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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怀风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只静静瞅着他。
心里五味杂陈。
前一刻恨不得自己和奇骏独处,吐尽委屈,这一刻却知道自己想错了。
什么也说不出的时候,独处更不堪。
林奇骏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怀风,你变了好多。”
“怎么变了?”
“变得标致了,气派了,还有,我有时候,怕不认得你了,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林奇骏看看他,“你从前不会这么闷不做声,见到我总有话说,高高兴兴的。现在你不爱见我了吗?”
“没有。”
“这几次难得和你见一面,你却总是闷闷不乐的,沉着脸,话也少,我总觉得……”林奇骏说到一半把话吞了回去。
无缘无故的,宣怀风蓦然一阵心虚。
扫林奇骏一眼,低声问,“你觉得什么?”
林奇骏迟疑了片刻,才说,“我觉得你现在对我,就像你从前对雪岚一样的。你从前一见到他,就沉下脸……”
“没有!”
宣怀风猛地拔高声,连自己也吓到了。
瞧见林奇骏惊讶地看着自己,心里像被塞了一只十爪尖利的老鼠一样,拼命挖着挠着。
他不知说什么补救,怔怔地坐在椅上,让痛苦煎熬自己。
两人默默对着。
正不知怎么下去,饭店的伙计进来给他们解了围,问,“两位客人吃点什么?”
递上做得很漂亮的大本子菜谱请他们点菜。
林奇骏斜一眼宣怀风,见他没动作,叹了一口气,自己把菜谱接过来翻了翻,随意点了三个西菜。
那伙计用一张小纸条记下来就走了。
林奇骏等他一走,站起来,换到了和宣怀风最靠近的位置上做,轻轻叫,“怀风。”
伸出双掌,一把握住怀风的手。
宣怀风身子猛地一震,潜意识想要挣开,一抬头,碰见他的目光,骤然又惊觉,这是奇骏的手!
只那么一想,脑子里能感觉到的,仿佛就只剩下了被握住的那一双手。
宣怀风想象,那该是温暖和蔼的。
现实却并非如此。
那是,很烫的。
好像被烙铁夹着,烫得他惊慌失措,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热疯了似的涌出来。
奇骏是不是知道了?
奇骏会闻到自己身上白雪岚的味道吗?
不知道昨晚的时候,白雪岚有没有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什么不好的痕迹?
古往今来偷情负心的下三滥,面对原主时,都是这种做贼心虚的心思吗?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和奇骏坦白呢?
纸包不住火,奇骏总有一天知道的,这样拖拖拉拉,还不如早死早超生,不如现在坦白了。
奇骏如果要一刀两断,那是他宣怀风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如果奇骏不计前嫌,愿意和他在一块,那真是……真是……上天见怜。
对!就该这么办!
宣怀风在心里低吼一声,觉得心里多了一分力量。
他讨厌死患得患失的感觉了。
更讨厌总被白雪岚要挟得没完没了。
他和奇骏的感情是真的。
那些事,奇骏知道又如何?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一死。
想到这里,宣怀风觉得心里的憋屈去了大半,力气仿佛也涌了出来,让奇骏牢牢握着自己的手,吸了一大口气,沉声问,“奇骏,我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林奇骏还是很温柔地看着他,“怀风,我什么时候不原谅你了?不管你做了什么,我的心意都是还像从前那样。”
宣怀风像被惊吓到似的抽了一口气,惊疑地看着他。
半晌,身体慢慢地松下来。
他没看错人……
又喜又悲地,直想痛哭一场。
林奇骏已经把胳膊伸到他腰后,轻轻环着,见他放松了,更大胆了些,慢慢让他挨到自己怀里,抚着他俊美的脸,缓缓说,“你别担心,我什么都知道了。”
宣怀风眼睛乍然睁了睁,“你都知道了?”
