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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不试着先将防身软刃除下,撷欢坊又无恶人,若有人欺你,也有我护你。”郯焰扬起唇,虚应地笑,漆黑的眸子闪烁着不易为人察觉的黠狡。
“不可能!” 檎直摇头。
“怎么这些天相处下来, 大夫还信不过我?”
“你不懂,这软刃有个名堂叫‘封手’,意思就是烙死在腕上,除非断腕截骨,否则无法卸下。”他摸着冰凉的剑刃,自懂事以来,这剑便已随着自己。
与他肌肤密合的百炼钢有着极强的延展性,致使十多年来筋骨生长,紧扣手腕的薄刃却完全无伤皮肉,而且柔韧有余,丝毫不觉负担。
拿不下来?这不就代表他今后还是性命堪虑!郯焰不动声色地探道:“封手这东西倒是前所未闻,是谁替你烙上的?果真无法卸下?”
“这软刃出自师父的鬼斧神工,让我做护身之用,由于出自他的一番好意,我也不想随意取下。只是郯爷,你似乎对这东西挺有兴趣?”
“凡与你有关之事,我都有兴趣。”趁着闲话家常之余,郯焰渐渐瓦解 檎的防备。他噙了抹迷人微笑,挪身靠近 檎身侧。
“郯爷?”
山间露寒,冷风灌入洞内。 檎打了个寒颤,望了望四周岩壁觉得奇怪。柴火燃响,澄红的温暖光芒映得他双颊发热。
立秋将至,平时的此刻就算升起再炽的柴堆也无法驱散他体内扩散的寒气,怎么如今只是郯焰偎在身侧,他便感到一股暖意由心底骤生?
莫非是他名中带火之故?四把火,烧得他心里暖烘烘的。
“何不再多谈些你的事?”
郯焰放软的声音有种奇特的魅力,略微沙哑,却低沉而富磁性。
檎顿时感到些微迷惑,像这样一个因他坠崖而不顾一切舍身救他的男子,自己对他为何会有舍不去的敌意?然而他这几番误伤郯焰,郯焰却毫不计较,光是这点便教他觉得愧疚。
“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超群的医术,真是了不得!”
“我懂的东西全是师父教的,论医术,师父他有着我遥不可及的精湛之处,我不过只学得他一点皮毛罢了。” 檎谈到养育自己多年之人,神情不禁和缓下来。
“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好单纯。
“师父他待我极好。” 檎露齿而笑。“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家乡发生了瘟疫,所有人都难以幸免,幸而那时师父采药路过,救了甫出世的我,更视我如己出。”
故意示好与他闲聊,片刻间,郯焰便自 檎心房敞开处长驱直入,瓦解 檎紧闭的心扉。
同他聊天,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檎打了个呵欠,有些睡眼惺忪。
“你若困了便先睡吧,这里由我守着。”郯焰见他苍白的双颊被火光映得泛红,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你的脸有些烫,可怎么手又冰又冷?”
“脚伤引起的,并无大碍。”
“躺下吧!”郯焰先替他铺好保暖的松软干草,再让他枕卧其上。
檎至此并不多做反抗,洞内温暖的火光使他觉得有些虚软无力。原来他觉得热是因为断骨引起,为何他会将这股暖流和郯焰联想在一起呢?
“怎么,还不闭上眼?”
檎的视线有些飘移,真是累了。“其实你也不是坏人,可花啼就说你心眼坏,要我别只身一人与你相处,要我小心你……”
“小心我什么?”
“小心你把我卖了!你看着我的时候,像在打着什么主意似的。”撷欢坊坊主常买卖贫童图利, 檎虽知他是个人口贩子,对他的反感却无法再增。一个肯舍命救他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我是在打你主意,可打的却不是那种主意。”郯焰喃道,失笑起身。“你是我到嘴的珍馐,留着自己用都来不及了,哪有可能会送给别人吃!”
俯视的黯眸之下,是 檎合眼入睡的无防备姿态。想来他的娃儿并没有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否则这情势不明的当头,他哪还有能耐睡得着?
回到余烬边再添些干柴旺火,郯焰不自觉地泛起笑意。这回还跌得真好,长藤适时的断裂,不偏不倚,恰好让 檎落入了他的手掌心。
郯焰暗笑,喃喃念着:“摔得真值、摔得真值!”
