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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从袖中取出一轴画卷模样的物事,恭敬地呈了上来。林宁接过画卷,并没有打开,问道:“是那幅飞天图么?”
那使者答道:“紧那罗姑娘……” 他犹豫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个称呼有些为难,接着说道:“紧那罗神……在大司命你们走了之后,便又飞回了画卷之中,任是长老们再三恳请,却再也不肯现身。长老们说,此画本为辛长老之所有……辛长老和辛夷姑娘,都是因此而殒命,木族中不能存此不吉之物,只能呈给神庙,恭请大司命裁处。”
林宁捧着那幅画卷,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去,望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木族使者又行了一礼,缓缓地退出殿去。
云深九嶷庙,日落苍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还。
借着暗淡的灯光,我隐约看见西边殿壁之上,绘有云气氤氲的一处山水。那殿壁的右上角处,我一眼便看见了这四行熟悉的诗句——是极简单的楷字,笔墨淳厚,笔意却有几分悄然的飘逸。
这首诗并非上乘之作,在这九嶷神庙之中,我却先后两次得见。
殿里空旷幽深,四面建得极是开阔,大约能容纳一二百人齐聚于此。地上平整地铺着长长的青石条,不知被踩磨了多少年,石面已被磨得溜光水滑,泛出幽幽的凉意。
这里的布置也与林宁这个人一般,简朴,不事修饰,然而却有着一种慑惊人心的神秘力量。
林宁捧着那幅绘有飞天紧那罗的画卷,默然半晌。他突然转过身来,对妩青温言道:“少司命,我有一事要与白姑娘商议,你暂且先行回避一下罢。”
妩青睁大了眼睛,瞟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只是将嘴巴一撅,抱起在她怀中酣睡的绯绯,大步地跑出门去。
“砰”!一声巨响,却是妩青赌气地反手猛一摔门,门扇重重地合在一起,把我和林宁都吓了一跳。
我们面面相觑,林宁苦笑了一下,道:“妩青这孩子,平时被我们大家给宠坏了。她脾气虽然有些任性,心地是很善良的,绯绯最粘的就是她呢。”
我勉强笑了笑,说道:“大司命,你有什么事要与我商议?”
林宁低下头来,轻轻地掸了掸衫角,一时却没有说话。
寂静幽深的大殿,唯有长明灯的火光不停地跳动。檀香一圈一圈地燃尽,案上的香炉中落满了银色的香灰。而檀香所特有的那种沉郁的香气,在光的黑暗中袅袅穿行,萦绕不散。
恍然之间,仿佛有同样静默的时光,穿越无形的岁月河流,冉冉而来。
殿内两边都是长长的神橱,看样子里面供奉的神灵甚多,不止一位两位之数,这一点与寻常俗世寺庙也颇有不同。神橱前半垂下厚厚的帏幔,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之中,也看不清那些神像面孔,唯有几个黑忽忽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萼绿华说过,当年云华夫人瑶姬私入凡间,曾与楚国国君有相约之好,故此楚国一带对云华夫人极是尊崇,忍不住回头问道:“大司命,这神庙之中,可有祭祀神女瑶姬娘娘么?”
林宁摇了摇头,开口道:“瑶姬只是其中之一。咱们九嶷族人信奉巫神,认为山川大泽之中,哪怕一草一木,都有神灵栖息。故此所尊神灵甚多。这殿中除了瑶姬娘娘之外,还有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等诸神……”
东君?云中君?我的心里大大一跳,幸得在这暗淡的灯光之下,他也看不清我脸上瞬变的神色。
素秋姐姐真是执拗,东君屡次派人来邀她会面,说要找人为她说情,使她得以褪去妖身,更换仙骨,重返九阙天庭。她却只是躲避不见,对是否回归仙班似是浑不在意,我虽与她较为亲近,却也不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至于云中君,我心中清楚,云中君屏翳当年为秋水姬所杀,魂魄都早已化入剑中,与剑灵浑然成为一体,再无丝毫昔日灵识,世上哪里还有此神?虽说云屏翳还有个弟弟日照,云屏翳身死之后,天帝打算让日照继承云中君之位的,他却走得无影无踪,至今无人得知下落。而其他神灵又没有他们兄弟天生的播云逐雾的神通,所以现在这云中君一职无人担承,早已是形同虚设,却不想这下界之中,仍然煞有其事地为他准备了祭祀之位。
只听他又道:“还有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
我吃了一惊,叫道:“大司命?”
