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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怕别人跟我哭,说实话,我宁可让人臭骂一顿,也不愿意让人为我掉眼泪。
“你没事儿吧?我不就是几个月没回来吗。”站在火车站,我提着大包小包,看着面前拼命抹眼睛的家伙。
对方一句话也不说,或许是已经哽住了嗓子,开不了口,半天,才总算缓过来这口气。
“裴、裴建军,你、你……”因为太努力想控制住哭出声的冲动,周小川开始无法抑制的打嗝,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
“我怎么了?啊?我怎么招着您了?您说啊,不知道我脑子不好使啊,您以这样儿我转不过弯儿来,行了行了,别吓唬我了,您要打要骂就赶紧的,要是口头批评就等您顺过气儿来再说,不过首先您得告诉我我错哪儿了让您这么激动?我肯定改,您也得给我机会是不是?”
一番话下来,倒是成功的让面前的人破涕为笑了,周小川吸了吸鼻子,然后抬手就给了我一拳。
“你怎么还这么贫哪。”
“这不胎里带嘛,干吗?你烦了?”把沉甸甸的包提稳了,我示意他先离开站台。
“没有,就是太长时间没听见,不习惯了。”他乖乖跟在我后头。
“不至于吧,咱们打电话时候不也这样儿嘛。”
“那是电话里,这是活人。”
“电话里好还是活人好?”我逗他。
“都不怎么样。”打嗝抑制住了一点,他淡淡扯动嘴角。
“不是吧,我在你心里就这评价?”
“你还想要听多好的?”
“怎么着也得说说这几个月有多想我吧?”我说,然后追问,“哎,到底想我了没有?”
“……”半天没作声,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接着很狡猾的转变话题,“哎,你怎么一点儿也没白啊?”
“我哪儿知道,可能是我身上黑色素太执著了。”
“真可怜,你这辈子都别想白了。”
“不白就不白,干吗,你嫌我黑啊?”我朝他凑了凑,却被推开了。
“我是嫌你脏,瞅瞅,头发都擀毡了,脸也不洗,胡子也不刮,跟民工似的。”他边说边在我身上指指点点。
“我也没辙啊,火车一开就二十八小时,硬座普通车什么条件你知道吗?可巧我坐的那趟线儿还没到黄河呢就停水了,幸亏我还有瓶白开水,要不渴都能渴死,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惨了,当年上甘岭战士怎么苦的,我也差不多。”
“你别逗了。”他哼了一声,“你哪儿能跟革命志士比。”
“我也就是做一比较,你看你还当真了。”我笑他。
笑归笑,但当时周小川是真当真了,我能看出来,听语气也能听出来,他当真的,是我在火车上受的罪,我知道这小子心疼我,只不过就时后槽牙咬得紧,一个字也不说罢了。
“你瘦了。”他突然开口。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
“少打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长途的钱是从哪儿省出来的。”他瞪了我一眼,然后在我借着车站里灯光看他的时候一下子别过头去。
我没说话,心里头觉得满满当当的,我当时想,有他这句知冷知热的话,我以前就算没白饿着,以后也照样,让我饿死我都没脾气。
其实要说周小川这个人啊,可爱,就可爱在这儿了,那种有点小心病却死活不肯招认的性子要说起来是一阵阵儿挺招人恨,但这种恨却停留在你心坎儿上最边缘最边缘的地方,特不牢靠,让风一吹就掉进深渊摔得粉碎,最后占据主导位置的,还得说是觉得他可爱的念头,这种念头从产生的那一刻起就根深蒂固了,也不是说就拔不下来,二是我压根儿就没打算拔。
于是,周小川就成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的占领者,他高兴,我就高兴,他难过,我就火烧火燎的那么不踏实,他冲我笑一个,我就立刻心花怒放,可能这样的话要是真跟他说了能吓他个好歹的,但我真是那么想过。
“这点儿回家,你爸妈都睡了,要不先去我家吧。”他突然提议。
“你家?你爸妈这点儿不也睡了吗?”我笑。
“没有,他们俩昨天带着我妹妹去我姥姥家了,这两天家里都没人。”
“那你就自己一人儿住啊?”
“那可不嘛。”
“不害怕?”