“嗯。”林奇骏淡淡说,“海关总署那些新制度,我晓得,有许多是你的提议。虽说是为国尽忠,可我们这些做舶来品生意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宣怀风一怔,心里隐隐地有些发冷,便把眼睛半闭起来,伏在奇骏胸前,“那些新制度,也并非全是我的主意。再说,白总长不是还没有正式公布吗?他还要考虑一下。”
林奇骏顿了顿,说,“白总长?我记得从前你每次提起他,都气呼呼叫他白雪岚的。我叫他雪岚,你还嫌我和他太亲密了。”
“…………”
“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以我们的关系,纠扯到生意上的事,太庸俗无趣了。不过,刚才你既然说了,你觉得对不起我,可见你心里对这些提议也是后悔的。也对,好好的规矩,改它做什么?我也是为你想,在海关总署做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在想,你现在是雪岚身边的红人,要是和他说一下……”
林奇骏多日没和他亲密,心里也着实挂念。
看着宣怀风修长柔韧的身子贴在自己怀里,脸颊被长衫的黑缎子领子衬得越发白皙俊逸,不禁也有些心猿意马。
一边说,一边就着手往下滑。
宣怀风正听得心里又寒又气,被他一摸,仿佛下面被人咬了一口似的,受惊似的坐直起来。
林奇骏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宣怀风站起来,瞪着他问,“你今天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这事?”
林奇骏明白过来似的,立即说,“原是我会错意了。我是存心请你吃饭叙旧的。你要是不喜欢谈这些,我以后都不再会你说这些就是。”
又说,“如果我把你当官场上的人来应酬,我也不是人了。真有一点这样的心思,让我天打雷劈!”
当即狠狠发了一个毒誓,问宣怀风说,“你还不信我吗?”
宣怀风看他那样子,倒不好再苛责。
暗忖道,自己心里发虚,难免想的东西都入了魔道,还没有坦白,反而疑心起奇骏来,这是不是就是典型的贼喊捉贼呢?
这样一想,神色就缓和下来,说,“没什么大事,我白问你一句罢了,为什么发这么不好的毒誓?”
恰好敲门声响起,伙计端着做好的西菜上来。
小牛排的香味充斥包厢。
有外人在,两人不好在说什么,对坐着开始吃菜。
等伙计放好菜出去了,也一样如此。
再没有做别的事的心绪。
匆匆吃完,宣怀风就说要去年宅看姐姐,奇骏忍不住拦住他的手腕,深深盯了他一眼,咬牙道,“难得见一面,我竟让你不快活。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宣怀风看他这样,心里又痛痛地不忍。
外面的护兵早等得不耐烦,见饭店伙计说已经结了账,敲门进来催促,“宣副官,饭吃完了,年太太该等急了吧。是不是该动身了?轿车就一直等在饭店门口呢。”
百般无奈,只好和奇骏道别,坐上轿车往年宅来。
车才驶入巷子,远远就看见年家大门停了几辆车,有轿车,有吉普,一群人乌压压站在那里,隐约还有不少是背着长枪的大兵。
宣怀风以为年家发生什么大事,脸色大变,急急忙忙下了车,走出来就问,“出了什么事?”
他一露面,众人早就大叫起来,“到了到了!”
哗一下把宣怀风围在中间,仿佛怕他一眨眼就飞了似的。
孙副官从他身后转出来,急得一边抹汗一边说,“宣副官,你到哪去了?让我们好找。”
宣怀风关切地问,“怎么这么些人堵着门?是姐夫那里出了什么事吗?”
孙副官说话比打机关枪还快,“年家一切无恙。我们都是总长派过来的。总长有事找你,快跟我回去。”一边说,一边拖着宣怀风转身上车。
宣怀风听见年家无恙,松了一口气,但转眼又沉下脸。
他早就觉得白雪岚今天大方得过头。
说要回家,就准了假。
拒绝他的礼物,也没做声。
说想留下来过夜,问也不问就答应了。
原来竟留着这么一手。
对了,白雪岚最喜欢乱监视人,妨碍别人的自由,发现他过了中午还直接到年宅,自然会不自在,非要派人过来干涉一下,炫耀炫耀自己的权力才满足。
想着这些,宣怀风不由一肚子气,堂堂一个海关总长,也不好好做事,心思都花到刁难他身上。
停住脚步,一手按着车门不肯进去,问孙副官,“我今天出来,总长准了我一日假的。为什么中途叫人回去?”
