来,却发现视野中多出了一双女性的皮鞋。
“出现了……”
─女性的双腿,裙子,纤细的腰身……
“还……还记得吗?当我们看到她脸的时候……”
─身后忽然传来女王蛇的惨叫声,他们回头,看见那个巨大的蛇身在痛苦地绞扭、翻滚。
女王影忽然从空中掉了下来,身体和地面发出极其响亮的“啪叽”一声。
它上半身有三分之一当即拍成了水,哗啦啦啦地向四周流开。
女王影嘶声惨叫起来。
兄弟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齐声大叫:“是她!”
对啊!为什么那时候的女王会死呢?为什么他们会想不起来,阴老太太是怎么杀死女王的呢?
─天空闪过暗黑色的霹雳,那个长着蛇头的女人,长长的信子在他们眼前摇摆。
是恐惧!比女王蛇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极度恐惧!是恐惧杀了女王蛇,也是恐惧封锁了他们的记忆!
这世上没有比蜚语蛇更恐怖的东西,也没有比“女王”更可怕的力量。
蜚语女王不会死。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杀不死她。流言……是无敌的!
兄弟二人飞窜起来,从楼房破洞处冲入经理的房间。
一片狼藉的房间,所有的蜚语蛇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片和女王影消失时一样的水渍。
“任烟雨!”温乐源叫:“你没事吧!”
任烟雨打开门走出来,脚下还有些趔趄。
“我们没事……”她虚弱地说。
经理从她的身后走出来,低着的头慢慢抬起。
温乐源和温乐沣忍不住退了一步。
还是那张漂亮精致的脸,柔软纤细的腰身。
但她步履微晃,看来却不像任烟雨那般虚弱,反而更加漂亮。
流言是什么?
流言是这世上最有活力的东西。
无论你用任何方式也杀不死它。
当你以为你杀了它时候,它却会伪装成其他东西,再次出现在你的眼前。
变得更加漂亮……更光彩夺目!
那天晚上的事,从报纸到电视台,都用很大的篇幅报导了好几天。
那个小区的所有人都没有听到声音,可是等他们醒来之后就发现,某栋某号的某个房间外墙,被不明物体轰出了一个大洞,暖气管被轰得一塌糊涂,碎得找不出原型。
幸亏淩晨时暖气就都统一关闭了,要不是这样,说不定连锅炉也会炸掉。
按理说自己头顶,或者对面、楼下、旁边,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周围的人都应该立刻都知道才对。
谁知道那却像是凭空出现的东西,悄悄地就已经在那里了,等你期待着它像出现时一样神秘消失的时候,它却恶意地微笑着,纠缠着你,瞪视着你,让你想逃都没法逃。
这神秘的事件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借着它的东风,又衍生出了许多关于外星人、特异功能、集体催眠等等的流言。
流言就是这样,不管你如何厌恶,如何心烦,它总会在你想像得到和想像不到的任何时间出现,杀了一个,又跑出另一个来,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任烟雨对那天晚上的事记得已经不是太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后来一直抱着经理,经理紧紧地抱着她的头,自己哭得就像一个小孩子。
她身上的女王呢?不知道。女王是怎么消失的?不知道。他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不知道。
温家兄弟一问三不知,只告诉她不用担心,就算以后她身边的流言像山一样多,她也不会再因为蜚语蛇而死了。
“一山不容二虎,有一个女王就容不下另一个。”
绿荫公寓里,温乐源坐得远远地对她说:“所以你身上的女王才会藏得那么隐秘,还不时长出幼芽来迷惑他人,连我们都上当了。不过现在无所谓了,长过女王的人身上不会再长普通的蜚语蛇,只要另一个‘女王’在你身边,你就永远也长不出第二条女王。”
“另一个……女王?”
温乐沣坐得比温乐源更远,而阴老太太在他的背后,似乎连冒个头都会让她发抖。
“偶尔,女王蛇也不一定都是对你不利,如果不是她,你说不定已经被杀了。”温乐源又说。
任烟雨大惑不解:“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们以为你们经理是最难得的纯体,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能帮你拔出你体内隐藏的女王,可是女王为什么会隐藏在你体内呢?我们当时完全忽略了这个问题。”
温乐源指指窗外。“其实答案不复杂,只是我们一直没有想到而已。”
想起了一个可能,任烟雨渐渐发起抖来。“一山……不容二虎?”
温乐源不置可否道:“你还记得在公司里的时候吗?我说她身上有蜚语蛇,而你说没有,为什么?因为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身边有人,你看到她的时候,她身边没有别人对不对?
“蜚语女王的感染方式和普通蜚语蛇的不同,她身上的蜚语蛇是会掉下来,爬到任何它看见的人身上……”
“你们经理她,的确是纯体,”温乐沣低声说,“不过她不是‘正’的纯体,而是‘负’的纯体。也就是说,她不是我们所想像的那种,完全不被蜚语蛇侵蚀的人,而是……”
而是……而是……
这世界上,除非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类。
否则绝不会有不被流言侵蚀的人。
流言是无敌的。
能打败流言的,只有流言。
任烟雨走出绿荫公寓的门,和一直等在门外的经理打了个招呼后,如温乐源所说地回头,果然发现门框上方,有一个不知何时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