忆起昨夜梦回处,绿衫仙人托梦,再瞥见 檎天真稚颜,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既已明白悸动是为前世未了的情缘,郯焰当然不会傻到松手放他离去。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郯焰无暇理会因果宿怨。
只因他这生,不再是守着国仇家恨、深明世间大义、为救苍生于水火而忘情却爱的伯邑考。他只晓得自己深爱着这个人,将会倾尽一生所有去守护他。
檎对他莫名的记恨起因于他背誓的一刀,说什么还他一刀两人就此便永不相欠。
两不相欠?
他这世既寻着除却天命的他,怎可能轻易便放下与他双宿双栖的机会?
“你来,是为了与我了断痴狂情缘,好重返天界。你是仙,而我为人,十世之后,我便再也寻不着你。”
轻抚 檎微蹙的眉间,郯焰倾身落下一吻。
“仅仅十世怎么足够?欠你的一刀,我不会还你,我要你生生世世,永远与我痴缠下去,你到哪儿,我便去哪儿寻你。”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仙又如何,神又如何?我爱定了你,任谁都无法阻拦!若遇阻碍,毁天灭地,亦在所不惜。今生再违此誓,我郯焰愿五雷轰顶、灰飞烟灭!”
万世悠悠,从今而后,他的心魂,都将只为他而存在。
寂静无声的洞外,漆黑夜幕闪过一道耀眼白光,银蛇划过天际,远处传来轰然巨响。
天之上,神人们听见他立下的永世诺言而躁动不已。
众生无欲、无妄,而无灾。
是天人,又怎可存有私念爱欲,沉沦冉冉浮生,只为厮守白头,弃天道于不顾?
04
腾驾于七彩云雾之上,玉石幻化成仙的翠正窃喜独自完成了一件大事。
这回她那因窜改破军星命格而弄得地府大乱、躲回洞庭山足不出户,又因孟婆汤生效而睡得天昏地暗的主子,肯定会好好地称赞她一番。
路经黄山,急于领功的她脚下彩云奔得急。未料,天地突地兴起一阵骚动,夜幕间,漫天银蛇奔窜,雷声轰轰作响,响彻云霄。
道行尚浅的她未能得知究竟发生何事,只得驾着彩云拼命闪躲朝她打来的雷电火光。
“哇啊!”
突地一阵闷雷由后方击上她的娇臀,袭得她跌趴在七彩云雾之上。
她痛得鼻涕眼泪直流,正努力想着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竟得遭受雷击灾厄之时,在她怀中安放已有十多年之久的湛蓝水珠不知为何,竟滚呀滚地,滚落至云层之下。
“糟,破军之泪!”
伸手强捞,但为时已晚。翠怔楞呆滞地趴伏在彩云之上,望着主子千交代万交代要她不能离身的重要东西消失没入云下夜幕当中。
雷声,响得她胆战心惊,三魂飞掉七魄,但她为何仍能听见破军之泪坠地时摔碎的声音?
蓦地,烟云缥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被一道道银光划破,照出她惨如死灰的面容。
雨,在雷电之末悄然落下。
天幕间,她的主子翩然降临,落在她眼前。
“白费了……”
翠听见湘君长叹。
* * *
原本该是初秋清爽宜人的天气,却在昨夜雷鸣之后,细雨飘摇。
泗水河上风犹强劲,寒意从窗子的隙缝灌入撷欢坊厢房里,冷醒了 檎。
他拉开被子起身,睡眼惺忪之际,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撷欢坊的。明明昨夜就露宿在山洞里的啊!
敲门声响唤回 檎的注意力,他说了声进来,屋外的人便推门入室。
“ 大夫,您好点了吗?”花啼端来一碗热汤,原本忧心忡忡的神色在见到 檎后顿时纾解不少。
原来是花啼, 檎还以为是那块粘人的膏药。
“我没事。”他跛着脚走到屋内圆桌前坐下,发觉只是有些行动不便。
“我到厨房给您熬了碗热汤,您先喝下吧。”
花啼将鸡汤送到 檎面前,不容他推却地紧盯着 檎,非要他在她的监视下一口接着一 “花啼姑娘,劳你费心了。”
对于花啼的好意, 檎无法推却,可她一个姑娘家亲自为他洗手做羹汤,这汤碗捧在手里,便觉有千万斤重。那瞎眼的铁板神算也说过,他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可怎么来到这撷欢坊,每个人都对他这么好呢?
