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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是宫里资格最老的一个宫女,因为曾经侍奉过太后,太后称赞她心思细腻,死后便将她留给了自己的女儿十五公主,而后十五公主走后,又留给了十五公主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小七。
小七很喜欢嬷嬷,嬷嬷总会带他在宫里踩踏,不过当他走出灵犀宫时所有人都得闪避,不得与他见面。那似乎是他的皇帝爹说的,但小七觉得也无所谓,他吃得好睡得好还有嬷嬷陪,已经很知足了。
爹常常来看他,有时他还会去爹的御书房,躲在屏风后头听爹议政。
他也看过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来御书房见爹,只是他们都叫爹「父皇」,和他不一样。
他还见爹打过其中一个孩子,一巴掌扇过去,那孩子就被扇倒在地还吐了口血,因为他撒谎跑出皇子居所,私下到民间玩了。
他在屏风后看得一抖一抖的,直至那皇子被太监抬下去了,爹才转到屏风后面抱住他,将他带出来。
爹摸着他的头发说:「朕最厌恶没朕允许便私下离开这个皇城的人!」
嬷嬷曾说过,娘当年也是偷跑的。娘走后就没再回来了,也是从那时起,爹便性格大变,让人觉得可怕了。
小七有些怕爹也会这么打自己,便立刻说:「小月如果要离开皇城,一定会告诉爹,让爹允许了再走的!」
他这般说,说得认真无比,但爹凝视了他好一阵子后,却笑了。
「不,你不能走。你是爹最疼爱的孩子,你这一辈子都得留在皇城里陪着爹。」
爹说这话时神情寂寞。小七这时不知道这是一个帝王总是会有的表情,高处不胜寒,却无一人可陪伴,这样的孤单或许直至死,才得散去。
又或许,至死亦是如此。
在皇宫一住便是许多年,这些年小七平平安安地度过,直至十三岁那年,他遇见了命中的克星——新科状元爷,兰罄。
某天夜里小七作了个恶梦,醒来后便再也睡不着,灵犀宫里一片宁静,大家都睡了,小七觉得无聊,便走到外处随意乱晃。
他走着走着,走出了灵犀宫外。
这个被称作皇城的地方很大,结果小七便迷了路,找不着回去的方向。
小七也不急,只想着待会便会遇见人了,遇见人再叫那人指路让他回去就好,哪知却在这时,他眼前闪过了一个明黄身影。
皇宫里会穿那身黄色衣衫的也只有他爹而已,小七高兴地跑向前去要叫他爹,谁知才片刻时间而已,爹就消失了身影。
小七眨了眨眼,从爹的背影看来爹似乎在生气,而且在夜里走得这么急,不知是怎么了。
他见过爹生气,爹生气时是很恐怖的,曾经一次御书房里血溅了满地,就因一个臣子锲而不舍地上书,要爹尽快立后。
那次真的吓坏小七,害得他从此以后不敢再踏进御书房。
那晚爹来时告诉他:「爹的后位,是为你娘一个人留的。」爹摸着他的脸,看着他,神情复杂地说:「小月和你娘……长得真是好像。」在他脸上的手也反复抚着,而小七不敢动弹,只得任由他爹一直摸。
小七从回忆中回神过来,转头一看,见到不远后头有道高墙拱门,上面写着「长春宫」三字,而且下头守着许多侍卫。
小七觉得好奇,仍带着孩子心性的他便翻墙而过,爬入了人家的院子里。
「谁?」一声冰冷清脆的声音传来。
才刚站稳的小七一个抬头,便见着个好美好美的天仙姐姐站在他的眼前,那个天仙姐姐眼如点漆、发深如墨,面容艳异冷淡,眉宇嗔视间颜色若春风上染,两滴晶莹泪水滑落香腮。
叫小七只那么一望,便三魂七魄全给吸了去,愣愣看着人嘴巴大张,口水哗啦哗啦地流下。
「无礼小贼,胆敢闯入长春宫!」神仙姐姐没先去擦自己的眼泪,反倒一个巴掌先扇过来,扇得小七回过了神。
小七眨了眨眼,捂着脸颊退了两步,又偷看了神仙姐姐一眼,小声说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里不能进来……也不是故意看你哭的……」
然后用他笨拙的四肢重新爬出墙外,要翻过墙时又看了人家一眼,然后才呆呆地爬下墙,消失在那神仙姐姐视线之中。
后来回了灵犀宫,小七整整发了三天呆,一直沉浸在那个人慑人心魄的容貌里,回不过神来。
之后他问了嬷嬷那个神仙姐姐是谁,嬷嬷本来不说的,但被缠了一整天后便败给小七,偷偷地说了。
