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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含章一惊,抬头看时忽见窗上隐隐映着个高大的人影,她想说话,唇舌酥麻无法自如动弹,只好推了推颐儿示意她看那窗子;颐儿一看,顿时吓得惊叫一声,窗外蓦地有人冷冷一笑,竟与前些时候西园廊中那声冷笑出自同一人口中。
笑声刚歇,那人已破窗而入,如风一般卷到屋内来,一手挟碧纱,一手挟纤儿,夹着两人就像是带着两片树叶儿,不费吹灰之力便重又跃出窗子去,转身哈哈笑道:“秦王殿下、秦王妃,许久未见!”他蒙了面,一双露在青黑面罩外的灰蓝眸中闪着熟悉的狡狯与揶揄,顾含章在他看向自己时,心头微微一震,那是卓勒齐!他还活着!
“这两人我带走了,改日送还你一个大惊喜,秦王妃!”卓勒齐嘿嘿笑了一声,傲然看向萧桓,上下打量他数眼,嗤一声道,“秦王殿下昔日与我一战,何等的威风凛凛、气贯长虹,今日的秦王竟会落魄到如此地步,可是让人看了笑话!”
“堂堂南疆卓勒齐,何时也沦落到替人捉刀的地步?”萧桓不动声色地负手立在烛火中,炯炯虎目中带了些许的寒意,“薛老六队中那几名闹事的军士可并非我大齐子民。”那几人三月前入伍时因膂力过人身强力壮被分到了薛老六队中,虽是相貌、眼睛与大齐人无异,梁月海派人稍一暗查却发现几人同是来自南疆边境的小城罗图城。
卓勒齐也不否认,挑了挑眉冷冷笑了:“既然我妹子的事与你无关,今后你与你那些兄弟叔伯的事我也就不掺合了,你自己好自为之,莫要再窝囊得让我这闲人看笑话。”他看了看含泪抱紧他双臂的碧纱,重又抬头哼了一声嘲讽道:“一年后我再来寻你报仇,若是你没能保住命等我来,我就撅了你的坟头,抢了你的宝贝王妃!”他说罢,沉沉地朝顾含章最后看了一眼,挟着碧纱与纤儿两人如鬼魅般消失在窗外。
萧桓朝窗外黑沉的夜色看了看,不知立在原处想了些什么,眉头微微地皱起了,顾含章想唤他一声,奈何头脸与脖颈还僵硬发麻,又不能张口说话,颇有些哭笑不得;颐儿这才注意到,急得叫唤起来:“小姐这是怎么了?”顾含章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眨了眨眼示意她镇定,颐儿今晚被折腾得有些惊惶,眼泪吧嗒吧嗒就往下落。萧桓掩了窗回来,朝颐儿挥挥手道:“你先下去罢。”颐儿惊疑未定地看向顾含章,她只好再眨了眨眼,这吓坏了的小丫头这才摸了摸眼泪退了下去。
碧纱在这酒中搀的药药性极猛,顾含章沾在唇齿间的酒不知有无一滴,却已经让她上半身着了道,萧桓取了一瓣苍兰要喂她服下,谁知她唇齿不由己动,无法张开,两人面对坐在烛火里大眼瞪小眼,萧桓捧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忽地忍不住便笑了起来,顾含章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却越发笑得愉快,许久才停下来叹道:“好在胡烈尔给了我几瓣苍兰,不然这药性久了,人不饿死便是渴死了。”
顾含章一怔,蓦地想起碧纱所言,胡烈尔怂恿兄长南疆王起兵,又出卖兄嫂谋取富贵,简直是卑劣无耻至极,一想到这里,她对那苍兰花瓣都莫名生了厌恶。萧桓笑了笑将她抱起坐到自己膝头,伸手扣住她的下颔轻轻一捏,待她下意识张口了,将苍兰喂入她口中,顾含章无法吞咽,他便轻轻含住她的唇,以舌助她咽下了那瓣苍兰。
面容与颈项逐渐柔软,顾含章眨了眨眼,鼻端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动了动唇欢喜道:“呀,我……”后面的话已是被萧桓沉沉笑着堵回了口中。
花影映碧波
繁花落尽满树秋叶黄,这几日秦王府内菊花开得极好,书房窗下、竹林前、长廊外,处处怒放着,给这稍显萧瑟清冷的府里添了些热闹之气。萧桓闭门静思期满,连着几日又忙碌起来,只是往日上朝议事后,总要捱到傍晚时才回府中,这些日子他却是一早回来,在书房一关便是大半日;偶尔有几个身着禁军服色的青年过府拜见,萧桓倒是极高兴,命赵管家看座递茶,在书房内与来人低声交谈。顾含章不敢进去打扰,立在廊下悄悄问赵管家:“来客是何人?”老管家翘了翘花白胡子颇有些感慨道:“这几位都是曾跟随殿下出生入死的小将军,如今满朝尽向着陈王,他们却还能想到殿下……”老人家蓦地打住,重重叹了口气。
数月前王府上下欢欣雀跃等回了萧桓,人人都以为这储君之位非他莫属,谁知一夕风云骤变,顺钦帝因平王一事迁怒萧桓,陈王又因虬首山一战大败辽军而扬名天下,府里头下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却也知道这历来交好的两兄弟势必成为对方的劲敌。而如今顺钦帝屡次责罚萧桓,甚至于将神武军兵权移交萧瑧手中,全天下尽知陈王煊赫荣耀,只怕将是秋后立储的最终人选。赵管家心中也有数,早早吩咐下人不得在萧桓夫妇二人跟前胡言乱语,更不得私下议论此事,半月以来全府上下都闭紧了嘴不敢随意开口,生怕说错了话要被责罚。
顾含章隐约也能觉察到丫鬟仆妇甚至家丁小厮们的惶然,她虽是同样也不清楚萧桓葫芦中卖的什么药,但作为秦王府的女主人,她必须要让整个王府走出不安。
“赵叔不必在意,此事殿下从未放在心上,未来储君无论是何人,这秦王府还是咱们的秦王府,殿下还是殿下。”顾含章望了望瓦蓝天际一抹淡淡的流云,笑着从容道,“殿下纵横沙场十数年,赵叔可曾见他慌张惧怕或者退缩过?”
