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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循和林海都是祖籍苏州,少年时更有同窗之谊,也是林海同期的贡士,此人文采风流、才思敏捷,若非殿试之前突然受了重伤,前三甲之中未尝没有他一个名字。
只可惜后来他伤好了,却落了个跛子的残疾,出仕无望了,此后他便回了苏州老宅,守着祖产度日。林海虽为他觉得可惜,到底没有插手人家家事的道理——仇循身为吏部侍郎长子,却偏安祖宅,自然有着难以对外人道的隐秘。
林海进了门,仇循迎了上来,步伐间有些拖沓颠簸,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安然,带着微微的笑意,带着一种温文儒雅的气质。仇循比林海只小一岁,可模样看起来却年轻许多。
林海与他相携坐下,丫鬟上了茶,林海便打发了所有人,斟酌着言语,将他所面临的困境隐晦地向仇循道出。像他们这样的人,话说得太明白反倒不好。
仇循身居苏州,离扬州也不远,这些年也常应林海之邀来林府做客,更是已经答应林海所请,将来为其子女启蒙教导。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很多事情林海都会拿来和仇循商议,仇循本就是个智计百出的人,这些年来也帮了林海不少的忙。虽因他的身份不可能做了林海的幕僚,但他所做的,却远不是普通幕僚所能比拟的。
此时听了林海的话,仇循摇头失笑,道:“如海兄,你这恐怕不是担心被岳家牵连,而是,你自己的心不静了吧?”
林海心下一凛,继而便有些讪讪,从龙之功,要说他一点都不心动,也委实有些虚伪,只是忠君大义到底占了上风,才一直没有动了心思。如今被仇循道破,两人交情再好,林海也难免有些窘迫,忙道:“子然你也并非不知我的处境,便是我一心只向着圣上,奈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得罪的,将来还不知……”
林海叹息一声,也没再说下去,仇循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太子被拉下位来,这将来哪个皇子能够登基为帝,却是谁也不敢确定的,林海有此顾虑,也属正常。
只是林海是当局者迷,仇循是旁观者清,他倒不像林海那般悲观,看着数十年交情的老友比自己苍老许多的形容,也忍不住心生同情,终是说道:“如海兄且不必如此悲观,我只问你一句,到底是‘兄弟阋墙’好,还是‘父子相忌’好?”
林海听了仇循的话,一时竟愣住了,过了片刻,才恍然大笑,击掌道:“还是子然通透,倒是我着相了。”
仇循见状,但笑不语。林海本就不是笨人,只不过是被一连串的事情缠住了思绪,一时没有想清楚罢了。
朝中确实有了请立皇后的风声,可那折子虽然没有被驳回,玄康帝却也没有表示同意,这事最大的可能是不了了之,甄贵妃想做皇后可没那么容易。此外,太子被斥责,还是因为被庄晔连累的,就此断定他有被废黜的可能未免太过轻率可笑,而诚恪郡王一时失宠,谁又能够确定他就决然没了起复的机会?作为皇子中脾气暴烈、性格执拗的“滚刀肉”皇子,他惹怒玄康帝可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后还不是无事?不过是因为此次兵权被夺,叫人觉得不同于以往罢了。
可那并不全是坏事。
太子占着大义,同母胞弟庄晔还掌着军权,而玄康帝身体日渐衰败,性子难免多疑,只要太子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急躁,就必然遭了玄康帝的忌讳,觉得太子是迫不及待地希望他早死好自己登基为帝,到那时,太子哪怕做了三十几年的储君,怕也没有一日能登上那万万人之上的龙座。
这个时候,庄晔胡闹,兵权被收回,先就去了玄康帝一半的疑心。而连累太子遭到斥责,实际上却于太子本人的名声毫无关碍,反倒诱得其他皇子纷纷跳将出来,很好地转移了玄康帝的注意力,太子再一示弱、退避,说不得玄康帝反而还会倒过来保护太子。
只要太子自己不行差踏错,那么其他的皇子蹦跶得越厉害,太子反而越安全。
“但愿太子仍然能够稳得住。”林海道。政权交替,若能平稳过渡,于国家、百姓和官员,都是最好的。
林海辞了仇循,回书房歇下,对今后的行事有了把握,心底放下一块大石,便也不如前几日那般辗转反侧,须臾便睡去了。
林海虽心里虽有了思量,面上却仍是不显,他本是玄康帝心腹,便是一副油盐不进的纯臣姿态,拉拢者再是恨得牙痒痒,暂时却也不敢动他。更何况朝中局势不明,诸位皇子最大的目标还是要先将太子扯下位来才能谈其他,哪敢就贸贸然地先下了手叫人抓住了把柄去?
