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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淼认得他,低呼道:“少男!”
那人正是游淼昔时的好友,礼部尚书的儿子秦少男,他被抽得满头鲜血,却连连摆手,急促喘气,鞑靼人走了,秦少男把那块饼咬了一口,表情狼狈不堪。接着递给身边的赵超。
赵超也咬了一口,递给左边的另一个人。
“我不吃嗟来之食!”那人愤然道:“要吃你们吃。”
“吃一口!”赵超道:“你才好活着,活着才能报仇!”
那年轻文官叹了口气,咬下一口饼。
“否则他为什么一去不回?”又有人问道。
数人围在火堆前,一个连一个,被绳子捆着双手,北风刮了起来,前面的鞑兵几乎全进了帐篷,留下两个人在巡逻。他们正身处下风处,虽都冷得浑身发抖,但总算能说几句话了。
游淼答道:“他要想逃,早就逃了,根本用不着卖国求荣。”
赵超看着火堆,嗯了声,朝诸人分辨道:“李家父子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投了鞑靼,也不可能许他更高的官,除非让他当、当……”游淼说到这里,便自觉噤声,毕竟赵超还在,不能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而且游淼觉得,虽然李延和他们的想法,行动都不一样,但一个有勇气独自出城,到敌方的千军万马中去谈判的人,是不会受到恐吓就屈服的。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天空繁星漫天,风就像刀子一般刮在脸上,身上,冬季的星空灿烂得令人感觉十分的不真实,而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听得人毛骨悚然。
游淼既冷又饿,体力透支带来的难受令他昏昏沉沉,发起了低烧。在寒冷里他的梦境支离破碎,一时是李治锋,一时又是京城的金戈铁马。他不知道鞑靼人要带他们去何处,醒了便被狗一般地拖着向前走,晚上则停下来,一群人尿在裤裆里,坐在结冰的雪地上,彼此蜷缩着取暖。
“他们要带咱们去哪里?”一个年轻人问道。
“大安。”一名被捆着双手,披头散发的中年官员回答了他:“我走过这条路,过了蓝关就是大安了,还得走上半个月。”
游淼认得那人,知道他姓林,是一个为官清廉的吏部侍郎,问道:“到了大安以后会怎么样?”
林侍郎叹了口气,另一名年轻人小声道:“鞑子杀了咱们也没用,我猜他们会把咱们关起来,再写信让家人出钱来赎。”
“可我家的人都死了。”秦少男道:“他们要不到赎金。”
游淼安慰道:“不一定,说不定还活着的。”
秦少男说:“我亲眼见到我爹死了。”
余人都静了。
林侍郎说:“大家别想不开,鞑子占了京城也没有用,他们都以游牧为生,要的只是钱,也不会杀咱们,余下的日子里,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陛下要是不在了……”又一人问道:“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看着赵超,赵超一路上总是一语不发,沉默得近乎阴险,此刻开了口,反问道:“江南还有人呢,你当江南六州,交趾黎阳这些地方的军队是死的?鞑子再厉害,也不敢贸然渡过长江。”
赵超一开口,数人方放心了些。
林侍郎问:“三殿下,天家有人逃出京城了么?”
121、卷三 满江红
赵超嗯了声,接着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读书人们都觉得,只要赵家的人还活着,天启便不会亡。游淼又安慰道:“我老师孙舆就在流州,他会亲自带兵的。”
年轻人又纷纷点头,这种时候,孙舆确实要出战了,而游淼想到自己上京应考,最后沦落到这番地步,还要孙舆来救,真是面目无光,不禁摇头苦笑。
渐渐的,声音都低了下去,游淼头痛欲裂,把头埋在自己的膝上。忽然一点冰雪飞来,落在他的耳畔,游淼抬头,看见赵超在隔了两个人的地方朝他招手,游淼便竭力挪过去点,与他凑在一起,被捆在他俩中箭的两个人已快不行了,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撑住。”赵超摸了摸游淼的额头,小声说。
游淼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你在想什么?”赵超极低声道。
游淼笑道:“在想家里有谁会拿钱来赎我。”
游淼说的倒是实话,他听了林侍郎一番话后,便想到远在江南的乔珏,李治锋和父亲游德川。游德川会不会拿钱出来赎他,游淼反而说不准了。但乔珏一定会,如果得知他下落了,估计也是李治锋带着钱来赎,一来他是犬戎人,好交涉。二来他到了京师,见城破了,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来救。
孰料赵超却说了一句话,令游淼猛地惊醒过来。
“求谁?这种时候,你想求谁救你?”赵超低声道:“求谁都不顶用,能倚靠的人都死了,连国家都亡了,鞑靼人如果冲过了长江,你还指望谁能救你?游子谦!想办法,救我们自己!”
