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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命运并没有随了这两天孩子的愿。
解放因为父亲的关系,顺利地参了军。
爱军却没有能当成兵。
在招兵的同时,上山下乡运动也从中国的中心,北京,轰轰烈烈地开始兴起。
街道上说,爱军必须得下乡插队。
当兵是听毛主席的话,下乡插队难道不是听毛主席的话?
解放跟父亲争了半天,父亲坚决不同意替爱军开这个后门。
上山下乡的运动刚刚开始,这节骨眼儿上,谁敢拆台?
解放再一次地与父亲翻了脸,还是蒋妈妈把赌气在临走的这几天还不肯回家住的解放送回了家。
蒋妈妈笑着对解放父母说:“您甭听解放这小子的,国家的政策,主席的号召,咱还能不执行?解放这孩子,他就是跟爱军从小儿在一处惯了,心里头舍不得分开,才会闹别扭的,过一阵子就好了。”
解放父母对蒋妈妈的通情达理十分感动,要留蒋妈妈在家吃饭,叫把爱军也叫过来。
蒋妈妈说:“行了,离两孩子走还有两天呢,回头再叫他过来跟干爸干妈吃饭告别,今儿我可得回去,我们那一个心里头也难受着呢,我得去劝着点儿,真是,”她摸摸解放的头:“越大越成孩子了。”
解放心不在焉的扒了一碗饭,跑到了爱军的家。
爱军正帮着妈妈收拾饭桌,看来也刚吃完。看见解放,倒是这个比解放更失望到极点的孩子,抬起头来,对解放笑起来。
这么一笑,解放受不住了,热腾腾的泪忽拉一下涌进眼框,他拼命睁大眼睛,不让它们从眼睛里落下去,忍得那样辛苦,额头象小老头似的皱起来,爱军看着他,又笑起来。
“你什么时候可以穿上军装?”爱军问解放。
“还有两天吧。走这前是一定要发的。”
“这时候发的军装是不是没有领章帽徽的对不?”
“昂!”解放吸吸鼻子,“要考验一段才发呢,听说也有退回地方上的。”
爱军突然正色搬过解放的脸,对他说;“你可给我记好了,你得表现好,得戴上那领章帽徽,听见没?你要是耍什么妖蛾子,信不信我一辈子不理你?”
“我信。我会表现好,你放心。”解放说。
爱军蹲在解放面前,重新露出笑容来:“哥,你得好好干,把咱俩儿的份儿都干出来。将来当个大将军。”
解放把爱军拉起来,一同坐在炕上:“你呢?你什么时候走?”
“也要过两天吧。妈正给我收拾东西呢。”
“你跟徐援朝他们在一块儿?”
“嗯。”
“我不在,他们会不会找你麻烦?”
“不会。”
“他要是敢,你写信告诉我,我拿枪过去崩了那小子。”
“呵呵呵。”爱军趴在解放的肩上笑起来。
有什么东西滚烫地落下来,滴在解放日渐宽阔的背上。
爱军的眼泪,一直只在解放看不到的地方才流下来。
可是,一直以来,解放其实是知道的。
解放感到,这个血脉与他相通,骨肉与他相连的从小的兄弟,他内心深处有一个角落里似乎放着点儿什么,是自己触摸不到的,他很想走进那角落里看一看那里到底藏着什么,可是,却又点不敢。|奇*_*书^_^网|那种陌生的恐惧在心胸间盘绕徘徊,似乎走进了那个角落,有什么,就会被打碎,就会不可收拾。
而此刻,他也无暇分心去细想这些,他的心,被舍不得三个字涨得满满的,生痛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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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与爱军,是同一天离开北京的。
可去的方向不同。
解放穿着崭新的军服,在一群少年人中格外地显眼,高大结实,气宇轩昂。
爱军一身发黄的旧军装,背着沉重的行礼被子,手上拎着网眼提兜,里面装着竹壳子热水瓶,一双新的布鞋,还有一罐子妈妈新做的酱,解放的行礼里也有同样的一罐。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新兵的火车与知青的火车,都停在车站。
走的人,送的人,说的,叫的,笑的,哭的,唱歌的,喊口号的,豪情万丈的,依依惜别的,把诺大的车站的每一个空间塞得满满的,仿佛着了火一般,沸腾着,喧嚣着,火热的空气把天空都映成一片浅绯色。这种百年不遇的场景数十年后还清晰地刻在每一个经历过的人心中。
爱军一直把解放送上了新兵的火车,自己夹在送行的人群中,被挤得摇来晃去站立不稳,急得车上的解放差一点儿再跳下来,他不断地挥着手,对着爱军大叫:“走啊!走啊!你的火车也快开了!”
