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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个山谷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我抱着满怀金灿灿的野菊回到了教坊司。刚进我熟悉的院子,脚步却不由得停住了。小怜气鼓鼓地站在檐下,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仍然是一袭蓝衫,雪白的领子一尘不染。虽然在地位上已是今非昔比,但那种清朗温文的风度,却仍然没有丝毫改变。他闻声转过头来,远远地看见我,似是微微吃了一惊,眼中神情复杂莫名,但终于低低地开口了:“蕊……严姑娘,在下恭候你已是很久了。”
此人居然正是久已不见的唐仲友。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心中隐隐地只是感到酸楚。
小怜却已经怒气冲冲地叫起来:“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是堂堂的士大夫,可不要入了我们这不干不净的门!我家姐姐为了你所谓的清白名声,真是吃尽了世上的苦头!两年来你不闻不问,这次承蒙岳大人放了姐姐出来,你又跑来做甚?”
唐仲友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我虽是在见东君之前,被人精心地打扮过,但毕竟受过牢狱之苦,肌肤已不复当年的润泽光洁,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他的眼圈一红,似乎是心有感触,但欲言又止,终于期期艾艾地说道:“严姑娘,我知道对你不住,我欠你的人情,只怕这一生一世都是还不清了。只是我……实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我已说服家人,我家娘子她……她最是贤惠知理,也并无反对之意。故我……要纳你为妾,但愿此生能与姑娘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小怜听到最后,立时圆睁双眼,脸色也渐渐涨红起来,看样子就要大发河东之威。她回头看了看我,见我怀抱菊花站在当地,神色平静如常,既没有特别热情,也并无逐客之意。终于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只是“哈”地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仰眼看天,意极不屑。
仲友望了她一眼,神色大是尴尬。
“严姑娘!”他轻声叫我,眼中蠢动着一丝期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两年以来,他为避嫌疑,保持自家官声无损,对我下入牢狱之事不闻不问,着实是物议沸腾,世人对他都以薄情郎呼之。现在我出狱了,又是这样的憔悴病弱,他的心里,想必是极度过意不去吧?况且,以我严蕊绝世的姿色才情、温柔体贴,仲友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的木头人儿,相处日久,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男人总觉得对一个女人最好的报答,莫过于是娶了她回去。他出身诗礼世家,按理说是不会娶一个倡伎入门的。可是他终于还是想出了这个办法,自以为能将欠我的人情一并还清。
若说我从未有过嫁人之念,那也是自欺欺人。来到人间这么多年,有时候我也觉得有些疲倦。我见过凡人女子嫁人后的生活,绣花作画、吟诗读书、锦楼玉堂、呼奴使婢,还有情趣相投、风度翩翩的如意郎君……这些,想必唐仲友都能给我。
可是一个人,总应该坚持最初的梦想吧。
我摇摇头,终于开口说道:“唐大人,你多虑了。严蕊于你,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将手中花束轻轻放在一旁几上:“自岳大人声明让我脱籍之后,昨日便有一个世家子弟前来求亲。他家中大娘子新近过世了,愿意娶我过门,虽然是妾,但他房中并没有别的女人,声明了此后也不再娶妻。”
唐仲友微微一愕,眼中浮起一抹隐隐的失望:“哦……那……你答应了么?”
我淡然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为人忠厚,待我温柔可亲,还说以后不再娶别的女子,与我一夫一妻,落个终老。象我严蕊这样的身份,得入此等门第,夫复何求?”