顾含章的话正好说进了赵得四的心里去,老人家花白胡子抖了抖,倒是有些惭愧地笑了:“王妃说得是,殿下自少年时起便沉稳老成,老奴还从未见过比殿下更冷静机智的少年郎。”他佝偻着脊背朝顾含章微微一躬身,笑了笑便退了下去。
她在廊下又站了会,书房门开了,萧桓送客出来,恭敬退出来的三个戎装青年略有些眼熟,仔细打量数眼,可不正是先前随萧桓往南疆去的神武大军先锋十八骑中的几人。她立得远,又隐在爬满藤蔓的廊柱后,那三人倒是也没瞧见她,行色匆匆地告辞离去了。
隔一日早朝时,右相卓青向顺钦帝递上了百官签名的举荐名册,统共也不过四本,大力举荐三皇子梁王萧琰的多是梅贵妃的娘家人,顺钦帝只稍稍看了一眼便放到一旁去,随意翻了翻萧桓、萧瑧的两册,也搁到案头去,倒是萧璟那份名册他取来好好地看了看,莞尔道:“举荐璟儿的人倒也不在少数。”
萧璟的母妃庄妃娴静淑雅,平素不喜与人相争,娘家那头的兄长官阶最高不过侍郎,因此也从未有过要扶持萧璟争这储君之位的念头,顺钦帝这么一开口,萧璟的娘舅礼部侍郎庄宝如顿时吓了一跳,一张苦脸更是拉得长了。
“父皇,儿臣实在不知……”萧璟惊讶地出班道,年轻俊美的脸上满是疑惑与惭愧之色,“三位兄长才德兼备,儿臣至今庸庸碌碌,毫无功绩可与三位兄长相较,这名册还是请父皇……”
顺钦帝饶有兴趣地再看了看,往百官中几个悄悄探头看过来的官员淡淡地扫了一眼,哈哈笑道:“我的儿子又怎会庸碌无能!改日多向你二哥、四哥学学便是了。”他说罢,将手中名册合上,吩咐一旁伺候的张全妥善收起了。
百官大都清楚,这将来的储君必定是在萧桓萧瑧之间择其一,五皇子萧璟尚未封王,既无战功又无政绩,且母亲那方的家族势单力薄不成气候,即便是名册呈上去了,也不过是做做样子,顺钦帝断然不会立他为储。满朝百官心中都这般琢磨着,各自在心头也都乐着,只有萧璟的娘舅险险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大齐立储,先由百官分别举荐,名册交由礼部正审后再由右相呈递给皇帝过目以作参考,至于皇帝属意哪位皇子,这到了立储当日才会宣读诏书,因此举荐名册有些时候也做不得数。这一回朝中多数官员都选了陈王,义无反顾地在名册上落了重重一笔浓墨,只因陈王那份举荐名册的头一个名字便是襄王萧烨。襄王在朝中威望极高,连顺钦帝也要给这位同母兄弟几分薄面,襄王的地位举足轻重,陈王近日又大受顺钦帝重用,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该举荐谁。因此,举荐萧璟那一份名册相较于萧琰,更是如同儿戏,顺钦帝虽是笑了笑收下了,事后也不见得会当真。
朝堂上缺了平王,萧桓、萧琰、萧瑧、萧璟四人分列两边百官之首,隔了也不过六七步之遥,顺钦帝在金龙座上不紧不慢地与百官议事,萧桓也不去细听,微微皱眉盯着张全手中抱着的四本名册看了会,听见身后立着的萧琰压低声音幸灾乐祸道:“二皇兄若是再不哄哄父皇,怕是连五弟都要爬到你头上去了。”
萧桓没去搭理他,他自觉没趣,咳一声也就不说话了。
过了正午萧桓还未回府,御史府里却来了人,翠泠苑伺候的小厮慌慌张张对着顾含章连磕几个头道:“四夫人卧病在床,甚是想念王妃。”顾含章一惊,连忙吩咐下人备轿匆匆赶去了御史府。
四姨娘前些日子受了风寒,昨夜旧疾又犯了,折腾了一宿,此时面色雪白如纸,双唇隐隐地还有些发紫。顾含章在床畔坐下,握着四姨娘的手细细一看她,眼圈立即便红了。四姨娘哑了嗓子低声安慰了一阵,挣扎着要起身来,顾含章连忙摇了摇头按住了。正巧琳琅煎了药送来,她接过了药碗亲自服侍四姨娘喝了药躺下,母女俩低声细语地说了会体己的话,琳琅见状悄悄地退了下去。
