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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军只觉心里如同油煎的一般,一重热油是妈妈泼的,想到妈妈存的那一把一把的毛票,要他怎么再把一个不字说出口?
一重热油是解放淋的,他用他的沉默掩盖了所有的过往。
爱军又开始给解放写信。
他告诉他:解放,我妈妈叫我去相亲了。
相亲的地点是小公园的池塘边上。
那个时候,年青人相亲,如同特务接头。
爱军穿着妈妈硬叫穿上的新的蓝色外衣,被妈妈熨得挺括,硬硬的领子磨着脖子,整个人僵直得如同木偶。
女孩子来的时候戴着大口罩,手上拿着约好的记号:一份人民日报。
爱军迎上去。
女孩子看看他还有他手里的报纸,摘下口罩。
是普通的清秀的女孩子,善良的眼睛,短发,温淑少语。
爱军本可以和她举案齐眉的。
如果没有解放的话。
可是,这种如果不成立。
爱军的心里满满都是解放。
解放还是没有回音。
爱军接着给他写信,一封一封又一封。
他写:解放,我妈妈要尽快结婚。也许就在今年了。解放,你什么时候回来?
女孩子自己与她家人对爱军十分满意,女孩子的医院离爱军单位不远,有两次,她带了自家做的荤菜,在门房打了电话叫爱军出来,把饭盒塞在他手里就跑了。
单纯的女孩,让爱军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
几番煎熬下,爱军病了,到下午时就发起热来,一身一身地出冷汗,可是他谁也没告诉。
偶尔工作时,也丢三落四起来。
师傅蔡卫东发现了他的魂不守舍,空了时问他:“听说你有了对象啦?”
爱军下意识地就说:“不,没。”
蔡卫东笑一下:“这有什么?年岁到了,有对象是很正常的事。”
爱军吱唔两声没有再答。
他不太喜欢蔡卫东的笑容。
这位师傅,脾气不错,工作也不错,也肯教他,可是,他还是不喜欢他的笑容。阴惨惨的,笑在皮上,眼睛里却全是阴霾。
蔡卫东也没有再说话,撩起眼皮来看看爱军,忽然又笑了一下。
爱军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在他的眼光里有种无处遁逃的恐慌。
解放还是没有消息。爱军也没有再写信。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路过一家饭馆儿的时候,看见一群人,正在围殴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被打得在地上翻滚,却发出沙哑奇怪地大笑声,一个劲儿地喊:“舒服!哎哟,舒服啊!”
他滚到爱军脚边时,爱军看见他满面的血,浴在血里的笑容,那是一张爱军熟悉的脸。
爱军奋力地替他挡住拳脚:“对不住对不住,各位,请缓缓手,别弄出人命来。他是我朋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替他赔罪。”
一个男人气呼呼地说:“我们好好地吃饭,这位,多灌了几杯上来挑衅。我衣服都叫他扯坏了。”
爱军掏出钱来,塞到那人手里:“我赔。请放过他,您大量别跟醉汉计较。”
那一群人走了。
人群也渐渐散了去。
爱军扶起地上的人:“援朝,援朝,来,起来,还能走吗?跟我回去。”
爱军把徐援朝带回了自己家。
蒋妈妈眯了眼认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赶紧去打水找药。
爱军帮援朝擦洗。
蒋妈妈说:“刚刚我一打眼,以为是解放呢。那孩子小时候,也常跟人打得青头肿脸的上我这儿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爱军手下一顿,眼皮轻轻地颤。
啊,解放,那莽撞跳脱的解放,满脸的伤,伤里露出无所谓的笑来。
援朝却还是木木的。
蒋妈妈又说:“年纪青青的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打成这个样儿,爹妈对象都得心痛。”
30
援朝愣愣地看了蒋妈妈一会儿,突然拉着爱军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爱军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男人哭得这样凄惨,他的记忆里,援朝成熟,稳重,颇可依赖,从未想过他会哭得象一个无助的孩子。
爱军拍他的肩:“援朝,援朝,出了什么事?你是什么时候回城的?”
援朝呜咽地说:“才回来一个月。才一个月,你说,红英怎么就没了呢?”