他哀求地看着我,软语叫道:“蕊儿……”
这一声,几乎叫下我的泪来。
满腔情思纠结,化作嫣然一笑,我拾起花束抱在怀中,与他擦身而过,翩然进屋。
隔着镂空雕花的窗槅,看着清他踽踽行去的身影,竟是有说不出的孤独和悲凉。
哪里真有这样的一个世家子弟?自我脱离妓籍之后,听说近日里前来说媒攀亲之人,真是多如过江之鲫,踏破了教坊司的门槛。
可惜我不是他们眼中的那个严蕊。
我从那世人向往的神仙洞府、九华宫阙之中,降临到这充满了灾难、痛苦、无助而无法回避的人间,我不是为了贪恋人间的权势富贵,也不是为了男欢女爱。只因我无亲无故,始终是孤独一人存于这天地之间,我受不了那种寂冷和漠然,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真正可以肝胆相照、对酒当歌的知已。
在那晚的明月清风之中,在那烟雨迷茫的江上,我和他那倾心尽情的沉醉、那脱口而出的对诗、那一瞬间的两心相契……或许,不仅仅只是爱意,却足以回味永生。
其实凡尘俗世,我并没有白来一遭。时光流转之中,唯有那一晚,他是我心中欲寻的知已。契机一过,他还原成那个居官显赫的士大夫,而我,仍是地位卑下的平凡女子。时空再行换移,他只是微如蝼蚁的一个凡人,而我,却是超越了生死的紫阙天仙。
我们象是来自不同星座的两颗流星,仓皇地奔向不同的宿命。只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们偶然回头相视,倾尽所有的光热,在幽暗的天穹上溅起无数的星雨。
酒浓人醉,雨寂夜深,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瞬间。
只可惜,不能够朝朝暮暮。在这短促而仓忙的人世之间,人的生命有如朝露易逝,又有什么是真正可以朝朝暮暮的呢?
临走之前,我叫小怜给他送去了一封信笺。薄薄的一张绯色花笺,熏着淡淡的桂香,上面随意几行簪花小楷,是我最喜爱的李商隐的诗句: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离开了天台,在江湖上随意行走。在路过渝州之时,被这里的秀丽风光所迷醉,便在这渝州城外,开了这么一所茶肆。
有客人时我便卖茶,闲来我读诗、写字,跟着坎上住的那户邻家的妇人学着织布、剌绣,我还在檐下破土开田,种了一畦菊花。我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唯独就是想不起修炼的事情。
当然,我也认识了很多当地的妖怪,并且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法术,却极少与人打斗,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我不需要有高深的法术傲视群仙,因为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回天庭。
日子过得悠闲有趣,只是小怜时不时在我耳边嘀咕:“姑娘你不想嫁给东君,至少也看看别的男子吧?不说人类,就是妖中也有不少的美男子啊!你这样下去,到老都是个老姑婆,多么凄凉啊!”
东君也时时遣人来催我回去,有一次还亲自跑来:“素秋,你是真的不回去了么?你这样辛苦求生,该是多么劳累啊!”
我忙着给客人续水,头都懒得抬一下:“哎呀,我生意太忙了,哪有时间回去?”
他和小怜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张着嘴巴、皱着眉头,无限痛惜地看着这个昔日天庭中最是清丽脱俗的仙子,提着个紫铜茶壶,在桌椅间穿来穿去为客人续水,已完完全全蜕变成了一个商妇。
可是我觉得幸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千古情伤
严素秋停止讲述,在溪边蹲下身子,双手伸入溪水之中,大大方方地掬起一捧清水来,直接喝了一口。我一呆,脱口道:“就这么喝吗?”
严素秋侧过脸来,对着我桀然一笑。如玉一般娇嫩的脸庞上,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映着黄昏的夕阳,闪动着淡金色的光芒。
她温和地看着我,明亮而安静的眼神中,看不到半分的哀怨:“公主,现在我们不过是江湖儿女,以四海为家,一口冷水又有什么喝不得的?”
我一时无语,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是啊,我们都是来自于繁华锦绣之中,可是却摒弃了那样的生活,颠沛流离于这陌生的江湖。如果她是为了自己最初的梦想,那我呢?我是为了甚么?
我脑子里一片杂乱,突兀地问了一句:“素秋,你,还有没有想过唐仲友?想到他……你有没有过心痛……有没有过流泪的时候?”