屋内再无别人,四姨娘忽地握住顾含章的手扑簌簌掉下眼泪来:“连你爹都不帮着秦王殿下,音儿,你可要受苦了。”顾含章微微一惊,连忙安抚道:“娘不必担心我,养好身子要紧。”四姨娘摇了摇头,面色苍白道:“我以为你嫁入秦王府便是寻了个好归宿,谁曾想……”她流着泪重重叹了口气又悔恨道:“若是当初你嫁的是陈王殿下,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端来,你爹也不会整日里在府里头长吁短叹了。”
顾含章一怔,取了帕子替四姨娘拭去鬓边泪水,淡淡笑道:“他长吁短叹做什么,左右他已经在举荐陈王的名册上头画了圈儿,陈王殿下必定待他不薄。”赌气说罢,她又有些悔了,垂眼叹了口气道:“他不过是感叹顾家只有我这么个不中用又不听话的女儿罢了。”若是顾家还有个女儿,她爹此时怎还会在府中踌躇感慨,怕不是早已将女儿往萧瑧跟前推了。
四姨娘呆了呆,从未听她说过这么重这么尖刻的话,一时也没缓过神来,许久后才倏地又红了眼圈:“音儿你莫要这么说,这都是命啊!”四姨娘正在病中,原本气色就不好,这一伤心气苦,面容越发的憔悴,一双秋水般的杏眸如今红肿得如同桃子一般,脸颊却是更加瘦削苍白,顾含章心中蓦地分外酸楚,强打精神低头轻声笑道:“娘就不必替我与秦王殿下操心了,他也不是随意受人摆弄的三岁小儿,这些事情他应付得来。”
见四姨娘犹有些担忧,顾含章咬了咬唇又编了几句谎话安慰她道:“前几日皇上还在百官面前将殿下大大夸奖了一番,外头人胡乱传的谣言娘可千万莫要相信。”四姨娘半信半疑地望向她,凄然笑道:“音儿,我只盼你过得好些,温饱安心、康泰和乐足矣,什么皇帝皇后什么储君太子,也不必勉强,大皇子可就是前车之鉴啊!”顾含章点点头,又陪着她说了会话,看着她平静地睡去了,才轻轻地走了出去。
这几日秋的痕迹重了,御史府内各处的树木都逐渐枯黄了枝叶,翠泠苑外满墙的藤蔓在半月前还是翠绿如茵,如今却也在密密匝匝之间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金黄。顾弘范素来不喜菊花,只在府中每个院中种了一两株桂树,风一吹,倒是满腔桂香,沁人心脾。顾含章忽地记起出嫁前在自己院中种下的几株木芙蓉,到了这季节该是开得绚烂了。
她沿着长廊慢慢走回了御史府西北角的小院,院中极安静,自她走后顾弘范便将院子空了出来,平日谁也记不起来这偏僻院落,打扫的人也不常记得来清扫枯枝落叶,月洞门内的石径上也已落了薄薄一层的枯叶。
秋日午后的和煦日光落在青石板小径上,一点点往树影花丛深处延伸,那尽头的黄绿疏影间忽地有人影晃动,顾含章微讶,默不作声地悄悄走了过去。屋前廊下的木芙蓉开得极好,花团锦簇倒映在小小锦鲤池中,花影波光交相映照,引得池中几尾鱼儿在那微微颤动的花影下游来游去,很是有趣。
立在花丛旁的蓝衣青年转过身来,与她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顾含章先温婉地笑了:“景禾,听四娘说你与琳琅好事将近,先恭喜了。”琳琅当初为了景禾留在御史府中,到了这秋日,喜庆的花儿果真含苞待放了。
景禾稍一定神,初见她时眼中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