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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遮他的半点神气,一双灰蓝的眸子带着嘲弄的笑容,正斜眼看着红马上的人。
“含章,你果真是个聪明人。”他又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不过你不怕景禾那小子泄露此事?”顾含章拢了拢狐皮大氅的领子,自斗笠下看了看沉沉的天色,肯定地摇了摇头。
她将给四姨娘、琳琅、颐儿绣的锦袋悄悄放到了四姨娘绣房中,一把火烧了住了十余年的院子,趁着府中大乱出了御史府,刚拐过后墙,便见景禾长身立在雪地里,肩上、发间落满了雪,似是等了她很久。顾含章警觉地止步,他却只是慢慢走过来,塞了个包袱给她,沙哑道:“小姐此行千万小心,景禾与琳琅在上京城中等小姐回来。”她走出极远,还能见到他立在冲天火光里目送她。
而卓勒齐是早就在武定门前不远处的树影中等候她,出城十里,天已微亮,东方天际压着层层彤云,似是还将有一场大风雪。顾含章抬头看了看卓勒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卓勒齐嘿嘿一笑,面上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来:“可是好奇为何我要帮你?”
顾含章被猜中心思,倒也坦然地点点头,卓勒齐捉紧缰绳盯着她看了会,忽地肩膀一塌,叹气道:“我们南疆人有恩必报有过必赎,先前曾害你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就当我是来恕罪罢。”他说罢,又冷冷一笑道:“我可不像你们大齐人,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枉费萧桓一生骁勇之名,最后竟还是栽在了自家兄弟手中。”卓勒齐潜伏在上京城内也有数月,什么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皮底下,这几句犀利的话便如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顾含章心里。
她一言不发,卓勒齐也觉自己说错了话,打了个哈哈转而正色问道:“你当真要往西北去召集梁月海的人马?”他上下打量着顾含章瘦弱纤细的身躯,颇有些不信,顾含章毫不在意他的小瞧,点了点头道:“当真!”
如今天下神武军尽归萧瑧,京中禁军与麒麟卫都在萧烨手中,她能想到的,只有西北梁月海,以及尚不知内情的东陵王平靖府人马,梁月海为先,平靖府次之。三年为期,她势必重返上京,为萧桓洗刷罪名。
卓勒齐安静片刻,惋惜道:“再无人能让我痛快大战一场,可惜,可惜!”他抱臂斜眼看着顾含章,嘿嘿笑道:“三年后若是你也败了,那如何是好?”顾含章静静望着远处苍茫大地,深吸一口气道:“没有假设一说,我必须胜。”萧桓身故后,唯有这一信念支撑她走到现在,三年后如何她绝不妄加猜测!
小红马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决心,迎着风雪仰头长嘶一声,火红的鬃毛根根随风翻飞,英武异常。昭阳宫一役后,小红马便被扣押麒麟卫手中,卓勒齐好身手,给马蹄包了布匹悄悄偷了出来,昨夜出了武定门,顾含章一见道旁树下拴着的小红马,又惊又喜,连连向卓勒齐道谢。卓勒齐盗马时被踢了几脚,心里记着仇,直到现在还有些愤然,嗤地笑道:“马不闻人语,你总归只是匹矮马!”
小红马极通人性,似是听懂了他的话,瞪大了马眼朝卓勒齐喷了个响鼻,逗得顾含章笑了起来。这是这些时日以来她第一次真心开怀地笑,虽是在冰寒彻骨的风雪里,虽是再无家可归无处可倚身,她却难得地放下了心头郁结依旧的伤痛,稍稍放松了些许。
彤云重重,密密地压下来,这场风雪一夜为止,似乎还将要继续肆虐下去,卓勒齐将顺手取来交还顾含章的弓弩也递还给她,沉声道:“既然要投奔梁月海,那不如径直往西南走。”顾含章一愣,他古怪地冷笑道:“徐连关再报急,襄王定的好计谋,这么冷的冬天,不舍得自己的麒麟卫出征,直接调了梁月海往西南走,那四千人马怎能挡住不畏严寒、嗜血成性的辽军?”
大齐疆域如同一块嶙峋怪石,西疆、北疆均是与胡虏、辽国接壤,一到冬日,自西南延伸至北地的喀拉山沿途便积雪近三尺,行路艰难,多少穷苦百姓活活冻死在寒夜里。由北地沿喀拉山向南行军至徐连关御敌,四千兵马出辕门,到了徐连关不知还能剩几人。
顾含章脱口惊呼:“这未免太阴狠!”想不到梁月海远调北地,竟也逃不掉这场滔天的灾祸。卓勒齐冷冷哼了一声,也不多言,只昂首道:“梁月海开拔已有三日,你若是马不停蹄直往西南去,便能在到达徐连关之前追上他。”
见顾含章默然颔首,他又挑了挑眉笑道:“含章,梁月海只数千兵马,东陵王平靖府可用人马也只三千,你可要考虑与我结盟?”他以为顾含章会一口回绝,她却蹙眉爽快道:“有何不可?”