她的身躯微微一震,但随即偏过脸去。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却看到她慢慢抬起头来,面向着蔚蓝的天宇,声音还是一贯的平静轻快:“公主,你是不是也有想流泪的时候呢?哪,如果你下次要流泪,可以象我这样抬起头来,对啦,就这样望着天就好了……只是千万不要闭上眼睛……那么本该流出来的眼泪,就会流回到心里去了。”
我的喉咙突然哽住了,我含着泪看着她,那个青睘宫中娴静的菊花精灵,那个铜雀台上惊艳四座的天府仙子,那个本来有着无限荣耀的琅光玉女……
我又想起了窈娘、小荷、甚至是那个生死未卜的鲛人真珠……还有面前的严素秋……是倾尽一生去追寻梦想,却被造化残忍打破的女子;是不管不顾所有的艰难、顽强而勇敢的女子;是终于明白一切,却始终隐忍在心底、什么都不说的女子……
我想了想,虽然觉得自己残忍,但终于还是不死心地开口了:“素秋,如果……如果当初,唐仲友也是爱你如命,真的留在了你的身边,你会希望他怎样待你呢?”
她仰头看天,认真地想了想,淡淡地说道:“如果仲友在……我只希望,我们活着能在一起,如果死去,那就埋在一起吧。”
就是这样简单吗?
我有些疑心,但她并不转过头来看我,还是一动不动地仰看着天空。将近黄昏了,原本蔚蓝的天色,开始被晚霞渐渐地染上了艳丽的红和黄。侧着看过去,那鲜艳的天色越是映出了她如玉的脸庞,我甚至看得清她睁得大大的眼睑,和一丝一丝的长睫毛,像是绣在锦缎上的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图。
突然之间,我心中一酸,她说过的话语,似乎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哪,如果你下次要流泪,可以象我这样抬起头来,对啦,就这样望着天就好了……只是千万不要闭上眼睛……那么本该流出来的眼泪,就会流回到心里去了。”
她仰着头,应该是正在流泪吧。她是真的爱唐仲友,她也是真的心痛,然而越是爱,越是不能容忍对方有一点点的退缩和怯懦……就算是再在一起,心却不再是当年的心……这历经沧桑而坚强的女子,在明知一切无可挽回时,她觉得流眼泪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她不流。我不说话了,我在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她将要流出来的眼泪,一直逼回到心里面去。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天下间所有女子的心。
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爱,说起来真是可笑而让人蔑视。可是也许不仅是男女的□,还有着亲近、依恋、信赖、仰慕的爱。所要的那一个瞬间,也不过是那一刹那毫无猜疑和利益掺杂的情感。可是为什么寻遍三界,也只能得到那一个瞬间,而不是永远?
我仿佛看到了绍兴府外那片野菊花组成的金色花海,那个重获自由之后,在花海中尽情欢歌跃舞的女子。当她终于明白一切的时候,当她终于看透一切的时候,她用尽生命所有的力气,她跃步如飞,不停地向前跑啊跑,想一口气跑回那个透明而单纯的过去。
可是过去和现在,到底哪一种人生的状态,才是完美无缺的呢?
仿佛是过去了几个世纪。严素秋转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道:“公主,咱们走吧,听我唠唠叨叨的,好象是浪费了不少时光呢。”我注意地看了看她的眼眸,她的眸子黑亮动人,眸光深邃,看不出有红晕的痕迹,只是略微显得有些湿润。
我无言地走到了她的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怔,但随即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纤细而柔软,肌肤光滑,却不似我以前见过的美人那般柔若无骨。握在手中之时,其光洁滑腻之中,仍然能隐隐感觉得到有一种坚韧的力量。
我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素秋姐姐,人类的圣贤说过两句话,叫做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你与我虽不是初次会面,我却是在这次才真正认识了你,大概也可以叫做倾盖如故罢?你不用这么客气地叫我公主了,我在龙宫排行十七,你就叫我十七吧。”
严素秋迎着黄昏微凉的轻风,眺望着远山与天相连接之处,那里已经被绚丽晚霞染得一片艳红。她拉起我的手,掠了掠鬓边的乱发,说道:“公主,不,十七,我的茶轩已叫那个该死的老鳖给毁了,再说有东君和西海太子在,我也不想再回到那个鬼地方。咱们离开渝州吧,把臂同游天下如何?”
我欢喜得跳了起来,叫道:“那自然是好啦!”但随即我又想起一事,忙问道:“可是小怜呢?小怜她好象没有跟上我们啊!”
严素秋微微一笑,屈起右手中指,向天空轻轻一弹,只见一道碧青光芒从她指尖射出,直冲云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