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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得不到一语□,卫青也足够熟悉窦太主,足够熟稔到作出自己的判断:这个安闲稳重、寒冷娇艳的皇后,恐怕才是陈家背后那只隐形的推手,椒房殿看似在太后的压制下风雨飘摇,全因为太后有争权之心受了冷落,才屡屡得到天子的重视和提拔,其实这么些年来荣宠不衰,细细寻思,其中心迹竟是精微得让人大生恐惧。
如果是窦太主看重卫家,除了心生感念之外,卫青也不会有别的想法。可窦太主几次露出,卫家得到的超凡待遇,全出自皇后上意,这就容不得他战战兢兢,更加小心了。这一次皇后在两位兄长受罚的时候叫他进椒房殿,一路上他也已经思忖了几次其中用意——不过,一如往常,除非皇后娘娘自己说破,否则又有谁看得透她的心机呢?
“进来吧。”皇后似乎人就坐在窗边,声音居然来得很近,只隔了一层竹帘。卫青立刻收敛了心绪,唯恐被皇后看出一点端倪,他脱去鞋子,换上了椒房殿特制的丝履,甚至连脚步都跟着放轻了几分,小心翼翼地进了内殿,又五体投地,给陈娇行过了大礼。
陈娇果然正屈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虽然是日常起居小睡的器具,但坐姿也很端正。见到卫青进来,她轻轻点了点头,又命身边从人,“去把小公主抱过来,给舅舅看看。”
卫青在世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婚配,小外甥霍去病今年都七八岁了,和太子倒是年纪相当,对姐妹的孩子,他自然不陌生。但卫家全家上下最看重的外孙女,肯定还是刘宁了。见到刘宁一身锦绣,被乳母从偏殿抱进来,他面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容,真心地谢陈娇。“娘娘痛爱小公主,真令我等铭感五内。”
刘宁见到舅舅,也是早露出了一脸灿然的笑,她扑到舅舅怀里,同卫青玩耍了片刻,陈娇就笑着说,“好了,到你用点心的时候了,下去吃点心吧!”
刘宁性子随娘,驯善随和,虽然舍不得卫青,但一步三回顾之间,还是乖乖地被乳母牵了下去,陈娇笑着看她走远,才和卫青感慨。“人这一辈子,其实荣华富贵也算不了什么,就是富有天下,也就只是住在这样一间屋子里,一顿饭也不能多吃几碗。追求功名利禄,其实还是为了惠及家人啊。”
卫青心头一动,一时间也弄不清陈娇说的到底是刘宁还是陈季须兄弟,他看了陈娇一眼,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附和道,“娘娘明鉴。”
这个卫青,也实在是太小心了,一句话都恨不得要在喉咙里滚三滚再出口,刘彻怎么就不嫌他闷!
陈娇转念一想,又觉得卫青要是不这么小心,自己也的确无法放心,就不禁微微一笑,又换了一个话题。“婚事就在眼前了,怎么样,见过十五妹没有?这姑娘虽然长得一般,但宜室宜家,是个温柔大方的闺女,倒没有我这样高门贵女的脾气。”
对这种话,卫青肯定也只能有一个回答。“见过两次,娘娘说得是,能娶到陈氏女,已经是喜出望外,况且陈家家教,是能信得过的——”
话出了口,又觉得自己在讽刺堂邑侯府,不禁不自然地住了口,又流露出了忐忑不安的神态来。
陈娇也觉得好笑,她看了窗外一眼,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由得陈季须兄弟的鬼哭狼嚎透过窗户传进殿内。半晌,忽然又叹了口气。
“算了,底下人也不容易。”皇后喃喃说,又提高了声音。“叫什么叫!当我不知道?这样打,就是再打一百杖也蹭不破一层皮。都不许出声!打完三十杖,给我跪到廊下去,我不说话,不许起来!”
