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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早,东方微白之时,萧桓在京郊三里处等到了萧瓒。烈酒三杯朝天饮尽,两人都是神色未变,萧瓒摘去束发金环与腰佩玉饰,仅着白衣布鞋,仍旧是清俊雅致,不减一分温文之色,他面容平静安宁,丝毫不见颓丧懊悔。顾含章在一旁听着他兄弟二人随意谈笑,忽地分外感慨,今日有钟鼓馔玉、锦衣美人,须臾之间变了天,隔日便是布衣芒鞋、粗茶淡饭,生在皇家又有何幸?
萧瓒转身朝她淡淡一笑:“烦劳弟妹多照料母后与容儿、宛儿了。”顾含章微微颔首,心中百般滋味混在一处,竟不知道能说什么好。犹豫许久,她才低声道:“望父皇早日查出真相,还大殿下清白。”萧瓒温和地笑了笑道:“弟妹还能信我,却叫我感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轻叹一声,对萧桓顾含章两人正色道:“此后父皇母后那里,你们二人多照顾着,朝中之事莫要掺和,遇事早早脱身才是上策。”
最末一句暗含警戒,顾含章听得脊背微微发凉,萧桓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大哥随口一说,不必当真。”萧瓒笑了笑也没辩解,向两人别过回了马车,一行人缓缓地走远了。
这夜下起了暴雨,稍稍给这闷热的仲夏夜带了些凉意。到天明时,夜里落下的雨水又都渗入了土里,艳阳依旧,热风如常。
顾含章在书房见到了萧桓,这个时辰他该是在朝房与百官议事或是在城外神武军教场操练,今天他却安静地在案后随意地翻着她悄悄藏在书架上的一本兵书。案头摊开着西南边塞徐连关、昌涂关两处关隘方圆百里山地河泽的舆图,有几处地方已用浓重的墨勾画圈起做了标记,顾含章悄悄走近前去细细看了看,图上所标记地点或山谷或高地,均为突袭伏击辽军的好地方,她脱口道:“若是主将勇猛,偃月阵倒是极适合昌涂关的复杂地形。”
萧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虎目中微有赞许之意,顾含章惊觉已在班门弄斧,赧然笑了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说得不错。”萧桓伸长手臂将她拉到身旁坐下,随手将两幅舆图卷起了往案头一放,顾含章不由一愣:“殿下不是在考虑迎击辽军之事?”萧桓笑了:“父皇将神武军交给四弟统领,明日开拔往西南出征,我得了空歇着闲了无事,不过随便看看罢了。”
顾含章一惊,电光石火之间便明白过来,平王萧瓒谋逆之事虽是从轻发落,只将萧瓒幽禁京郊别院,顺钦帝心里头却留下了个大疙瘩,萧桓与萧瓒一母同胞,又手握兵权、功高盖主,饶是皇帝对萧桓喜爱有加,父子间的嫌隙也难免悄悄生长;萧桓是一只凶猛的鹰,拔去如同他双翼的神武大军,他便是有心也不能再飞高。
“父皇怎能如此待你。”她涩然低声道,满心满口的苦意蔓延开来,悄悄揪住她的心口。萧桓将她气愤委屈又强行压下的神情看在眼里,知她是替他不平,笑着安慰她道:“我不正好在府里多陪你说说话?”
两人成亲两月余,萧桓一直军务公务两头忙碌,一早出门到了掌灯时分才回府,襄王萧烨一度打趣他说:“公务自有人处理,你冷落了闺中娇妻可是大大的不妥。”萧桓回府后曾说与顾含章听,她也只是笑了笑道:“殿下心中留一处给含章,含章便满足了。”
到了此刻,两人再想起当时之事,各自心头感觉又大不相同。
窗外人影闪了闪,老管家赵得四急奔来报,说是神武军中来人,在前厅候着,萧桓闻言皱了皱浓眉,起身便往外走;顾含章心中大疑,也匆匆跟了上去。
来人却是骑兵营参将梁月海,萧桓唤了声月海,那青年原是立在墙角观赏花架上的海棠花,听得身后有声音,忙转过身来单膝跪地道:“将……”说了一半,忙又笑着改口,“月海参见殿下、王妃。”萧桓让他起身说话,顾含章悄悄打量着萧桓,察觉他眸色忽地沉了下来,她心里咯噔一声,忙笑道:“你们谈,我去让丫头们泡壶茶送来。”她刚转身,萧桓便拉住她:“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顾含章略一迟疑,便乖乖地坐到了一旁去安静地听着。
“老四只留了你一人?”萧桓不动声色地问道,梁月海温润的眸中隐隐带了些无奈,低头恭敬回答道:“除了薛老六、钱根生、楚城三人留下跟随大军开拔西南,其余的人都被调回了禁军。”“唔。”萧桓不知为何竟笑了,“老六、钱老七和楚老四都是直肠子的汉子,难怪能留得下来,四弟这回做事倒是干净利落。”
梁月海没吭声,萧桓笑了笑又问:“留京所司何职?”梁月海露齿笑道:“虎牙都尉。”萧桓挑了挑眉:“却是副职?”禁军下分左右羽林军数队,龙骑都尉为最尊,虎牙都尉次之,梁月海跟随萧桓东征北讨杀敌无数、战功累累,只因是萧桓心腹而被忽然调职换下,留京做了个虎牙都尉,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顾含章在一旁听着,震惊不小,那两人却如同毫不在意一般随口闲谈,更是令她惊讶。萧桓又随意问了几句,笑了笑道:“你那镇国将军府怕是还没收拾罢,不如就住我府上罢。”梁月海一怔,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抱拳道:“是,那就要来殿下府上叨扰了。”
直到此时,顾含章才讶然起身问道:“莫非……梁参将是镇国将军梁照河梁老将军的后人?”