“害什么怕啊。”他皱眉。
“我记得你小时候挺胆小的,打个雷都能吓哭了。”我揭他的短,结果很快被反驳。
“那是小时候行不行?再说这是冬天,也没雷啊。”边说边从我手里接过最轻的那个包,他指了指出站口外头的小吃店,“去吃点东西吧。”
“你没给我准备饭哪?”我故作不满,“还避重就轻,你怎么不帮我拿这个最沉的?”
“甭来劲。”他头也不回朝前走,“准备饭?我还真挺待见你,凑合跟这儿吃两口吧。”
“唉……刚才也不知道谁一看见我下车就掉眼泪的。”提高音调抱怨的结果是被一脚“踢”进了小店,周小川朝昏昏欲睡的老板招呼了一声,然后帮我把包放在一堆儿。985FD4我在:)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
“两位吃点什么?”一边拿白手巾擦桌子,老板很殷勤地问。
“有什么好的?”他先开口。
“好的?好的恐怕要现做了,米饭炒菜?”
“行,有糖醋里脊没有?”
话一出口,吓得我差点儿从小凳子上出溜下去,这小子发财了?!糖醋里脊?你把我糖醋了得了!
“慢着慢着!”赶紧拦住了已经准备往厨房走的老板,我否定了刚刚周小川的提议,“不要!不要那么麻烦的,我们呆会儿还有事儿呢,您给来两碗面条吧!”
“到底要什么?”对方有点儿茫然的看了看周小川。
“面!面!西红柿鸡蛋打卤就成。”我再次强调。
“没西红柿的,早就卖完了,您要非吃面不可就只有芝麻酱的。”
“行行行,没芝麻酱您给我来碗盐水我就着喝都成!”
可能我说话的样子有点夸张,老板一下子笑了,随后转身走进后面的厨房。
“你干吗呀?难得我说可怜可怜你,请你吃顿好的,你还挺拿堂。”
“我不是拿堂,请我吃顿糖醋里脊你下半月还过不过了?”
“哪儿那么悬啊,又不是多贵。”
“行了,你省着点儿吧,省着点儿好好建设你那‘桥’,我吃面条就挺好,再说在上海呆这么长时间,本邦菜吃了半年,我想一碗正宗老北京芝麻酱面都快想疯了。”
“嘁……没糖醋里脊的命你就。”他白了我一眼。
“对对,我是芝麻酱面的命,最多了再加两瓣儿蒜,一条黄瓜,一盘子炸糊了的花生豆儿,您老人家是满汉全席,别跟我们这穷人一般见识。”
“去一边儿去!”他笑出声来,然后从桌子底下踹了我一脚。
那天,我们俩窝在北京站门口的小吃店吃了一顿热乎乎的芝麻酱面,外头北风那个吹,屋里火炉子那个旺,吃完之后一人出了一脑门子汗,如果没记错,那时我活了这三十几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顿夜宵了,那之后,竟再也没半夜回北京过,每次回来,也是吃别的东西,好像完全忘了世上有芝麻酱面这种人间极品美味,而现在想来,似乎嘴里还残留着那时芝麻酱的香,和紫皮儿独头蒜特有的、钻太阳穴的那种辣。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跟着周小川,我去了他家,走进建安里五巷口的时候,我觉得热血沸腾,不夸张,我有种大喊“我裴建军又回来了!!!”的冲动,不过周小川说,我要是那样肯定得让人扔砖头,还说我就算喊,也得尊重原作,喊“胡汉三又回来了”。
好,我是胡汉三,我是土匪恶霸,既然这样我就不用跟你客气了,进了他家门,我扔下行李就躺在了床上。
“起来!去洗澡去!”他冲着我扑过来,一把拽住我的军大衣领子,往起拉我。
“别别,让我躺会儿,快累死了。”我耍赖。
“不成!一身土,你躺完了我还得重新换床单!”拽了好几次,他才把故意往他枕头上蹭的我给拉了起来,然后连推带搡的赶进了小浴室。
“哎!我没换洗衣服啊。”我从门缝喊他。
“你包里呢?”