就是对一般的宫人,皇后也一向是和气有加,轻易是不施肉刑的,比起长乐宫那成天往外抬死人的作风来说,未央宫不止一次被称赞:皇后有当年外祖母的遗风。卫青也没有想到陈娇对两个哥哥居然这么狠,见陈娇看他,他便配合地露出了讶色。
“不凶一点,他们根本就不听话。”陈娇果然无奈地吐了一口气,又冲大殿中央的几子扬了扬下巴。“连陛下都看不过眼了,要不是碍着我的面子,恐怕早就要发作。他们和修成君的那个儿子,简直是长安三害!犯下的罪行我也就不说了,罄竹难书!可能有什么办法?我这里亲自看着让他们打,这些宫女子也是出工不出力,都害怕转过头来太主发火追究……这两个无赖,是连我都没有办法了。”
又向卫青赔罪,“连我赏给十五妹的首饰都敢拿!这一次我是忍不了了,狠狠教训一次,看能收敛到什么时候吧。”
卫青只觉得如坠云雾,似乎对陈娇的意图有所领悟,又始终没法吃准,他连忙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又静默下来,等着陈娇的下一步棋。
真不知道这个人在战场上是如何料敌机先的,反正在宫廷里,尤其是在自己跟前,永远都是沉住气等自己的行动。陈娇不禁叹了口气,又自我安慰:也就是真正的聪明人,才懂得面对不同的形势调整作风了,要是自己易地而处,恐怕也能沉得住气,等上位者发言。
“你们兄弟也二十多岁了!”她说,又换了一个话题。“也到了建功立业的时候,侍中也好,太中大夫也罢,其实都没有多大意思,也就是汲汲营营,靠着陛下的宠爱混一碗饭吃,没有文武功勋,高官厚禄,那都是虚的。你看这几年来多少红得发紫的侍中一旦触怒了陛下,一转眼就没了性命,可……”
陈娇的话断在了口边,她望着卫青轻轻地一笑,从这个漂亮的年轻人面上,也得到了她想得到的答案。
果然不愧是卫青,朝事他现在还没资格入局,但已经看得懂了。陈娇这句话,说的是田汀邱加ぃ彩抢吹耐馄萆衔恢贰!加に淙淮ヅ送跆螅傻降谆故敲挥腥烁腋惶疽饣故亲约阂钟舳?商锿‘就不一样了,没有军功,就是暴毙也无人追问。外戚上位就必须靠功勋,否则,什么荣华富贵,那也都是镜花水月而已。
就算是再谨慎的少年郎,只要是个男人,其实也都是功名的奴隶,想来就是卫青,只怕也概莫能外。
可卫青沉吟了片刻,却给了陈娇一个令她极为诧异的回答。
“沙场无情,”卫青说。“平安庸碌也是福分,卫青自知才具,能够在娘娘荫庇之下度日,已经心满意足,又怎么敢有非分之想呢?”
陈娇这一次,是真的始料未及,差点要摔下榻去了,就连久未露面的声音,都在陈娇耳边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她低声说,幸灾乐祸地说,“怎么样,你没想到吧?世易时移,这一回,连卫青都不愿意打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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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娇却也就只是怔了一怔,便不禁有了几分好笑。
卫青毕竟是卫青!他要只有谨慎两个字,也就不是那个少年得志,将匈奴多少年来的风头斩于马下的大将军了。
从前提到卫青,看到卫青,想到卫青,心里肯定是妒恨居多,酸溜溜之余,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几分本事。现在就不一样了,陈娇是巴不得卫青的能耐再大一点,他越是有本事,她心里也就越安稳。她不是王太后,从来不觉得两个有本事的人,一定只能有一个说话算数。
不过,这也是因为卫青和她男女有别,而王太后和她却恰好都是女人。
“你这个小伙子!”陈娇就埋怨他,“这也实在是太狡猾了一点吧,对住我,你也来玩弄心机?”
卫青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欲迎还拒,是不可能瞒得过皇后的眼睛的,能骗得她微微一怔,已经算是自己的成就。他也没想着要瞒,不过这种事就是这样,一旦牵扯到前朝的武事,陈家对卫家的深恩,就不能成为卫家唯陈家马首是瞻,不闻不问只管往前冲的理由了。报恩要报,但两兄弟都已经是两千石的高官了,关系再亲密,那也是两家人。
“如果卫青只是单人匹马,自当为娘娘冲锋陷阵,”他平静地说,也不禁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在心底提醒自己:皇后娘娘脾气素来深沉和顺,是不会因为自己的这一个小玩笑,和他翻脸的。“可娘娘说得对,功名利禄,其实也还都是为了家人。卫青自己无所谓,但不能不为家人考虑。”
换句话说,卫青是已经吃透了陈娇在这时候把他叫到椒房殿来的用意。
就算陈娇从前看不起他,现在也都不禁要为卫青的天分喝彩了。这个小伙子,的确是真的不简单。口中说无意战功,其实一举一动,还是向陈娇证明:他都已经可以成熟到和皇后讨价还价了,上阵杀敌,不过小意思。
“你这是在和我打哑谜啊。”她和卫青开玩笑,“什么为了家人不家人的,难道陈家和卫家就不是一家人了?眼看着就是一家人了嘛!”