昔年辽军犯境,战火延绵至关外草场,镇国将军梁照河率八千精兵沿格伦河一路南下,将辽军杀得大伤元气,节节败退避回石河谷口,成就了流传在关外草场牧民间的一段神话。只是眼前这青年俊秀温文,不见一丝一毫的戾气,叫人如何相信他与那神将一般的梁老将军是血肉至亲?
顾含章犹豫着,梁月海却笑了笑点头道:“回王妃,梁照河正是我父亲。”
暗夜魅影生
祈盛二年五月廿七,陈王萧瑧率三千神武军出京,北地泗水关驻守神武军同日开拔往西南边塞昌涂关等候两支人马汇合;大军甲胄齐整地穿过洪德门往城外进发,长枪雪亮、铠甲鲜明,在清晨的日光里闪着寒光;道旁街边拥挤着的人群中呼声如同潮水一般,长长久久地在上京城上空回荡。
顾含章在含元殿长跪时,耳旁仿佛还能听见神武军踏过东御直街时那整齐又沉重的橐橐靴声,这是大齐最勇猛善战的一支军队,而她的夫君几日前也曾是这支骁骑的最高将领;一朝惊变,雄鹰断翼、猛虎折爪,高扬的帅旗下立着的却已换作了他人。她怔怔地盯着膝下的蒲团出了会神,皇后已自蒲团上由琴姑姑扶着立起身走到香案前点燃了一炷香。
“今后就不必来陪我上香祷祝了,多在府里头和桓儿说说话,你也好好劝劝他。”皇后面色灰白,仿佛在几天内苍老了数岁,只有微微向上挑起的凤眼中还留着一点犀利的明光,“再莫要惹他父皇不高兴。”
顾含章心里微微一动,温顺地低着头应了一声是。平王一事后,皇后深居简出,每日清早便在偏殿佛堂内焚香念经,替萧瓒消业赎罪,顺钦帝因此事迁怒皇后,也已有数日不来含元宫。宫中悄悄传开了谣言,说是顺钦帝最近一段时日都往翠屏宫李妃处去,怕是有意要冷落皇后。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回去歇歇罢。”皇后亲自伸手来扶起她,转身朝殿外空旷的长廊静静地凝望一阵,低叹一声道,“皇上让臻儿带兵出征,不过是要压一压桓儿的气势,他可莫要真往心里头去,坏了大事。”弦外之音顾含章听得懂,垂眼又应了一声。
殿外忽地一阵喧闹,琴姑姑脸色一变,正要出去喝叱不懂规矩的宫人,殿前值守的小太监匆匆奔进殿来跪地叩首道:“皇上出了朝房,往含元宫来了!”琴姑姑面露喜色,忙吩咐宫女下去准备准备,皇后虽是什么也没说,苍白面容上却悄悄地泛起了薄晕。顾含章看在眼中,心里叹了一声,温婉恭敬道:“含章先告退了。”皇后眉目间掩不住欢喜之色,淡淡笑了笑颔首道:“回吧。”
出了偏殿的门便见顺钦帝自长廊那头迎面大步走来,顾含章遥遥地望见一张方正威严的面孔,那不怒而威的神态竟与萧桓有几分相似,她下意识便低头跪拜行礼,顺钦帝瞧着她有些面熟,正要问话,跟在身后的太监张全低声道:“皇上,这位是秦王妃。”顺钦帝怔了怔,面色也未见有变,只是吩咐顾含章起来说话,打量了她几眼,点头道:“真人倒比画像上的还端庄些,与桓儿倒是很相衬。”
顾含章温婉地笑了笑恭敬道:“父皇过奖了。”顺钦帝颇有些惊讶地多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大步往偏殿走去。张全跟了几步,在距大殿朱漆大门几丈远处停下候着,眼观鼻鼻观心,顾含章走到他跟前了,他才抬起头恭恭敬敬地要跪下施礼。“张公公无须多礼。”顾含章稍一犹豫,轻声道,“不知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张全跟着她再走远几步停下,眼中波澜不惊,笑着躬身道:“不知王妃有何事要问?”顾含章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沉吟片刻后抬头问道:“前几日殿下在昭阳宫内发生了何事?”