红英是援朝的女友,还留在陕北的。
爱军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红英姐怎么啦?没了是什么意思?”
援朝抓紧爱军的手,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红英跳了河了!我回北京的半道上出的事儿,我折回去回去时,就只看见她的坟。”
一时间爱军的脑子翁翁地响,红英,那个沉默的女子,圆脸庞上全是温存安静的笑容,最苦的日子里也不曾见她有什么怨言,这几年里,他与跃进援朝的衣服都是她给补的。
人就这样突然地没了。
援朝说:“爱军,我要回去,我要去弄清楚,她为什么会投河。没人肯告诉我。没有人肯说真话。”
爱军说:“好的好的,我明白的,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回去。等你平静下来。总会弄清楚的,好好的一个人,不可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
那一天晚上,爱军留援朝住自己家里。
援朝在梦里尤自大叫红英的名字。
爱军把他摇醒,倒水给他喝。
援朝突然问:“爱军,解放有没有消息?”
爱军摇头。
援朝沉默一会儿说:“爱军,我们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地,就什么也没有了呢?”
爱军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真的,为什么,突然地,就什么也没有了呢?
爱军在母亲的催促下,与那位叫护士古兰的护士就那么相处了下去。
逢到周末,两个人一同出去,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走,不太说话,中间隔着一尺的距离。谈不上不快乐。古兰不是让人讨厌的姑娘,她安静懂理,爱军不是傻瓜,他看得出,古兰是快乐的,有一丝丝的喜悦从女孩子的矜持下透出来,象初春的讯息,从枝头的绿芽里透出来一样。
古兰当然是快乐的,蒋爱军身材瘦长,面容清爽,虽是布衣,却总是十分干净周正,不轻浮不犯贫,没有恶习,下过乡,吃过苦,知道好歹,况且是军工厂的,是女孩子心中很理想的对象。家里虽不富裕,不过那又有什么?自家不也是一样?嫁人看人品,不看家势的,古兰也不怕清贫。
但是,爱军明白,这不是他要的幸福。
不是。
他的幸福,全系在一个叫解放的人的笑容里,系在他与他共同的,近二十年的岁月里。
可是他的幸福,现在全无消息。
有多久,没有见到解放了?
曲指算来,半年多了。
古兰的母亲曾是爱军妈妈的师傅,从年初起,得了重病,很快就不行了。她提出来,死前,一是想见一见下了乡的大儿子与大女儿,二是,想看着小女儿成个家。
蒋妈妈也正有此意,关起门来,她把这层意思说给爱军听。
爱军不是没想到这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
爱军跟妈说,他要想一想。
他还想做最后的一次努力。
爱军给解放写了最后一封信,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一次,再没有回音的话,他就放手。
爱军在信里写道:解放,我要结婚了。就定在年底。解放,我怎么办呢?
31
27
解放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
车箱里挤满了人。
多的是衣衫破旧的百姓,黄瘦的脸,大包小包,行李与旧棉胎堆满了行李架,座位底下塞的都是篮子与包裹。偶有穿着蓝色干部服的人,拎着人造革的包在人堆里挤过,还有象解放这样的军人。
人群里更多的是与解放差不多大年纪的人,神色疲惫,眉宇间都是萧索与怨气,还有着对未来的疑惑与担忧。
解放看得出来,那都是知青,有的大约是回城了,但也有的,可能是办了病假,打算赖在城里再也不回乡下去的,或是,打算回去找门路办回城的。
解放自己,只带了随身的一个军用挎包。
挎包里,满满地装着爱军的来信。
如果打开来看,就会发现,所有的信都磨毛了纸边,显然是看过无数次了。
解放把挎包搂在胸前。
爱军信里的每一个字,他几乎都能背出来。每回看的时候,就好象爱军在他耳边絮絮地讲着,爱军的声音是淡的,但是声音里的失望与忧伤都浓重得化不开去。
那一天从村子里逃回兵营,解放第二天便被关了禁闭。
因为焦燥的不安的解放,与副排长原本就有点小矛盾,一言不和,解放动了手。
本来,队伍上一些农村与平民干部就对解放这样的干部子弟颇多不满。解放做为一名干部,居然动手打人,影响是极坏的。三天以后,解放才从禁闭室里出来。
解放的上级,是他父亲的老战友,把解放暂时停了职,弄到自个儿的身边。
过不多久,爱军的信一封封地来了。
有许多次,解放提起笔来,只在纸上写下“爱军”两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
解放觉得自己好似被劈成了两个,一个想飞奔回村子里,找到爱军,抱住了再也不撒手。另一个,阴沉了脸,端坐在方寸之地,仿佛落地生了根,那根子就是惧怕。对事情本身与对未来的惧怕。
解放爱上了喝酒。
如今的解放,几乎是一个闲人,闲下来的时候,太多的事会涌上心头,如巨浪拍石,解放受不了那种一天又一天的冲击,他常常买来酒,在晚上喝个半醉。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趴在宿舍桌上睡过去。突然被临头的一盆凉水给淋醒,才发现,首长坐在他面前。
首长说:“去把脸给我洗干净,别再让我看到你这种孬样子。”
等解放洗完了回来时,首长把一封信拍在他面前。
正是爱军的信,刚刚醉前解放正在看的。
“爱军是谁?”