「那是首辅兰壑兰大人的三子,新科状元郎兰罄。」
「噢!」小七懵懵懂懂地点头,什么是首辅他不知道、新科状元郎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晓得了那神仙姐姐名叫兰罄,而且不是姐姐,应该叫哥哥才是。
小七想了几天,后来又忍耐不住,连续几个晚上都偷偷跑去看人家漂亮哥哥,可是对方不是不理他,便是对他恶言相向。
直至某一天晚上,那人没出来院子里,他溜进了人家房里,见着那人晕倒在地还发起高烧来,这才慌乱地把人扶到床上,又跑回自己的寝宫问了嬷嬷怎么办,然后再跑去那人院子里打水拧巾子,一晚无眠为那人替换额头上的湿布,好让那人能睡得安稳些。
结果忙着忙着,天快亮时,他也昏昏沉沉地趴在床沿睡去。
「朕听说你病了……」熟悉的声音幽幽传来。
「滚——」身旁的声音绝望而凄厉。
门被狠狠甩上,房里安静下来后小七从棉被窝里爬起来,他还没弄明白怎么自己会在别人的被窝里醒来时,就让身旁那个人掩面颤抖的模样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七自己一个人焦急慌乱了老半天,才想到可以安慰人的方式,他伸手拍着这个人的背,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干脆不说了。
那人僵了一下,但也没挥开小七的手。
小七轻轻地拍,不敢太大力。他怕一个使太大劲,会伤了这个看起来好脆弱好脆弱的人。
之后他再往长春宫去,兰罄也不再赶他骂他了,只是脸还是那样冷冷地,总是爱理不理的模样。
然而平静的日子过没几天,某夜小七又如同往常一般偷偷翻墙跑到人家院子里要看漂亮哥哥的时候,却听见了一声又一声愤怒的嘶喊。
那半掩的房门内传来某种隐晦的撞击声与压抑的哭声,那个人口里骂着毒恶的言语,朝谁吼着:「我兰家为你东方家固守皇朝百年,你却污蔑我一门忠烈杀我兰家一门七十二口,东方缂,我做鬼也不会饶你、不会饶你!」
撕心裂肺般的嘶吼叫小七隐隐颤了起来。
他偷偷由门缝往屋里瞧,见着的情景叫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那穿着明黄皇袍的爹将一个少年压在桌上逞着兽欲,腰间每次的摆动,都让那披头散发泪痕满面的人发出作呕的声音。
那人骂着、小七愣着,直到他爹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他,将自己从那人的身下抽离,走到了门口来。
「小月,你在这里做什么!?」爹震怒地说道:「是谁放你进来的?」
爹伸手过来,小七颤颤地退了一步,而后他想这么不对,现下不是躲爹的时候,便急忙绕过爹跑进屋里,把桌上那个凄惨无比的人扶了下来。
小七忍不住哭了,他边哭边说道:「你有没有事,为什么会这样,你有没有事……」
「小月,过来!」爹生气着。
小七从来都觉得他爹只是有些可怕而已,但在这日,他竟然觉得爹便像是恶鬼修罗一样,叫人打从心里恐惧起来。
「不要……」他摇着头,拖着那个人残破的身子慢慢地往后退。「我如果过去了,你是不是还要继续欺负他……爹,他都哭了,你别再欺负他了好不好?」
爹的脸上神情扭曲着,那看起来恐怖万分。「欺负他?你觉得爹欺负他了?」
原本躺在小七怀里的人听见他叫的那一声「爹」后,整个人猛地抖了一下。
那个人推开他,还布着泪痕的脸瞬间化得阴厉,他朝他吼着:「你叫他爹?你是他儿子!?」
那震惊、不敢置信、厌恶与被背叛了的神情叫小七不解,但小七还是应了。他点头说道:「他是我爹。」
爹看着他又看了那人,一下子便笑了。「怎么,莫非朕的罄儿竟然在朕不知道的时候,与朕的小月交好了?」那表情竟是掺杂着丝丝妒忌,对的,是小七。
兰罄突然双手抓上小七的脖子,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情,像是想将小七扼毙一般,十指狠狠用力掐住他。
小七一下子无法呼吸,脸色整个涨红,最后是他爹一掌将那人打开,才没让那人真的杀了自己。
小七不懂为什么,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个想杀他的人。
爹却笑了,笑得阴冷,笑得大声,而后带着他走,不让他继续留下了。
「不许你再去长春宫!」爹说。