见卫青无言以对,气势又弱了下去,陈娇便笑着自己回答。“不要紧,我懂得你的意思,让你接过陈季须和陈蹻这两个纨绔子弟,不是让你给他们做牛做马,保他们一世富贵荣华的。”
皇后的兄弟这么不中用,隆虑侯还好,有个公主妻子,只要不出违反人伦的大事,这一代代传承下去,起码荣华富贵,封地是保得住的。陈季须就不一样了,他是陈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日后堂邑侯去世之后,陈家一族要以他马首是瞻,就这么个浪荡子该怎么承担起这份重任,陈娇有多头疼,大家都是能想像得到的。
当然最常见的做法,就是拉拔一个聪慧而有天赋的亲戚,扶植他在朝廷中站稳脚跟,这样就算有谁要找陈家的茬,看在这个代言人的份上,一般也就轻轻地放过去了。不然,刘彻就是再想袒护陈家,这边告一状,那边上一本,皇帝也捂不住啊。
不过,卫青虽然摆明车马,愿娶陈家女,愿为陈家的盟友,但要他无条件永远给陈季须两兄弟擦屁股,纵容他们胡作非为,那他也是不情愿的。甚至不情愿到了不愿意上沙场争取功名的地步——虽然只是吓一吓陈娇,却也成功地表露了自己的态度。
真正的良医,是在病灶还深藏于体内的时候就能对症下药,消弭祸患于无形,一个真正的聪明人,也从来都不必要面对一个疼痛的选择,除非和刘彻一样,一个人承担起整个帝国,否则对于他们来说,早在问题出现之前,就已经可以防微杜渐。
卫青显然就是这么一个聪明人,就算最后还是在陈娇的逼迫下接受了这两兄弟,一开始表过态,将来有一天他们要实在是表现得太不成器了,他要蹬掉陈季须兄弟,也不至于无法对陈娇交待。
听到皇后的表态,他自然也松了一口气:最好如此,最好是皇后也没想着强迫他去做什么事。否则,以皇后的手段,恐怕还真能把卫家堵得无路可走——其实就是现在,留给卫家的路也已经很窄了。
其实按照卫青本人的意思,陈家作为外戚来说实在是太不成器,皇后手段有千般好又如何?兄弟不得力,早晚惹出祸事。趁早划清界限,才是明哲保身的正道。
只可惜,即将娶进的这个十五姑娘不说,卫家的家奴出身也好,小公主和陈娇的养母女关系也罢……卫家是从根子上就和陈家长在了一起,不要说现在他才刚起步,就是以后要分开,又哪有这么容易?
“我是要你好好管管这两个不成器的棺材瓤子!”他听见陈娇这么说,不禁就又苦笑起来。“娘娘,这有太主在……”
陈娇也不得不承认大长公主实在不擅长养育儿女:三个嫡出的儿女,其实三个都没养好。要不是自己学了血淋淋一课,多了十多年教育,这一世还是只有被玩残的份儿。大长公主这就叫命好,一辈子没碰上一个卫子夫这样的对手同卫青这样的外戚,要不然,她能安享富贵,荣华到老?
她不由得就叹了口气,这才直起身子,斩钉截铁地说,“太主已经老了,陈家现在做主的人是我,你当然是听我的话了。太主那里,我自然会为你分说。”
没等卫青答话,并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陈娇便已经续道,“来年恐怕又要有一场大会战了,这一次阿彻已经立定决心,要洗刷马邑之围的耻辱。他预备以飞将军李广为中军,率领若干年老、年轻将领出关作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件事虽然还有大半年,但已经开始准备工作了。他提过一句,想要看看你在沙场上能有什么作为。我会为你争取,令你自己带一支兵马,人虽然不会多,但你却是说一不二的主帅。”
见卫青的双眼渐渐亮了起来,脊背也越来越直,显然是被自己的说话吸引了全副心神,陈娇心底不免再叹一口气:真是将种天生,鼠虎不同。外面墙角跪的那两个也是皇后的兄弟,能有卫青的一般,自己也就不至于这么发愁了。
“到了沙场上,你放手去做,”她又续道。“我自己兄弟没有用,又是你外甥女的养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