他失笑道:“这是真正的大司命,可不是指我。我这个大司命是族人错爱,胡乱叫出来的,可做不得数。”我也忍不住笑了,又问道:“那少司命……”
林宁笑道:“少司命是执掌天下所有未成年的婴灵寿夭之事,巧的是咱们的妩青也是医术精湛,尤擅儿科,她虽是师傅最小的弟子,于医巫之术却极具天份,倒不枉这少司命之称。”
我扫了一眼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心头突然闪现出巫山凝真观中的神女像。想起黄老人所讲,那湘夫人湘君其实并非神灵,不过是些加上了虚幻光芒的凡夫俗子;而我也知目前在天庭之中,大司命、少司命也并无此职,纯属屈子虚构之事。
纵然这些神灵果真存在,可是那为一已之私,便意图袭杀林致远的云中君;那高居于仙宫之中的东君和东皇太一,他们果真会对生灵的疾苦感同身受么?
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我突然想起死得刚烈,向上苍抗争不公的秋水姬;想起我那慈爱英明、然而却魂魄下落不明的父王;想起天庭的袖手旁观和众仙的冷漠势利,一股莫名的抑郁之气蓦然从心底冒了起来:“大司命,据我所知,这些神灵们大多并非真有其人。便是真有神灵,他平时都居于九重宫阙之中,哪里有时间前来这九嶷神庙?再说天下供奉他们的人那么多,他要救苦救难,可也来不及啊!在上苍的心中,这世上所有的万物,□欲迷的三界众生,只怕都如无知无觉的刍狗一般。这样的老天,真不知道为何要三界众生顶礼膜拜!”
林宁拈起一柱香,点燃香头,闪现出一点幽艳的红光。我的鼻端立时便闻见了檀香那种迷蒙而沉郁的香味。
林宁转过头来,肃然地凝视着我:“白姑娘,天下神灵,并不是个个都是德行齐备,而祸福兴衰,乃是运行之律,并非神灵可以左右。天下的百姓祭祀神灵,也不真为了指望哪一位神灵。所以凡人之中,还有我们这些祭司,所投身以殉的,不过是为了维护天地之间的一种正气,正气始出,方能够令阳气清明,阴气平和,荡尘涤浊,还本来清净面目。
如果说我们真的要百姓们前来神庙祭祀的话,也只能祭祀这种正气和精神,而不是位列仙班的煌煌神明。因为只有天地之间正气沛然,才会万魔辟易,宇内清朗。”
我质问道:“运行之律,指的会是什么呢?若没有这该死的天地大律,辛艾不会拒绝辛夷的爱意,紧那罗不会因相爱而别离……
这世上原曾有一个女子,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与她地位悬殊的男子。然而他与她的相爱却与旁人无碍,也与天地无损,到头来却是东南纷飞,遗恨千古!这世上也曾有过一位君王,他为君英明神武,四海称颂,为什么却遭到飞来横祸,害致使国中无主,自己魂魄无存?”
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如果没有人龙之分,父王就能和小荷在一起;如果没有世俗的限制,严素秋就会嫁给唐仲友;如果…… 如果……”
如果没有权势的分别、名利的光耀,敖宁他……应该也不会弃我而去罢……
“若天地之间真有正气,岂能容此!”
林宁略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仍将手中一柱香敬到神像之前,在香炉中端端正正插好。随即又施了一礼,退后两步,在我面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他沉吟片刻,这才道:“白姑娘,天地阴阳调和,泽被万物,是希望万物都能欣欣向荣,修养生息,绝没有无视生命的起灭的意思。
辛夷姑娘将辛艾看作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子,不过是将心中残留的对逝去父母之爱的追忆,寄托在了叔父的身上。而辛艾对辛夷的情感,也仅是一个成年男子对美丽女性的正常迷恋……白姑娘,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将会遇上多少不可测知的事情?如果两个人结合的基础,本就是脆弱而易于摇撼的,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风雨?
