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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篇话,靖儿一惊,抬起头来,瞪视著少夫人,冲口而出的说:
“不!”“你说什么?”少夫人眉头一皱,眼睛一瞪,又猛的拍了一下桌子。“你办得好,我会重赏你,你要是不办呵,你也别想在我们家待下去了,记住,我还是你的主母呢,别以为你少爷现在会在这儿护著你,他远在京城里呢!办还是不办?你就说一句吧!要不要到老爷面前去打小报告,你也说一句吧!事后要不要再给狐狸精通风报信,你都说说清楚吧!”
“小的不敢,小的听命,小的一切照少奶奶的吩咐办事!”靖儿只得说,不住的磕头。“那么,起来吧,明天去办事去!有一丁点儿办得不对呵,你自己也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于是,这天,靖儿来到了浣青这儿,在他身后,另有少夫人的两个心腹家人跟著,抬著一大包的银子。珮儿开的门,一看到靖儿,这丫环喜出望外,已乐得快晕倒,连跌带冲的冲向了里屋,她结舌的喊:
“小……小姐,快……快去,是……是……靖儿呢!”
浣青浑身一震,腿软软的只是要倒,珮儿一把扶住了她,又笑又喘的说:“你快去呀,他在外屋里等著呢!”
浣青深吸了口气,把手紧压在胸口,半天动弹不得。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了,推开珮儿,直奔到外屋的门口,她用手扶著门框,望著靖儿,她又想哭又想笑,不敢相信的喊:
“靖儿,真是你?”靖儿正呆呆的打量著这屋子,当初少爷留下的那些好家具早都不存在了。一张破桌子,几张木板凳子,屋角的纺车,织布梭子,满屋子的棉花絮儿,挂著的纱绦子,家徒四壁,一片凄然。不用问,靖儿也知道浣青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了,看著屋里这一切,他鼻子酸酸的直想掉眼泪,碍著身后的仆人,只得忍著。听到浣青一喊,他抬起头来,眼前的浣青,青布袄儿,蓝布裙子,大概怕棉絮沾上头发,头上用块蓝布包著,脸上没有一点儿脂粉,憔悴、瘦弱而苍白。但是,那对眸子,却那样炯炯有神的瞪著他,里面包涵的是数年来的等待与期望。靖儿的鼻又一酸,眼泪直冲进眼眶里去,他慌忙掩饰的俯下头去,低声的说:
“奴才奉少爷之命,来给杨姑娘请安。”
浣青闭了闭眼睛,泪水直流下来,终于来了,她没有白等呵!身子站不稳,她用手支著门,虚弱的问:
“你们少爷好吗?怎么这么久,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呢?珮儿去过你们府里,也见不著人。不过,好歹我们是熬过来了。”她软弱的微笑,泪水不停的流著。“你们少爷怎么说呢?”
“少爷……”靖儿欲言又止,悄悄的看看身后的仆人,想到少夫人的嘴脸,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心一横,咬咬牙说:“少爷叫奴才给姑娘送了银子来了!”
送银子?浣青怔了怔,立即想明白了,当然哪,他一定知道自己急缺银子用,要治装,要买点钗环,要准备上路,哪一项不需要银子呢?她望著靖儿,眼光是询问的,唇边依然浮著那个可怜兮兮而又软弱的笑。靖儿不敢再抬眼看她。她转头吩咐跟随的人放下了银子,很快的说:
“这儿是一千两,少爷说,让姑娘留著过日子吧!”
“靖儿?”浣青蹙起了眉,惊愕的喊。
“少爷要奴才告诉姑娘,”靖儿不忍抬头,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像倒水似的说:“他在京城里做官,三年五载都回不来,要姑娘别等他了,遇到合适的人家就嫁了吧。京城里规矩多,不合姑娘的身分,姑娘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一千两银子留给姑娘,少爷谢谢姑娘的一片心。请姑娘谅解他不能接姑娘进京,并请姑娘也忘了他吧!”
浣青扶著门,眼睛越睁越大,脸色越来越白,听完了靖儿的一篇话,她有好一刻动也不动。然后,嘴一张,一口血就直喷了出来,身子摇摇欲坠,用手紧扶著门,她挣扎著,喘息著喊:“珮儿!珮儿!”珮儿一直站在旁边,现在早就泣不成声,奔过去,她扶著浣青,哭著叫:“小姐!小姐!”浣青挣挫著,用手一个劲儿的推珮儿,喉咙里干噎著,眼里却没有泪。哑著嗓子,她推著珮儿说:
“去!去!珮儿,把那一千两银子摔出去!去!去!珮儿!”