游淼的呼吸一窒,赵超道:“你看天上的星星,看。”
游淼抬头,在那一刻,遥远的雪原中,寒风终于温柔地停下了它对战俘们的摧残,夜空中布满繁星,在天的尽头闪烁发亮。
“我们正在朝北走。”赵超说:“可能目的地是大安城,大安早在五胡进中原前就已经沦陷在鞑靼人手里了。”
“对。”游淼说:“我还记得秋天的军情提到过那里。”
大安是胡人进行贸易的地方,鞑靼不属于五胡,却与他们结为同盟。游淼说:“我们能逃脱么?”
“不能在这里逃……”赵超说:“这里一逃,我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人再快也跑不过马,被追上了就是死,何况带着这么多人,更跑不快。”
“对。”游淼明白了,赵超唤醒了他心里的斗志,他用手指在雪地里画出附近的地形图,说:“也不能等进了大安城里,否则就没有机会了,最好是在蓝关前采取行动。”
“嗯。”赵超说:“蓝关前有不少小村落,我猜他们会选一个歇脚,到了那里就动手,趁着鞑子们睡觉的时候抢马,你发现他们的马了没有?”
游淼嗯了声,说:“都是咱们这边的战马。”
赵超道:“我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缴获的,也都是新马,到时候抢到了就跑,他们唤不回来的……到时候沿着山脚跑,就能找到官道了。”
游淼的心脏狂跳,点头道:“行,对,沿着官道跑,能下江南去。”
赵超又附耳道:“希望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勤王军,大家都没有力气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能逃多少就逃多少……”
游淼蹙眉道:“其它人要怎么配合?”
“不需要配合。”赵超说:“别告诉他们,否则容易被鞑子们看出来不说,事先计划好了,到时候就一定会有人紧张跑不动,反而容易坏事。”
游淼转念一想便能理解赵超的意思,现在什么都不说,到时候放人跑,所有人一惊,反而会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赵超和游淼详细计划了一通,便各自分开,装作若无其事,游淼眼角余光瞥见赵超又在与张文瀚商量,张文瀚缓缓点头,便知这个计划他也参与了,双方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翌日天刚蒙蒙亮,这群人又被押着上路了。
一连五天,只有少得可怜的面饼,一路上还死了好几个人,鞑子们便把死去的人的尸体扔在雪地里,第一只狼发现了他们,于是将近一群狼追着他们,在雪地里走。却慑于鞑靼人的弓箭不敢太靠近,只不远不近地跟着,若有尸体抛出去,便一拥而上,撕咬死人。
“郑大人!”后面有人喊道:“前面的行行好!走慢点!郑大人他撑不住了!”
游淼认得队伍最后的一个中年人,是御史台的,官员平日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凌虐?终于在蓝关下浑身冻得青紫,不断哆嗦,再也走不动了。前方的鞑靼人大声呼喝几句,过来抽了他一顿,郑御史只是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我背他!”一个年轻人道:“别扔下他!”