至于紧那罗……在凡俗的眼中,从未经历过情爱美好与折磨的飞天,是单调苍白而令人同情的神。其实侍于佛陀座下,去追寻那种宁静无求的境界,将个人的悲喜,化为对众生的怜悯,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看似激烈而痴缠的情感,一朝的断绝,确是令人扼腕痛惜,然而爱有多深,带给双方的伤害和痛苦,也会随之加深。真正的幸福,并不会由此而来……”
他仰起头来,凝望着那柱香头袅袅上升的青烟。神色如常平静,但那眼光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一掠而过。良久,只听他淡淡道:“白姑娘,你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尚且有命不由主的烦恼。如林某这样的凡人,尚陷身于五行三界之间,更加没有办法掌握造化的转轮。然而天命占三,人谋尚有七分,不过是奋起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虽万死而吾不悔矣……如此而已……”
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在微茫的黑暗里,隔着那一点点的火光。眼前的灰衫男子,高发束髻,修仪英秀。虽然我活过了数百岁的光阴,然而此时的他,却仍带给我以父兄般的成熟之感。
他微微一笑,突然伸出手来,从我的鬓上取下一件东西,送到我的眼前:“你看,藤花已经枯了,还戴着做什么?”一边做势欲丢,我慌忙一把抢过来,脱口道:“不要丢!”
对着他略带惊异的眼神,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从小到大,纵然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东海公主,因为我那显赫的父王,我曾经也在生辰和各类节庆之时,收到过许许多多的珍宝。那些东西非金即玉,华美而冰冷、毫无生机,便如那万顷碧波之下的龙宫众生。
这串小小的藤花,是我平生收过唯一真实的礼物。
林宁或许不懂得女子心中千转百回的心事,他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来,递到了我的手中:
“据姑娘从前所言,结合林某今日所见,料想令尊便非龙神,至少也是一方水域之君。龙君魂魄元神威力强大,放眼三界,便是天帝只怕也不能强拘离体。所以,白姑娘,”他温和地看着我:“我虽不明白令尊何以元神失踪,但请你相信我,他是不会有事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我自然是信赖他的,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林宁话语之中,隐藏着我所不知道的某些东西。
林宁启开盒盖,一粒晶莹透亮的水晶珠子,静静地躺在盒底中央:“你身属水系龙族,咱们九嶷山中又是木多水少,长久呆在岸上,恐对你体质有损。这颗宝珠是我师傅所传,内蕴江河水气,姑娘你佩戴大有裨益。”我手握宝珠,仔细端详,只见珠身以极细的网状银络兜住,末端还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显然是可以当作项链系在颈上。
映着银白的颜色,珠身透出一种隐隐的莹蓝。清凉光润的感觉,透过我掌心的皮肤沁入身体之内,感觉格外的舒服和惬意。此珠虽貌不惊人,但以我眼力看来,确如他之所言,珠内蕴含正是江河之气,且隐有至深神通,显然是一件水系法宝。
只是,我心里还是隐约浮起了一丝疑虑:虽说神龙所居,自然是水气旺盛之处为佳。可是长居岸上也无甚大碍。洞庭龙女初嫁柳毅之时,不是在岸上居住了一两年么?我此来九嶷,才短短几天而已啊!
但无论如何,他赠我宝珠,总是一番美意罢?
我有些愕然抬起头来:“大司命……这样的宝物,我怎能无功受禄?”
在恍然的灯影中,他望着我的眼光,有一刹那的失神。他轻轻合上盒盖,将盒子往我的手心里摁了一摁,微笑道:“姑娘远来是客,林某自当竭尽所能招待姑娘。他日若林某前去龙宫,难道姑娘你会对我吝啬龙宫宝物么?”
“砰“!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殿顶青瓦纷落如雨,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林宁一卷长袖,修长的手指已扣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凌空飞起,向后疾退!地上顷刻间铺满了碎石烂瓦,而一阵铺天盖地的狂烈暴风,已自殿顶的破洞之中猛然灌入!
一道极粗的碧色光柱,闪动着耀眼的光芒,自殿顶旋转而下,挟带席卷万物的强大气势,向我扑了过来!因之而激起的生冷罡气,吹得我双鬓的垂发乱飞而起,一时之间,发眉竟然皆被映成碧色。
“嗵嗵”数声,却是廊边的神像难禁风力,自神橱中跌下地来,约莫也有三四尊之数,神橱上张着的垂幔自然早被吹得七零八落。
陡然灰影闪过,却是林宁袍袖挥处,一道柔和的青光划空而出,幻作莹薄光幕,挡在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