珮儿哭著,应著,身子却不动。浣青一跺脚,厉声的大喊:“珮儿!”珮儿慌忙答应著,过去要扔那银子,可怜那么重的包袱,她怎么拿得动,她不禁哭倒在桌子旁边。靖儿心一酸,再也熬不住,眼泪就也滚落了下来,哽塞的,他吞吞吐吐的说:
“姑……姑娘,你……你也别生气,那银子,你不要,我叫人抬走就是了。姑……姑娘,你也保重点儿,说不定……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好日子呢!姑……姑娘,你……你……也别太伤心,奴才是吃人家饭,做人家事,也是没办法呵!”
靖儿吞吞吐吐的几句话,原是想暗示浣青,自己是受少夫人的指使,但听到浣青耳中,却全然不是那样一回事,似乎连靖儿都还有人心,那狄世谦却薄幸至此!等待,等待,等待到的是这样的结果!浣青急怒攻心,悲愤填膺,她喘著说:
“靖儿!你等一等!”奔进里屋,她取出一块白绢,咬破手指,滴血而书:
“东风恶,可怜吹梦浑无据,浑无据,山盟海誓尽成空句!相逢只当长相聚,谁期反被多情误,多情误,今番去也,再无回顾!”
写完,她拿著这白绢,再走了出来,将白绢交给靖儿,她咬著牙说:“把这个拿去,交给你们少爷,告诉他,他既绝情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会记著的,记著这一笔帐!去吧!你们!抬著你们的银子去吧!”
靖儿有口难言,含著泪,他和那两个家人抬著银子出来了。那两个家人目睹这一幕,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只畏惧少夫人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靖儿收起了那块白绢,央告著两个家人说:“请别把这白绢的事告诉少夫人吧,留著它给少爷作个纪念吧,总算他们交往了一场。”
两个家人叹息著应允了。
这儿,浣青支走了靖儿,已力尽神疲,再也支持不住,就倒在床上了。珮儿扑在床边,痛哭不已,浣青反而冷静了下来,双目定定的望著屋梁,她静静的说:
“珮儿,去找我妈来,我们重回蝶梦楼去!从今以后,不是天下男人玩我,而是我玩天下男人!”
一月以后,浣青在蝶梦楼重树艳帜。同时,狄府的少夫人带著靖儿和家下人等,也出发进京去了。
七在进京的路上,少夫人已严嘱靖儿,进京后要对狄世谦如何如何禀报关于浣青的一切。少夫人的精明厉害,苛刻狠辣,原是整个狄府的家下人等都知道的,也都畏俱著的。以前上面还有老爷老夫人,而现在一进京,就完全是少夫人的天下了。靖儿焉敢不从,只得唯唯应著。可是,一路上,靖儿眼前浮起的,都是浣青那间棉絮纷飞的屋子,和骤闻事变后那张惨白的脸和火灼般的眼睛。靖儿怀里所揣著的那张浣青的血书,像块烧红的烙铁般烧灼著他,想起浣青所吐的鲜血,想起浣青的瘦骨支离,他暗自沉吟的想:
“她熬不过多久了。”于是,他觉得,自己也是参与谋杀她的凶手!于是,他懊恼,他惭愧,他恨自己在临走前为何不冒险去蝶梦楼禀明真相!奴才,谁叫他是个奴才呢!而杨姑娘,那薄命的杨姑娘,谁叫她不生在大户人家,名正言顺的配给少爷呢?
现在,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终于,大伙人马抵达了京城,好一阵忙乱的见面迎接、问候、安顿和整理行李,安插下人。狄世谦看到来人中没有浣青,心已经凉了一半,当著夫人的面,不好盘问靖儿,只不住用询问的眼光看他,靖儿总是低著头,满面悲戚之色,他更不安了。而夫人亦步亦趋,他更不便盘问,直到夜深人静,和少夫人关在房里,少夫人才轻描淡写的说:
“本想带那个杨姑娘一起来的,叫靖儿寻访了好久,她早就去了湖州,还是干她那行,后来,等我们要进京的时候,她倒回杭州来了,依然在那个蝶梦楼里,老爷气得不得了,我们也只得罢了。到底青楼女子,是耐不住寂寞的。”
狄世谦半信半疑,私下叫来靖儿,也证实了夫人的话,他又恨又气,又悲又愤,当著久别的夫人,也不好说什么,何况夫人又一再安慰著说:“天下漂亮的姑娘多著呢,等慢慢的,我帮你物色几个好人家的女儿,包管比那杨姑娘还强!”