卓勒齐一怔,顾含章转过头来淡淡看着他抿嘴笑道:“南疆此时内乱,胡烈尔父子闹得不可开交,你却还能悠悠然在上京城内厮混,想必也是等候时机渔翁得利?”她曾在顾弘范书房外听得一星半点的消息,想来这“内乱”与卓勒齐怕是脱不了干系。
“徐连关折回官道前行数十里便到南疆境内,你该是早已算计妥当了罢?”顾含章镇定地望着卓勒齐,他也不否认,露齿笑道:“是又如何?”
她不再多问,只伸手压下斗笠,淡淡说道:“若是事成,萧瑧交由我处置。”
“好。”卓勒齐中气十足,伸手与她击掌,两人对望一眼,打马各自向茫茫风雪中奔去。
羽箭惊故人
出了北六城往西南去,沿途不再热闹繁华,仅在道旁、河流畔聚着一些民风淳朴的村落与小镇,毕竟已是越发接近边关,比不得江南与北六城的繁盛,天气却是更加恶劣。顾含章马不停蹄地沿着图伦河往下走,饿了、倦了,便在道旁简陋的小客栈里稍做休息,随意填饱肚子便又继续赶路。她逃出御史府时带了些银两,景禾又悄悄在给她的包袱内放了些散碎银子,甚至还有一对女子的碧玉耳坠儿,她认得那雕镂成玉蝉模样的耳坠,那一日落雪前琳琅便是戴着它。小小一布包钱物,怕已是夫妻二人所有的积蓄。
顾含章郑重地将这对耳坠收在了锦袋中,她一路省吃俭用,迄今为止倒也没用去多少银两,因此也还不需要用到琳琅之物。只是往边关去路途遥远,她按着舆图往西南走,不知绕了多少弯子不知迷路几回,终于赶到了徐连关附近的清河镇上。
离京时雪如柳絮,纷扬漫天,此时雪似铜钱,覆盖遍地,清河镇满目苍茫,唯有夜色里的几星灯火还能透出点人气。小红马在雪中奔波一日,累得直喘粗气,顾含章翻身下马,感激地拍了拍它的颈子低声道:“辛苦你了。”小红马似是听懂了她的话,低下头蹭了蹭她被冻得通红的脸,啾啾嘶鸣一声。
寒冬的夜晚来得早,下雪天犹是如此,天刚暗下,小镇上已家家户户闭门歇下,只有街旁数盏昏灯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雪已积了半尺余深,踏上去咯吱咯吱轻响,街头有一处高高挑起一根竹竿,悬着一个褪了色的大红灯笼,“客栈”二字也是有些褪色,墨淡似灰,被那发红的灯火一照,在这雪夜里却是显眼得很。
客栈檐下两盏昏黄的风灯,将门前缩着脖颈立着瑟瑟发抖的伙计的身影投到墙上,寒风一吹,风灯嘎吱嘎吱响着微微摇晃,那影子也便影影绰绰地晃动着。顾含章牵了马慢慢走近客栈,伙计蓦地一抬头,咧嘴笑着迎了上来,倒像是一早就在等候一般。她心里有些怀疑,但这整座镇子只有这一家客栈,若是错过了,再无地方留宿;马倦人疲,都是没有力气再赶路。
伙计见她迟疑,两三句话打消了她的疑虑:“您公子的马必是骏马,老远听见叫声,虽像是有些疲倦,竟还是中气十足哇,掌柜的远远听见有马蹄声踏雪进了镇子,吩咐小的来等着,小的原还不信,谁知还真有客人来。”他笑嘻嘻地打量顾含章数眼,伸手接过小红马的缰绳道:“公子但请进店里去喝口热茶,小的将您的马牵去喂点水草。”
顾含章点点头进了客栈去,店堂内并无太多客人,墙角、窗下三四人,各自喝酒用饭,很是安静,大抵这边关小镇难得见到这样一个俊俏的年轻人,她的到来让众人稍稍惊讶了下;矮胖却相貌和气敦厚的掌柜忙吩咐跑堂伙计送来了热茶,她坐下叫了饭菜随意吃了便要了间房,掌柜的亲自领着她上了楼上上房,憨厚地笑道:“反正这大雪天客人不多,公子就只管住这房里,房钱就照普通房给便是。”她再要推辞,那好客的伙计已提了她的行李进屋去放下,她不动声色地谢过了掌柜的与伙计,掩了门窗假作休息。
一直等到大半夜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和衣在床上闭眼躺了会,上房内也有火盆,倒是不至于冷得睡不着,将要天明时走廊内的说话声却是惊醒了她。