“ 大夫您医好了我的伤,做这点事也是应该的。”花啼娇颜泛笑。其实她是见昨夜郯焰抱着发高热的 檎由山里奔回撷欢坊那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才有了危机意识的。
郯焰做得太过明显,他昨晚一整夜都守在 檎病榻前未离去半步,连她想踏入 檎房内也不得其门而入,害得她还得趁他前往城里抓药给 檎的空档,才得以进这屋里来。
那个恶人,当初在她家乡见着了她,便砸下大把银子将她由双亲身边买来。家贫,她不怨,父母狠心将她推入火坑,她亦无怨;只因她了解自己可以以美貌自恃,并有能耐让男人心甘情愿拿钱来供养她。她只待攒够了钱,便要脱离这神女生涯从良。
俗话说人善被人骑,马善被人欺……不!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然而眼前这单纯如婴孩般的少年却全无防备郯焰的戒心。是她将他由南荒寻来,是她将他带进这撷欢坊的,她便有责任守住他,让他不被郯焰那私欲焚身的豺狼野豹给吞下肚去。
“我说 大夫——”花啼看 檎端着汤碗猛将鸡汤灌下肚的模样,就觉得男子生得清妍秀丽真是种罪孽,都是这样的容貌让他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嗯?”喝了个碗底朝天, 檎将空碗放下,只觉一阵暖意自胃里散开,稍稍温热了他终年冰冷的身躯。
“我这病好得也差不多了是不?”如果她已无大碍,是该选个时间送 檎离开此地了。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今天吧!
“啊!”提起花啼的病, 檎像想起什么似地突然站起身来。他张望厢房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一只药箱上。终于,他松了口气的将药箱拿来,取出箱底一株蔻丹色的大红花朵。
坠崖之前,他可悲的医者本性让他没忘记得采下这朵珍贵药花,见着这朵花,他是越来越笃信自己果真是坏事做太多,所以这辈子才来行医赎罪的。否则,性命攸关之际,怎么他一点都不会担心自己活不活得了,还有余力为患者采药?
“你的病的确已好得差不多了,现下只需再喝下这最后一帖,你多年的宿疾即可痊愈。等我一会儿,我这就为你煎药去。” 檎拿着药花,目光却又不慎瞥见箱中的冰糖葫芦。他楞了一下,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的腿都跌伤了,但这十几串冰糖葫芦却丝毫未损。
他取了一串出来,双眉微蹙,想也不想便囫囵吞枣般的塞到嘴里。
“你的脚伤未愈,煎药的事我交代下人做就成了,你还是让自己休息休息吧!”
花啼扬眉,她晌午见郯焰买了堆糖葫芦往 檎房里来,又丢了些坏掉的冰糖葫芦,原来就为这个原因。
郯焰还真会投人所好、拢络人心。但为了 檎好,她可没打算将郯焰骗小孩的三流手段给说出来。
“不行不行,这药花仅此一朵,煎坏了就再也找不着了!” 檎摇头,山李子的酸意突地在他嘴里化开,虽有咬碎的红糖佐着,但仍让他整张脸皱成一团。
“要不你将方法告诉我,我让小厮们照着做。”花啼瞧他那副一点危机意识也无的模样,不知该哭他少根筋,还是该笑他的单纯。
直待连嘴都快抽筋的酸意过后, 檎才慎重地答复花啼所提出的问题:“也是可以,不过你叫他们一定得照着方法做,不许偷懒。这药很麻烦的,少了哪个步骤,都会大失药性。”
于是,他很仔细地说了一回煎药的步骤,包括几碗水煎成几碗水,其间要加入何种药引,之后再以几碗水煎成几碗水,放凉多久,等过烈的药性挥发得差不多了才可服用。
“我都记下了,这么一来,也该是送你离开撷欢坊的时候了。”花啼开始动手收拾 檎的随身杂物,半点也没想过问问主人的意见。
“啊!”
回过头来,花啼只见 檎不明就里地盯着她瞧,双眸中充满了疑问。她赶忙解释:“ 大夫,我这并非念完了经就不要和尚,只不过撷欢坊并非久留之地,有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在此,你还是早早离开比较安全。”
“你说郯爷?” 檎觉得十之八九会是那个人。“可我这些天和郯爷相处了一阵子,倒觉他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坏。”郯焰在他跌落崖底后并未舍他而去不是吗?倘若他是个恶人,那他肯定会将陷入昏迷的他弃于荒山野岭而不顾,任由他成为狮子野狼的食物。若他真是恶人,又怎会将他安然送回撷欢坊呢?
“你可别让他看似忠良的外表给骗了,总之,尽管让我将你送回家便是。”
花啼有些意外, 檎纯粹只将心思放在专研药理之上,从来就未能容下其它人,今日教郯焰给闯了进去,不啻是她动作慢了半拍,成了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