张全精滑,只摇头推说不知,顾含章没奈何,只得低头谢过他,又淡淡笑道:“今后还望公公帮殿下在父皇跟前说几句好话。”张全愣了愣,惶恐道:“王妃言重了。”他犹豫片刻,朝四下看了看为难道:“还是为大殿下之事,二殿下恳求皇上收回旨意,说了几句皇上便龙颜大怒,将二殿下大骂了一顿。”顾含章再要问,张全也不敢多说,只低声道:“烦请王妃转告二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软呢小轿回了秦王府,府里竟有些热闹,正是近午时分,艳阳高悬半空,晒得人面皮滚烫,却还有一大群人聚在竹林子前的空地上不知在看什么。顾含章好奇地踮起脚尖眺望着,人群中忽地挤出个黄衫窈窕的身影,颐儿咦了一声笑道:“那不是翠儿?”翠鹂也朝这边看了一眼,笑嘻嘻地飞奔过来大声道:“殿下与梁都尉在比试拳脚功夫。”
“好!”众家丁忽地大声叫好,将翠鹂的声音盖了过去,下人们一看王妃来了,连忙让开条道来,顾含章快走几步过去,那边已比试完了,场内的萧桓与梁月海各自接过下人递来的汗巾拭去满头的大汗,哈哈笑着互相打趣。两人都打着赤膊,肩背黝黑粗糙,在日光底下越发显得油亮。
萧桓先看见了顾含章,她身着湖蓝衣裙立在人群前对他微微一笑,便如一阵清风拂过他心头。顾含章朝两人看了一眼,吩咐下人准备温水与浴桶给他二人沐浴清洗,几个家丁连忙笑嘻嘻地下去了,她才走进场内来笑着问道:“谁输谁赢?”梁月海面皮微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披上外衣拱手道:“自然是殿下,月海甘拜下风。”萧桓浓眉挑了挑:“若是比试连珠箭,我可是比不过你百步穿杨梁月海。”梁月海忙笑道:“殿下可莫要再拿我说笑。”萧桓倒也真的不说了,拍了拍他的肩,两人各自回房沐浴清洗。
入夜后,顾含章往书房去寻萧桓,在廊下遇着刚从书房中走出的梁月海,他换了身月白袍子,眼如寒星眉如漆画,越发显得俊秀儒雅如同书生,顾含章微微一笑,想起白日里见颐儿红着脸偷偷瞄了梁月海数眼,想来是对他上了心。
梁月海手中捉着一柄短匕把玩着,廊下纱灯的光有些暗,他索性停了下来凑近灯下去看,顾含章走到他身前一丈远处他才察觉,忙转头要躬身行礼,忽地瞥见长廊尽头暗处有鬼祟黑影慢慢靠近,他低喝一声:“什么人!”顾含章一惊,蓦地回身望去,那黑影倏地闪进了廊下花丛中,不见了踪影。花丛有半人高,是府中花匠偷懒不曾剪枝的月季与蔷薇,她走近前去看了看,心里微微一沉。
“王妃。”梁月海在园中寻了一圈不见任何人影,回来禀报,顾含章点了点头:“不要惊动府里其他人。”梁月海双眸沉了沉,低声应道:“月海明白。”顾含章就着昏暗灯火随意看了他一眼,他腰间悬着的一件物什勾住了她的眼,她的心忽地咚咚跳起来,越跳越急:“梁参将,你腰间的玉饰可否借我一看?”梁月海温和地笑了笑,爽快地解下腰间玉观音递给她:“王妃若是喜爱玉器,改日月海回镇国将军府拿几尊大些的玉佛来。”顾含章接过了细细一看,只觉周身都因兴奋而有些颤抖,那尊玉观音与她随身带着的玉佛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莲花座也好,雕工也好,精致得再无第二人能雕出神形这般相似的玉观音。
梁月海见她看得认真,又笑了笑补上一句道:“玉佩玉饰也有些讲究,男戴观音女带佛。”顾含章手微微一颤,强压下狂跳不止的心,笑着问道:“十一年前梁参将可有经过靳州?”
“靳州我不曾进城,只从徐连关走了一趟。”梁月海想了想,又皱眉道,“那年齐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