爱军固执地不走,依然在人流里起伏如一条无法靠岸的船,那一刻他的身影,在汹涌的人潮中显得特别地孤单。
解放急得脑门儿上的汗叭叭地往下掉,嗓子都喊得劈了声儿:“我给你写信!爱军,快走,快走,爱军!”
爱军几乎要被身边的人流抬起来,也好,他想,被抬得高一点儿,好把那个死小子看得再清楚一点。
爱军下死劲儿地多看了解放几眼,奋力转身,挤出人群,朝自己的那一列火车奔去。
两列火车终于缓缓地驰出车站,一列向南,去往贵州,车上一群年青的士兵。
另一列,开往陕西,车上一群年青的知青。
两列火车擦肩而过。
这一刻,解放与爱军,并没有流泪,因为他们心里还存着很快能见面的深切的热烈的指望。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别,就是四年。
爱军他们这批北京知青,分配到靠近靖边的一个叫洼石村的小山村里。
下了火车,便有大西北特有的漫天漫地的黄沙扑面而来,爱军被呛了一嘴的沙子,他活动了一下在火车上坐得麻木了的腿脚,想着远方的解放,不知他到了目的地没有。贵州那地方,说是潮湿气特别地大,成天也见不着个太阳,不知那个死小子能不能适应。
爱军他们插队的村子离火车站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他们一行人,六男五女,辗转坐了破旧不堪的长途车,在飞扬的黄土中又颠簸了五个多小时,才到达一个小镇子。大家都以为这就是地方了,没想到,早有一挂大车在等着他们,他们这时候才明白,要想到达那个叫洼石的小村子,还得坐上大半天的大车。
赶车的是一个面目黧黑的典型的陕北男人,头上扎着白羊肚儿手巾,只是那手巾已成了灰黑色了。这是一个非常沉默的男人,一路上几乎不怎么说话,便是被知青们问到什么问题也是用最最简单的句子来回答,并且,他那一口浓重的方言土腔爱军他们也听不太明白,他也没有象知青们想象中那样放声唱上一段信天游,他的背略驼,整个人带着难以言表的沉重感,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得直不起腰一般。在以后的日子里,当爱军了解到他不过只有三十五岁时,实在是吃惊不小,因为在爱军他们看来,他几乎是一个老头子了。
等到终于到了村子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村长出来迎接他们,说是欢迎会明天召开,已经准备好了,如今天晚了,就请知青们到窑洞里先歇下来再说。
这两口窑洞让知青们大吃了一惊。
破败的窑壁,上面居然有一道尺把长的裂缝,朽烂了的门与窗根本无法挡住大西北秋夜里针砭肌骨的寒风,冬天到来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爱军他们住的这一孔窑洞算是男生宿舍,迎面占了大半个窑洞面积的一道土炕塌了半扇,上面厚厚的一层积土。
知青们面面相趣,都站着没动地方。
村长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扭泥着上前解释说:“原来想找人来收拾一下的,可是一直都没腾出空来,只好先委屈着你们了。你们是听了毛主席的话来咱这儿的,既然是毛主席的话,咱就一定得听。可是,咱洼石村,真是挺困难,地少人多,粮食从来都是不够吃的,各家的窑洞也都是这么个样子,也没那闲钱去收掇。”
爱军他们明白了,从此以后,一切,都只得靠自己了。
当天晚上,几个人强打起精神,用麻绳绑了摇摇欲坠的门,把漏风的窗子用旧衣服先堵上,因为整个村子此刻连张报纸也找不出来,粮食人都不够吃,更不会有人舍得用来打浆糊。他们又扫尽了炕上的尘土,铺上了带来的铺盖,一人占了一个角落,躺下就睡。
极度的劳累过后,疲劳兜头如黑网一样地罩下,很快,窑洞里就响起了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爱军却无法入睡,身体无比疲惫,眼睛干涩得眨着都生痛,可就是睡不着。
爱军并不是怕苦的孩子,他无法习惯的是,身边少了一个人。
假如解放也在这里,比这更苦的,爱军也会甘之若怡。
解放解放。
爱军悄悄地起床,点起带来的蜡烛,凑着那如豆一般的灯光,掏出钢笔,信纸与信封。
那是走之前与解放一同上街去买的。
解放那个粗心大意的小子,这一次,显得格外地细心。
买了纸笔,还不忘给一个配上两瓶墨水,总包在一处,塞在各自行李的最深处。
想着当时解放气呼呼地往行李里塞东西的样子,仿佛谁欠了他二百吊钱似的,爱军不由得在一片昏暗里笑起来。
解放啊,那小子,一直都还为着他爸爸不肯帮自己参军的事儿耿耿于怀呢。
爱军铺开信纸,拧开笔帽。
但是突然地,半个字也写不出来。
满肺腹里,只是一句:我真想你。
可是,这一句,简单地四个字,千钧一般地重,薄薄的纸张,承受不起,而且,解放,会不会被这四个字吓到?