到了年底,朝廷便封了笔。
林家苏州老家已经没人了,虽也想回去祭祖,可一场大雪封了路,旅途颠簸寒冷,怕贾敏并两个孩子经不住寒,林海本人也染了风寒,最终也只留在扬州的宅子里过了这个年。
林海休沐在家,各方的帖子虽收了不少,可他为了避嫌,兼之身子着实不适,便婉拒了所有的应酬,只在家陪伴妻儿。
膝下荒凉是林海多年来的心病,后来先得了长女林黛玉,宝贝得个什么似的,却是不甚健壮。且因为生她时贾敏伤了身子,再无法生育,又做主给林海纳了一房良家妾,之后才有了长子林霁,不过林霁的生母在生他时难产死了,林霁便直接养在了贾敏名下成了嫡长子。
可惜林霁因是早产儿,身子骨比之黛玉更加不如,今年冬天病得越发厉害,便是扬州城里有名的古大夫都摇头说他最多不过熬过了年去,若非了尘大师荐了白先生来,林家这个年怕也是过不安生的。
而如今,白先生给两个孩子开方子调养不过才一个多月,往年只能猫在床上过冬的两个孩子,竟已经能下地走上几圈了,看起来也健壮了许多。
林海和贾敏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想要答谢白先生,却又不知他喜欢什么,只捡着珍贵稀罕的物件儿送去,白先生也不推辞,收了却只随手放在客房里,并不珍视,价值千金的珍玩在他眼里似乎也不过平常的玩意儿。
林海和贾敏不由得对白先生的身份感到惊疑,这些珍玩古董,有几件甚至是林家祖上传下的,虽算不得传家宝,却也价值不菲,白先生却这般视为寻常物,可见是平日里见得多了,身份定然不凡。因着这个猜测,两人对其越发尊敬亲切。
白先生的为人有些古怪冷清,平日里很少出梅苑的门,和林海夫妇的交集也不多。林海猜测,大约是因为他那鹤发童颜的怪异外表,总免不了旁人的异样眼光,故而他干脆就极少与人交往接触。
倒是黛玉和林霁两个,大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与白先生倒是极要好的,每日里总要吵着去梅苑陪白先生小半天。
白先生对两个奶娃娃的造访丝毫不觉得厌烦,反倒兴致勃勃地与他们一同说笑玩耍,一点也不像个高人讳莫如深的模样。
这也是林海和贾敏益发猜不透他年龄的地方。
白先生倒是对他们夫妇俩的猜测毫不关心,反而对两个孩子颇有耐性,还每每叫他们吃了午饭才回贾敏的院子里午睡。
第3章
贾敏本还担心两个孩子得不到好的照顾,得知白先生给两个孩子吃的午饭都是精心调理的药膳,又见两个孩子的气色越来越好,便也放下心来,只余下感激了。以至后来听闻白先生逼着林霁自己走路,也只略略担心,并没有阻止。林霁因为身子不好,学步本来就晚,两岁了还走不稳当,可被白先生逼着走了十几日,就可以小跑着叫奶娘在后面追了。
林霁身子好了,属于男孩子调皮的本性便显了出来,把奶娘、贾敏和林海都折腾了个遍,偏林海夫妻俩乐见他这般健康模样,也不拘着他,越发让其成了个皮猴模样。
与之相反的,黛玉就是一副小淑女模样,小小年纪,已是气度不凡。
这一日,两人从白先生那儿回来,黛玉跟着奶娘规行矩步地往回走,林霁却非不让奶娘抱,自己摇摇摆摆地跑了进门,奶娘张着手在他身后护着。
贾敏正在厅中坐着,下面站着四个婆子,黛玉进门,略瞥了一眼,却都是眼生之人,穿着也与家中仆妇不同。
而林霁则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进了门就一头撞进了贾敏的怀里,叫道:“母亲母亲,先生给霁儿的。”说着,举着手想扯脖子上的项圈,可衣服穿得多了些,手臂都弯不过来,费劲试了几次之后,嘴一瘪,眼眶一红,就要哭了。