解放的酒立时醒了。
“说!”
“是。。。。。。一个同学。”
“此人现在在陕北?”
“是。”
“郁解放!你活糊涂了,想往死路上走不是不是?”
“我。。。。。。”
“你知不知道,人在什么事上最不能犯错?”
“是,知道。作风问题。”
“你还算知道?!”首长一个巴掌抽在解放的头上:“我替你爸爸抽死你!你这个,连作风问题也不配算上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下作!是天底下最提不起来的最丢人的罪你懂不懂?”
解放的眼前闪过那一个夜晚,那种沸腾的快感,纠缠的肢体,两个男人之间的交媾,比乱伦更可耻的罪过。
首长接着说:“我不会跟你爸妈说。但是,这里,你不能再呆。我会跟他们和缓地讲,叫他们把你办回北京去。你给我收了那个心。这事儿,叫它烂在你、我的心里头。”
从那以后,解放再没收到过爱军的信。
但母亲的信,解放是收到的。
母亲告诉他,爱军快回北京了。
这个消息,解放没有向首长汇报。
是,他心里最深处,还存着一丝不肯死的心。
偶尔,解放会想,爱军,怎么会是一个无耻的人?打死,他郁解放也不会承认这话。
他郁解放是无耻的人吗?逆伦的人吗?不,也不是。
那倒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为什么,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还想着爱军?想着他的笑脸,他快活的语调,想跟他过的那一天一天的日子,那种快乐,不是假的,也不是丑陋的。
然后,母亲的信中告诉解放,爱军回到北京了。
所以又过了一段日子,解放跟首长说,想回一趟北京,正好跟家人商量一下转业的事。
首长同意了。
在解放动身的那天,解放又收到了母亲的信,她说,爱军就要结婚了。
解放还是想回去看一看爱军。
解放到北京的那一天,天气特别地好。
虽是冬天,可是天晴,出了很好的太阳。
解放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那条太熟悉太熟悉的胡同。
老远,便听到喧闹的声音。
鞭炮声,笑声,空气里,有食物诱人的香气。
一地的鞭炮燃过后落下的纸屑,五颜六色,把地面都染出一片喜气。
再走得近些,可以看到大杂院儿的墙头,骑坐着孩子。笑着抓了糖在吃。大叫着“新娘子!新娘子!”
解放站在院门口。
院子里,铺排了好些张大圆桌,一院儿的人,男女老少,都喜笑颜开的。在院子的一角,有临时搭起的大炉台,胖胖的大厨用巨大的铲子奋力炒着菜,这样的冷天,穿着单衣还出了一身的汗。一边有大婶把一盘一盘的菜端到各桌上。
解放拉过一个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小孩子,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又掏出包里的一块点心,递到他手中。
小孩子乐颠颠地跑进了院子。
解放在胡同里等着。
过了不多一会儿,有个人出来了。
解放看着他。
他穿了件崭新的中山装,灰色,好象,瘦了很多,头发象是新近剪的。是啊,做新郎,总归是要打理一下的。
他站在离解放三步远的地方,愣了许久,没有走过来。
倒是解放,迎了上去。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