解放,待自己亲如兄弟,但是,怕也只是兄弟了。
爱军吹灭了蜡烛,倒上炕。黑暗里把空白一片的信纸揉成一团,零乱破碎一如自己的心境。
爱军的信没有写成,解放的信却在一个月之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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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的来信装在一只黄色的信封里,信封角上,有语录,特别地厚实,正是走时他们一块上街挑的。解放说这种信封结实,保管走多少路也不会坏掉。
信封上,解放的字大大咧咧,伸胳膊伸腿的,仿佛要从那狭小的方寸之地跳跃出来,蹦达出来。看到了,就让爱军想起他那张牙舞爪的样子。
爱军拿着信,忽然觉得舍不得撕开来看了,时间久一分,拿到信的这一份快乐就能长一点,久一点。
他把那信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信的背面封口处有一个模糊的油渍渍的拇指印。这小子,一定是吃完饭没洗手,油渍麻花地就抓信封的。
对着日头看,要以隐约地看见里面的信纸,随意地折成两折。
爱军把信贴身放着,直到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回到破旧的窑洞里才拿出来。
已经给捂热了,变得有些软塌。
爱军坐在炕上,饭也顾不上吃,撕开信就看起来,撕得太急,信纸的边角坏了一点点。
死小子,臭小子,倔小子爱军:
南片开头这样写道。
接着是一串质问: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不说好的吗,敢放你哥的鸽子?看回北京我不整死你!
我可是等你的信足足等了十天,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大爷的!就是半个字也没有!
突然,解放信里的口气又软乎下来:
成,你不给我写,我先给你写。
于是解放在信里告诉爱军他军训的事儿,写那个带兵的连长的包公脸,写与他一同当兵的陈大军的糗事,写好容易的一个休息日,他们如何装病,跑到卫生院缠着小护士给量血压,量体温,写部队上的伙食,写连里养的猪。
写了扬扬洒洒四张纸,出了若干个错别字。
又问:你怎么样?吃得好嘛?睡得地儿够不够暖和?有没有人欺负你?村里有没有漂亮的村姑?
在信的最后,解放写着,你奶奶的,我真想你!
这几个字,格外地粗大,力透纸背。
爱军一下子湿了眼睛,却又笑起来。
呸!他对着信笑,你奶奶的!
徐援朝在一边叫:“开饭了!”
几个男孩子商量着,大伙儿轮流做饭,今天轮到他。
徐援朝问:“谁来的信?许解放?”
爱军点点头,跳下炕,没有多说什么。
他知道,许解放参军的事,对徐援朝一个不那么愉悦的话题。
他的父亲如果不是突然地成了叛徒,他也会穿上那身军装,可是在北京赖了那么久,他还是无可奈何地跟爱军他们一块儿插了队。
爱军匆匆吃完了饭,铺开信纸开始给解放回信。
解放。
他这样开头。
其实他很少这样正式的叫他。
小时候他叫他哥,长大了,他连他名字也很少叫,他是他身边一个太特殊的存在,特殊到他不用叫就知道他准在他身边,特殊到,只用一个喂字,这个喂字不会是别的什么人,一准是他,一准是。
但是在信纸上,爱军开始叫他:解放,解放。
他告诉他住在窑洞里,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延安时住过的那种。
他告诉他,村子往东去五里地,就是一条大河,黄黄的浑浑的,不过不是黄河,是无定河。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