有人在门外压低了声音争论什么,顾含章悄悄披衣下榻,将耳朵贴在门上一听,一男一女两个声音都有些耳熟,那年轻女子声若黄鹂,嘿嘿冷笑道:“老李,我哥哥待她可真是好,之前将哈琦亚一人丢在南疆,他倒好,千里奔波去上京密会秦王妃!如今她往徐连关去,沿途还让人跟着护着!”那老李沉默了片刻,低声辩道:“少主与人有协定,无论如何保秦王妃周全。”顾含章心里咯噔一声,又听见那女子哼了一声:“怕是哥哥他贼心不死,还惦记着那孀妇!改日我回了南疆,定要在哈琦亚跟前告他一状,谁让他不让我跟来大齐!”老李讷讷辩解几句却也不作声了。
顾含章忍不住伸手推开门淡淡道:“碧纱姑娘,久违了。”朱漆木栏旁的两人都抬起头来,一个自然是卓勒齐的妹子碧纱,另一人是个壮年汉子,魁梧而高大。顾含章看着那汉子似曾相识的脸孔,忽地咦了一声微喜道:“李大哥你还活着!”那汉子正是数月前卓勒齐掳走她时负责看守她的李银,她骗得李银信任,借口如厕偷了小红马溜走,事后还曾担心卓勒齐为此迁怒李银,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压在心头许久的那点惭愧稍稍褪去了些。
李银倒是不记仇,抓了抓满头乱发呵呵笑了笑,碧纱戴了帷帽,黑纱将她的面孔遮住,看不见半点神色,顾含章却是能察觉她隔了面纱望过来的冰寒目光。
楼下的灯火彻夜未熄,掌柜的与两个伙计恭恭敬敬立在柜台旁不做声,看这架势,怕是整个客栈里的人都是卓勒齐早就安排好了的。顾含章叹了口气对碧纱道:“碧纱姑娘可有事?”
碧纱顿时噎住,抢上来前不答反问道:“萧哥哥当真死了?”
客栈中气氛顿时如凝滞了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许久,顾含章才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是,他死了,是我亲自给他换的寿衣。”
碧纱踉跄几步退到朱漆围栏边,喃喃道:“不会的,萧哥哥是神武大将军,他单枪匹马独闯敌营都活了下来,他怎会这么容易就被人害死?”
蓦地,她眼中凶光毕露,冲上来掐住顾含章纤细的脖颈便厉声道:“顾含章你这灾星!克死了生母与养父,如今又克死了萧哥哥!”她一面手下用劲,一面颤抖着高声道:“若是当初我在你酒杯中下的是望山红,你也就克不成萧哥哥了!”
顾含章猝不及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挣扎着去推开她,却不小心挥落碧纱头上戴着的帷帽;黑纱揭去,露出碧纱那满是泪水的脸,廊内的灯火一照,微微地闪着光亮。顾含章忽地心头大恸,浑身的气力像是骤然间被抽走一般,身子顿时软了下来。自从离了上京,一人一马昼夜兼程直奔西南,她便将那份痛楚压在了心底,偶尔午夜梦回惊醒时,也曾心痛如刀割,但她必须咽下血泪,只因她肩负的是洗雪大齐神武将军罪名的重责,是她丈夫萧桓的荣耀与尊严!她不能忘记萧桓最后的眷恋眼神,不能忘记秦王府朱漆大门上刺眼的封条,更不能忘记是谁给了她这份悲痛!因此,碧纱能痛哭失声,她却不能!
荧荧微光照着顾含章苍白发青的面容,她眼中的唯一一点生气与光彩逐渐暗淡下去,李银吓得慌忙上来拉开碧纱,低声喝道:“小姐!秦王妃是少主夺回南疆的关键人物,你若是杀死了她,这就功亏一篑了啊!”
顾含章耳中听得清楚,身子却是绵软无力地顺着门框慢慢地跌坐地下,碧纱踉跄退开两步,瞪着灰蓝眸子望了望瘫倒在地的顾含章,忽地惊恐地尖叫一声,发了狂性一般跌跌撞撞奔下楼去,楼下的掌柜的与伙计几个不明真相,目送她跌倒在齐膝的雪地中,这才惊跳着冲出去扶起她。碧纱受了刺激,心智混乱反常,一会哭一会笑,李银只好将她关在房内,吩咐掌柜道:“小姐旧疾复发,你也不必担心,去街上医馆找郎中开副凝神静气的药方子,让纤儿那丫头过来看着小姐。”掌柜的依言退了下去,又让跑堂的伙计来扶顾含章,顾含章摇了摇头,扶着门勉强支撑着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