鞑靼人粗鲁了骂了几句,把那年轻人抽了一顿,又把郑翰林的尸体扔在雪里,带着俘虏们走了,雪狼待人走远后便一拥而上,那姓郑的御史倏而又醒过来了,却被狼群围啮,发出惨叫,不片刻便被群狼分尸,人血染红了一大片雪地。
惨叫声戛然而止,想是被狼咬断了喉管,游淼闭着眼睛,不住颤抖,跟着那队鞑靼人进了蓝关。
蓝关下的村庄已毁于战火,剩下焦黑的村庄,雪越下越大,关前风雪肆虐,这处是整个北路的风口,年年商队往来都要祈天祝愿好天气,否则大雪一起来,能把山埋去半边。游淼犹记得数年前,他曾跟着商队来过一次。
过了蓝关,入山后有两条路,转向东北是延边城,朝南则是大安,现在两座城都处于胡人的掌控之下,其中五胡占去了延边,而鞑靼占了大安。
俘虏们被扔进了村里废弃的房屋中,鞑兵们则大声咒骂,躲进对面完好的木屋里,留下一人值夜。游淼快被冻僵了,寒风穿过破烂的木屋吹过,直是要把他的耳朵给吹下来。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122、卷三 满江红
游淼始终坚持着清醒,直到夜半,值夜的鞑兵正在打盹,赵超看看他,又比划了个手势。游淼十分担心,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他的心脏一通狂跳,眼前时近时远,景象一片模糊,想起了那年自己和赵超被抓住,关在延边外的时候。
那时两个人杀一个鞑靼人,尚且花了大力气,若不是有人来救,自己就要死于非命。而如今足有十个彪悍鞑兵,除了自己与赵超外,剩下的全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麻烦的是,他们已有将近五六天未曾吃过东西了,全靠一点面饼撑着。
赵超爬过来,割断了游淼手上的绳索,把匕首塞进他手里,正是那天分别前,游淼交给他的匕首。匕首还是四年前他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李延亲手送他防身的。
赵超低声说:“别怕,大不了一起死了算了。”
游淼咽了下口水,点点头,握着匕首的手都在颤抖,赵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推了张文瀚一把。
赵超:“坐过去点,别抢位置。”
张文瀚咕哝了几句,朝侧旁让了些许,赵超又踹了他一脚,张文瀚怒了,以手肘挡开他,喝道:“你做什么!”
赵超:“滚去外头。”
张文瀚开始与赵超推搡,怒道:“你是三殿下又怎么了!”
这么一动起来,周围的人都醒了,但饿了这么多天,全部都说不出话来,只得虚弱地说:“别吵了……别……”
“三殿下……你就饶了他罢……”
赵超却不依不饶,不住踹张文瀚,张文瀚也是火了,脑袋被踹到墙边,两脚兀自乱蹬挣扎,动静一响,那值夜的鞑兵马上拿起皮鞭过来,抬手要抽的时候,赵超与张文瀚同时一停,扑了上去!
游淼接着起身,刚迈出一步便一阵晕眩,险些摔回去,踉跄着扑向背对自己的那鞑兵,赵超以手臂猛力箍住鞑兵喉咙,鞑兵眼现惊愕之色,张嘴要吼,张文瀚登时把拳头整个塞进了他的嘴里。
“快……”赵超竭力道,游淼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上前抽出匕首,朝那鞑兵的喉咙切了下去。一阵诡异的格格响,鞑兵的脖颈被划开近半,鲜血哗一下喷了出来,把三人同时喷了一头。张文瀚闷哼一声,抽出手,捂着手指倒在地上痛苦地痉挛。
游淼脑子里嗡嗡嗡地响起,扫视众人一眼,所有人都惊呆了。
有人刚开口要叫,赵超马上紧张示意他们噤声。
“都别说话。”赵超道。
“三殿下……救我。”那纪光哭道。
游淼忙过去捂着他的嘴,示意别吭声。
“文翰。”赵超说:“你没事罢?”
张文瀚痛苦点头,游淼放开纪光,又去看他。
“手指……断了。”张文瀚道:“包扎……”
游淼给张文瀚包扎好,心脏仍在狂跳。赵超过去卸下那鞑兵的盔甲,换在自己身上,说:“换岗的人快来了,作好准备,都别吭声,成败在此一举了。”
游淼挨个把他们手上的绳子割断,说:“待会杀了第二个兵以后,我和三殿下去偷马,你们两人一匹马,都会骑马不?会骑的带不会骑的,沿着蓝关下的山脉跑,进了官路以后,看到村子就留个记号,如果顺利的话,在正梁关前等我们。”
众人小声骚动,都各自起身,却脚步虚浮,使不上力。
秦少男道:“我们一起,子谦!”
“一逃就乱了!”游淼说:“少男,你带着纪光跑!尽量带着他们,别怕!就算死在半路上,也总比死在鞑子手里好!”
秦少男勉力点头,又有人问道:“马够吗?”
游淼与赵超对视一眼。
赵超道:“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