“那都是要洗的。”
半天没吭气儿,我知道周小川肯定一脸想杀了我的表情,最后,他才无奈的说了句“那先穿我的吧。”
好、好,这就行了。我满意的关上门,然后认认真真地洗了个热水澡。
那时候各家各户还没有热水器,夏天是用大油漆桶放在房顶上晒热水,到了冬天就只能用炉子坐水,然后用澡盆洗,我那天用的是周小川的澡盆,那玩意儿我很熟悉,因为我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时候我们俩还一块儿在一个盆儿里洗过,现在容我一个人都有点紧张了,不过放下一个周小川还是可以的,他身子小。
八十年代末,建安里的房子还不是多么破,只是很旧罢了,而且也小,于是很多人家就都在自家房子外头加盖房屋,多数加盖的房子也都很小,作厨房和浴室用,周小川家的小浴室就是这类私盖的房子。这种“建筑扩张”直接导致了院子的缩小,而在后来,我在新闻里听说,政府要大力整治这种行为,还将之取名为“整顿私搭乱建工程”,不过那已经是建安里拆迁之后的事了。
当天晚上那个热水澡我洗得挺舒服,洗完了,穿上周小川的小内裤,我一出溜钻进他已经“给我”铺好的被窝。
“哎,出来。”他推我。
“干吗?冷死了。”
“那是我的被子,你给我去我爸妈那床上睡去。”他想掀开被子把我轰出去,又怕我冻着,那犹犹豫豫的样子别提多逗了。
“别介,叔叔阿姨的床我就别乱刨了,咱俩就跟这儿挤挤吧。”我死赖着不起来,任周小川怎么说就是窝在他床上一动不动。
我发现那时候我还真是够会耍赖的,可能真拿自己当了胡汉三了,或者最次也是阿Q“我喜欢谁就是谁,我喜欢什么就是什么。”很有股咬伤就不撒嘴的劲儿。
于是,到了最后,周小川气呼呼的瞪了我一眼,从衣橱里又抱了一床被子出来,跟我挤在一张小单人床上睡了。我后来还问他,干吗不去他爸妈床上睡,他脸红的像猴子屁股,然后骂我:“我得看着点儿你,万一半夜你丫来一卷包儿会,把我们家值钱东西都搬走了咋办?”我笑:“搬我能办哪儿去啊?顶多搬我们家去,那你还不是一逮一准儿。”
北京的一月,能活活冻死人,我记得那时候好像是零下十七度,半夜北风呼啸,加上炉火噼噼啪啪的细小噪声,构成了典型的北方冬夜。
“玻璃不会刮掉吧?”我问。
“不会,我爸头两天刚新刮了腻子。”他往被窝里缩了缩。
“那就好。”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对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小九还说明天给你接风呢。”
“小九是谁?”我故意打岔。
“病人。”他用胳膊肘向后戳了我一下,“你就是一病人。”
“对对,我有病。”
“行了,不跟你闹了,明天去他们家吃饭。”
“成成。”我应着,然后提议,“别忘了跟我介绍介绍你乐队的哥们儿。”
“没问题。”
“我得好好跟他们聊聊,控诉一下这些年是怎么受你欺负的,要不人家还以为你是一好人呢。”说得挺可怜,但周小川一点也没可怜我。
“我就欺负你了,你怎么着吧,我还告诉你,我欺负你欺负定了,我宁可不跟你这儿当好人。”
“我的命好苦啊……”一边假哭一边朝他那边儿凑,到最后我干脆整个人贴在他后背上。
“去去,别挤我。”他想躲,但再躲就会掉地上了,单人床挤两个人,本来已经很窄,再让我这么一折腾,他那边已经到了床沿儿。
“不挤你,不闹了,睡觉。”我很懒散地说着,打了个哈欠,然后很随意的把手揽在他瘦瘦的腰间。
“哎,你是真来劲了啊。”他说我,但是没挣扎,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他把脸埋进枕头,“活土匪。”
“夫人,时候不早了,你我还是安歇了吧……”我笑着,小声念着戏词。
天很冷,但是两个人粘在一起,也就很快热了起来,那天我睡得特死,到后来,根本听不见那跃过屋脊,呼啸了整整一宿的风声……
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迷迷糊糊睁开眼,我看见正从外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