他无可奈何,既恨浣青的不争气,又恨自己不能面责浣青的负信背义,咬牙切齿的暗恨了一阵,依然是一百万个“无可奈何”!何况每日上朝,公务繁忙,家小初到,私事冗杂,这事也就搁下去了。这样一直过了好几个月,少夫人看靖儿守口如瓶,谅他不敢再多说什么,防范就比较松懈了。又看狄世谦生活忙碌,最近又升任了翰林院编修,公务更忙,对那杨浣青似乎早已置之度外,就更加放心了。于是,这天,靖儿的机会终于来了。这天,狄世谦带著靖儿出门去拜客,本来另有一个家人跟著,因为临时想起一件事来,又把那家人打发回去了。就剩下狄世谦和靖儿,骑著两匹马。靖儿看无人跟著,这才说:
“爷,咱们到郊外走走,好吗?”
“干什么?”狄世谦问。
“有话禀告爷。”靖儿垂下了头。
狄世谦看靖儿的神色,心里已猜到了几分,一语不发,他首先就策马向西门而去,靖儿紧跟在后,出了西门,已是荒郊,那正是深秋时分,遍山遍野的红叶。主仆两人,策马人山,到了一个枫林里。靖儿看四野无人,这才滚鞍下马,跪在狄世谦面前,磕著头,流著泪说:
“奴才该死,有负爷的重任,奴才该死!”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狄世谦也下了马,皱著眉说。
“关于杨姑娘。”“怎样?”狄世谦急急的问。
于是,靖儿将整个真相,和盘托出了:那小巷,那陋屋,那棉纱,那纺车,那初见靖儿的兴奋,那中计后的口吐鲜血,那悲愤,那绝望……以及那块白绢的血书!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一直收藏著的血书,双手捧上。狄世谦早已听得痴了,呆了,傻了!,这时,他一把夺过那血书来,展开一看,血迹虽已变色,仍然淋漓刺目。他握紧了那绢帕,咬紧了牙,眼睛涨得血红,扬起手来,他劈手就给了靖儿一掌,靖儿被打得摔倒在地,匐伏在地下,靖儿哭著说:
“少爷生气,要打要骂,全凭爷,只是在少奶奶跟前,别说是奴才说的。还有杨姑娘那儿,怎样想个方儿,救她一救才好!”几句话唤回了狄世谦的神志,倚靠在一棵枫树上,他仰首向天,泪如雨下。喃喃的,他悲愤的低喊:
“天哪!天哪!你何等不公!”
“少爷,都是奴才不好,奴才罪该万死!”靖儿也哭得泣不成声,一直跪在地下磕头。
“你起来吧,靖儿!”狄世谦平静了一下,仔细的收起了血书,忍著泪说:“事情也不能怪你,这是命!你起来,详细的告诉我,那杨姑娘从没有收到过家里的钱吗?也从没收到我写去的信吗?”“从没有,爷。他们主仆两人,全靠纺纱织布维持著,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难为她,竟苦守了这么多年!”狄世谦又流下泪来。“现在呢?她真的重回蝶梦楼了吗?”
“是的,爷。”狄世谦咬住嘴唇,半天没有说话,靖儿也不敢开口,好久好久,狄世谦才扬起了眉毛,带泪的眸子里闪烁著一抹奇异的光芒:“但是,她还活著,是不是?”他说。
“是的,爷。”狄世谦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回府去吧!回到府里,都不必提这件事。走吧!”他上了马,策马回府。真的,回去之后,他丝毫也没露出任何声色,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上了一本,以双亲年老,膝下无人为由,辞官回乡省亲。皇上欣赏他一片才气,辞官不准,却给假三年。既请准了假,他立即回府,整理行装,少夫人愕然的说:“我才来几个月,你就请假回乡,这算怎么回事呢?”
狄世谦脸色一沉,严厉的说:
“你懂不懂三从四德?我要回乡,如果你不愿意,尽可留在京城。”少夫人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说话了。
西湖湖畔,杨柳又青了。
浣青重树艳帜,已经整整一年,蝶梦楼的名气,比以往更大,只为了浣青一改以前矜持倨傲的态度,重返青楼的她,既放荡又洒脱,惹得蜂狂蝶闹,门庭若市。浣青本就以美色著称,再加上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以前名气虽大,却过份冷漠。而今,她是一团火,走到哪儿,烧到哪儿,喝酒、行乐、笑闹、歌唱,无所不来,无所不会。妖冶之处,令人心荡神驰,而高雅之时,又俨然贵妇。因此,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拜倒在她裙下者,不知几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