林霁虽不是贾敏亲生,可贾敏自己坏了身子,将来是无所出的了,林霁又没了生母,自然是贾敏将来最好的依靠,故而对他也是极宠爱的。所以见他红了眼眶,便连忙帮他把脖子上的项圈从厚实的棉衣中掏出来,金项圈是贾敏早前就给他戴上的,只如今上面挂了一块漆黑如墨的玉佩,细腻如羊脂,不过杯口大小,细瞧却却在玉佩之上雕刻了一副群猴嬉戏图,略一数怕不有十数只,因雕琢得太过精细,室内的光线下看得并不清楚,可贾敏还是觉得那群猴给人一种惟妙惟肖的俏皮之感。
贾敏心中一跳,这般纯净的墨底墨玉,本来就是世间少有,固然价值不菲,却也不至于叫她如此惊讶。只是因着十几年前京中的一个传说,这墨玉早已在其本身的价值上又添了传奇的色彩,如今更是一玉难求,大多都在皇室成员的手中攥着。
据说,淑敬皇后在生十一皇子庄晔时难产,不仅自己伤了身子,就连庄晔也是自小体弱。后来还是当时的景田侯裘即的嫡孙女拿了一块墨玉给庄晔佩戴,才使得庄晔没有夭折而亡,而裘良的孙女也因此自小就被许配给十一皇子为正妃。
当然,这个传说听来有些不真实,毕竟以前只听说“玉能养人”,却也绝不可能有救命治病的功效。内里究竟如何,常人自是不知。但是,从那以后,墨玉的价值就再也无法以常理来衡量了。
所以,贾敏才会在看到林霁项圈上的玉佩时失态。
这时黛玉上前规规矩矩地给贾敏行过礼,道:“这玉是先生给的,说是经过几代大夫温养的药玉,与人身体是极好的。先生还给了我一个镯子,也是一样的质地。”黛玉很是早慧,在贾敏的教导下,也已经懂得了很多人情世故,知晓如此贵重的礼物不能收,可先生那人惯来说一不二,她不过推拒一二,他便将东西强自戴在他们身上,并将他们赶了出来。
黑色玉镯有着温润细腻的质感,又暗合了她的名字,更加能够温养她和弟弟的身体,黛玉其实是极喜欢的。不过贾敏若说要将其退回,她虽不舍,却也不会反对的。
贾敏本也想着,这般贵重的礼物,决不可收,可又听黛玉说这玉对人的身体极好,又犹豫了,看看两个孩子如今红润了许多的脸色,又想起以前揪心的感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默认收下了这重礼。只是对于白先生的身份,又多了一重猜测。
贾敏将玉佩和项圈仍旧给林霁塞回了衣服里,又拉过黛玉,朝着底下站着的四个婆子道:“这是你外祖母家的嬷嬷们,来见过礼吧。”
黛玉规规矩矩地微微福了一礼,道:“见过几位嬷嬷。”
底下的几个婆子忙收回粘在墨玉玉佩和镯子上的视线,垂头让到一边,口中连道“不敢”。
贾敏淡笑道:“嬷嬷们都是母亲身边得用的,身份自然不同,哪里就当不得她这小辈的礼了?赖嬷嬷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这心里却也亲近嬷嬷呢。”
贾敏说着,便请那为首的赖嬷嬷坐下。赖嬷嬷脸上笑得开怀,略一推辞,便也趁势坐了。她在贾母面前都能得了座位,得了贾敏看重,也觉得正常得很。
赖嬷嬷头发已经半白,其她几个婆子不仅以她为首,态度间对她也甚是恭敬讨好。赖嬷嬷如今已不在贾府当差,如今在贾母面前得用的,是他的儿子赖大的媳妇,人称赖大家的。若不是这次贾母请了她出马,她必然还在自己家中享着清福,也不会旅途颠簸来扬州。不过她也知道分寸,自家如今的好日子,都是靠着贾母来的,所以贾母的吩咐,她自然是不可能推拒的。
赖嬷嬷早年就跟着贾母,见识过国公府最繁锦时候的气势,也明白贾母将金尊玉贵的女儿嫁给林海这个没有爵位的小探花时的不甘,故而只把林家当成了贾家的附庸,要借着贾家的势立足,所以对林家虽说没有轻视,但着实也没有太大的尊敬。
不过赖嬷嬷人老成精,面儿上自然是不会露出半分不恭敬来。更兼方才看见林霁和林黛玉佩戴的,竟是如今京中一流的世家也求而不得的墨玉,顿时觉得,林家大约也是很有些家底子的——至少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