孙副官也不回答,只一个劲催促,“上车再说,上车再说。”
把他当逃犯似的,推推攘攘地,孙副官拉着他的手腕往里扯,后面一个高大的护兵按着他的头,再在他肩膀上一撑,把他弄进了轿车里。
车门砰地一关,司机就踩了油门。
护兵们或攀车门,或上吉普,虎虎跟上来。
宣怀风简直就是被抓上车的,非常气愤,原本觉得孙副官人不错的,现在知道他也是同流合污了,在后座上恼怒地看着孙副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是犯了罪还是违了法,要你们这样当犯人似的对待?”
孙副官眉头皱得很紧,说,“宣副官,你先别忙着发火,刚才的事,我向你道歉,实在是情非得已。事关重大,总长严令不许外传,刚才在年家大门杂人太多,我不好明说。总长今天去海关总署的路上被人打了埋伏,受伤了。”
宣怀风猛地一僵。
半晌,吐出一口气,压下声音来,“你是说真的吗?”
孙副官急道,“这种事我难道还能编出来骗你不成?你看前后跟着的这些护兵,都背上外国长枪的。一出事,总长就想起你在外头,生怕你也被那些不怕死的缀上了,赶着叫我带人过来保护。到了年宅不见你,又不知道你到哪去了,急得我们一群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宣怀风止住他问,“别说我的事了,白雪……总长他到底怎么样了?伤得重吗?”
孙副官说,“我看了一眼就被他催着过来了,也没细瞧。反正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血。”
宣怀风心里蓦地一紧,连忙问,“在哪家医院救治?”
“哪家也不是。总长说不许泄漏消息,也不肯去医院,命令护兵们把他带回白公馆,是要请西医过来治疗。”
宣怀风在心里骂了一句“糊涂”,扫了孙副官一眼,觉得他也太不称职了。
医院毕竟是医院,医药设备都比公馆里齐备。
这种时候,当副官的职责所在,不管白雪岚怎么说,保命要紧,当然死活要把他送到医院去。
不过回头一想,自己刚才还去饭店吃西菜呢,比孙副官更不如,有什么资格埋怨人家。
手垂到坐垫上,默默攥着拳。
望着车窗外呼呼往后倒退的商铺行人,心乱如麻。
到了白公馆,大门前站岗的护兵多了许多,人人荷枪实弹,显然一出事就增加了警备。
两个副官下车就匆匆往里面赶,直奔白雪岚的卧房。
没到房门,就听见里面白雪岚的声音快发飙似的吼,“不是说找到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等等等!你们就知道要我等!都是做什么吃的?都给我滚出去!”
几个听差从房门抱头鼠窜地逃出来,几乎撞在来人身上。
抬头一看,顿时如见了佛祖一般,纷纷叫道,“宣副官,阿弥陀佛!你总算回来了,快进去!快进去!再不进去总长要枪毙人了!”
又扯着嗓子往房里喊,“宣副官回来了!总长,人回来了!”
宣怀风简直是被他们抬进房的。
直送到白雪岚面前。
白雪岚听见宣怀风回来了,悬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下来,在床上坐直了上身,使劲打量了他一番,瞧清楚没伤没痕,才算定住了心神。
不过,心里毕竟不痛快。
瞅着宣怀风,冷冷地问,“到哪去了?不是请假去年宅的吗?怎么孙副官都到了,你还没到?”
宣怀风本来听说他受了伤,怀了几分关心,没想到进门就被他当犯人一样地审问,大不舒服,声音也冷下来,“我请了假,难道不可以四处走走?你的伤怎样了?”视线转到白雪岚包扎起来的右臂上。
白雪岚也不知道是打了麻药,脑子没平日清醒,还是受了伤心绪不佳,鼻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