小七脖子上留下的痕迹好几日才消,那人用了狠劲,是真的想杀他的。
后来又过了好久,小七都没去见那个人,只是他一直忘不了那个人,总是拜托嬷嬷帮忙他打探那个人的消息。
嬷嬷有时会说:「兰三公子今日又惹皇上生气了。」有时则是叹气,说那人糟蹋自己的身体,只要皇上去他那里一次,他便十日滴水不进。前几日听人说,已经是骨瘦如柴了。
小七好担心他。好担心、好担心!他每日都在想,爹是不是又欺负他了,该怎么办是好,他宁愿爹欺负的人是自己,也不愿是他。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想见那个人的念头,在某一个晚上,又偷偷翻过高墙,爬进了人家院子里。
那个人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就像嬷嬷说的,浑身上下瘦得就只剩下骨头了,双颊凹陷,眼神浑浊无光,睁着那对本来应该很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床顶。
小七后来又偷偷来过几次,他将嬷嬷给他的上贡蜂蜜掺在水里,试着一点一点喂给那个人喝,不过那个人都吐了出来。
小七焦急得不得了。
有好几回他都哭了,那个人也只是淡淡地回眸看了他一眼,而后再度转过头去。
嬷嬷说兰三公子还没死,但心已死,没人救得了他了。他也不行。
小七在长春宫与灵犀宫之间往来,避着所有的人。
有时他也会想,想自己某天起来突然肋下生了双翼,而后就将这人抱了,两人高高飞去,逃出这皇城,直至爹再也不能伤害这人的远处去。
只是小七也知道这只是作梦而已,从七岁入了皇城到现在,他从来也不晓得出去这两个字,指的是该往哪个方向走去。
爹说过的,他这辈子都得留在皇城里,陪着爹,直至死去。
「我想……看……烟火……」
某天夜里,床上的人张开了龟裂出血的双唇,气若游丝地说。
小七一下子跳了起来窜到床前,那人看着他,脸上冰霜渐褪,望着小七的眼眸里掺入了些许温度。
「看烟火,要去哪里看?」小七急忙问。皇城里哪里有烟火他根本不知道。
「我想……看……烟火……」那人还是这样说着。
因为曾经有过的那段短暂相处那么美好,让小七想见到他以往的表情,而不是如今的死绝,他应下了这个人的请求,而后回灵犀宫里去。
嬷嬷说过两日是皇上的大寿,所有大臣都会齐聚道贺。工部尚书柳青似乎重金聘了几名花儿匠来造烟火,只是烟火燃放在皇城之外,只有皇上寿宴之所可以看到,若深宫要见,便不太可能了。
那日爹来时,小七有些扭捏地先跟爹贺了寿,接着爹高兴了,小七便趁机跟他要了一道令牌。有了令牌就可以自由在皇城里走荡而不会被盘查。爹问的时候小七说是自己想看烟火,所以要到最近的城楼边去看,很近很近地看。
爹只是摸摸他的头。
他的爹万般和善,一点也没有在长春宫里的模样。
小七又悄悄偷了一件小太监的衣服,藏了起来。
两日后的寿宴,所有人所有侍卫都往爹那里聚去了。小七便爬墙带了那人出来,他为那人换上小太监的宫服,还在那人腰间系上从爹那里要来的令牌,而后牵着那人的手,怕他身体不适慢慢地走,乘着夜里稍嫌冰凉却扑得人清醒舒服的寒风,踏着满地羽毛似的厚雪,一起上了城楼。
因为身上的令牌雕着龙纹,那是皇帝亲自从腰间摘下御赐的,再者上头也吩咐过不许阻拦,所以根本没有人来盘问他们。
漆黑的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雪轻飘飘地下,无声无息地。
往下望去,底下也是漆黑一片,再往前望去,则有民间灯火点点。明明是不怎么远的距离,但当小七这般遥望,却似隔了千百里似地,是双肋插翼也飞不到之所。
猛地,一朵银花在上空突如其来地炸开。「砰——」地一声,震入人心。
小七讶异地抬头看着天空,接着是更多更多的烟火一飞冲天,而后绽放了开来,火树银花,焰火如星陨落,一点一点,由天际坠入了人间。
五彩缤纷得令人目不暇给的烟火布满天际,黑夜似被点亮了般,灿灿烂烂,偶有轰雷炸开天际,串串星子如雨飞坠,绚丽非凡。
「哇啊……」小七张大着嘴看着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直至那个人轻轻扯了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