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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中藏了一丝怅然。
白敏中听在耳中,心里却起了细细波澜。她回过神,望着他的背影,问道:“先前在书铺里,你是何时离开的呢?难道……一早就听到声音或是看到他了么?”
青竹止住了步子,回过身来报以淡笑:“气味那么熟悉,一早便闻到了。”
“那、你没有提前告诉我……”
青竹唇角轻弯:“你不是一直都想见到他么?若提前知道了,便不会觉得那么惊喜了不是么?”
☆、二七
白敏中听他这样说;也不知怎么的;眸光就渐渐黯下去。
青竹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扬了一张笑脸;道:“好啦,心心念念惦记了一年,既然重逢;应是喜事才对,不要耷拉着脑袋啦。”且他很快便岔开了话题:“趁你去吃饭的当口,我去了趟赌坊,宋赌王过两日兴许还会找你;得当心才行,晚上不要睡太死哦,我喊你的话,得立刻醒才行。”
白敏中点点头。
青竹复转回身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白敏中以为他这是头一回遇见张谏之本体,可事实上,他早就见过了张谏之。
初见是在荒郊树林中,那个雨夜里见到的匆匆走过的着蓑衣的身影。之后在途中又见过几次,抵达东海后,他亦时不时能看到那个人。
青竹原本预计自己很快就要消亡了,可事实上那人以及那和尚并未采取任何措施来对付他,反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继续在这世上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自在流连。
他远远见过张谏之很多回,但张谏之从未与他对视过。是装作他不存在,还是根本没有看到呢?
青竹并不确定。他只能确信张谏之身边的那位和尚,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事情,自己也可能是这算计中的一部分。
白敏中回了房,只一小间,摆得下柜子与床,连桌子都是后面勉强塞进去的,没有地方摆椅子,白敏中通常都坐在床上练字看书。每月灯油钱有限,为了省着点,她通常会在账房待到很晚再走,回屋便用不着点太久的灯。
传言都说蔡府阴森,尤其是西边账房,大晚上的都没人敢过去,故而最后一个走的都会胆战心惊。
白敏中并不怕那些,便自告奋勇担了最后锁门的重任,每晚熬到夜深才走。
今日要不是放假,她估计这会儿还在账房里练字。
她洗漱完毕,末了点一盏小灯,从床底下的藤条箱子里翻出书来看。她侧右边躺着,屋内安静得只听得到翻书声,侧躺着看书压迫到右眼,加之灯光有些暗了,她便索性搁下书,翻了个身,打算睡觉。
不期却见青竹躺在另半边,支着胳膊侧躺着看她。
白敏中却也未被吓着,她已是有些困了,便抬手拉了被子蒙住脑袋,声音闷闷懒懒:“你要待在这里过夜么?”
青竹依旧是原姿势,望着那团鼓起来的被子,伸手拍了拍,可对方其实根本感觉不到。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凑近些道:“闷着睡对身体不好,我就在附近,你睡罢。”
白敏中“唔”了一声,却仍旧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半晌这才探出个脑袋来,露了鼻子,闭上眼接着睡。
灯灭了,有月光照进来,地上银光一片,青竹坐在窗台上假寐,他根本不知疲倦,故而也不可能睡得着。屋外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绝于耳,外面黑暗的世界,又热闹了起来。
——*——*——*——*——
因临近年底,账房也忙起来,甚至还缺人手。
白敏中不过短暂歇了一日,又得回去干活。比起体力活,做账房更费脑子,更需谨慎,好像也更容易饥饿。原本她对甜食无感,如今却像是转了性似的,十分嗜甜。
年底结算盈亏,流水账归类转记,来账去账一笔一笔计算清楚,账房里噼里啪啦全是打算盘的声音。烦人的是,即便是这当口,白敏中还要带个徒弟,原本这徒弟该是账房主事来带,但主事说自己已懒得再带新人,一句话便推给了白敏中。
这徒弟手脚很快,可脑子有时候却跟不上,常常出错。故而白敏中总得拿着他的账再核查一遍。于是她自己忙着,还要顾着一旁的徒弟。徒弟正在一旁低头算着,忽地将账簿递过来道:“白师傅,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白敏中将账簿接过来一瞧,嘀咕道:“不是与你说过这个要反方向过账的吗?”
“哦哦,好像是错了……”徒弟正要接过去,白敏中却忽地挡了一下他的手:“等一下,好像确实有哪里不对。”
她记性好得很,连日清簿上的细枝末节都记得很清楚。她忙道:“将那本日清簿子给我看一下。”
徒弟便递了过去。
白敏中翻了翻,盯着日期看了许久,难道是她记错了吗?这本账确定不是假的么……
徒弟一旁问道:“白师傅你怎么啦?日清簿上难道也有错吗?”
白敏中忙摆摆手:“没事,你拿去重新做罢。”她说完扭头看了一眼里间的账房主事。簿子是分开发下去算的,她方才经手的都没什么问题,徒弟手里的却有些不对劲,难道是主事故意这样发的?
这是主事的意思还是上面蔡老爷的意思呢?
蔡府是半个官商,所以特别的是,每年都需将账目提交齐地官厅审计。难道蔡老爷为了这个做假账给上面看?他有什么想隐瞒的部分?难道有黑钱或是有什么漏洞想要盖掉?
白敏中理解不了那个层面的事情,她只知道老老实实将手头的事做好。就算好奇,也得适可而止才行,毕竟这是与她一个小账房所涉及不到也不该涉及的部分。
她忽然回了头,原本青竹坐在账房中间的椅子里,可眼下却不知他去了哪里。白敏中又重新扭回头去,诶……最近好像连青竹都变得有些反常了呢,可是为何都不与她说一说烦恼呢?
她手指头下意识地拨动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继续忙活。
——*——*——*——*——
也正是这时候,张谏之刚抵达东海码头。船队即将起航,诸事皆已准备好,最末,他才悄悄上了船。
船队即将驶向海国,这是齐地官厂的船队,与海国的官方往来贸易,便是依靠这些庞大的船只才能达成。
青竹见到他,是在针房旁的一间船舱里。彼时张谏之正埋头看文书,阴阳官过来打断了他,说今晚可能会有暴雨,是否要做准备。张谏之说知道了,头也未抬只说让火长看着准备罢,便又低头看文书。
阴阳官退出去后,张谏之下意识地忽抬了头,便见到青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他眉头陡然一蹙,却装作没有看到般继续翻看手中文书。
青竹环顾四周,瞥见角落里用来计时的燃香,略略估算了一下时辰,白敏中这时候应还在账房忙得焦头烂额罢,得趁早回去才行,免得她总起疑。
他面对着对他视而不见的张谏之,知道他们之间其实并不能用言语去沟通,张谏之也压根听不到他说话,故而他伸手拍了拍桌子,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张谏之半晌才抬了头,这是他头一回与青竹对视,像是……在照镜子。
青竹知道他会手语,便打手势问候了他,随即又示意道——会责怪我自己跑出来吗?
张谏之只看着他,也不做回应,只紧抿着唇。
青竹又道——能告诉我那个和尚有什么打算吗?
张谏之,摇了摇头。
青竹倏地起了身,唇角淡笑——我是你最不需要的一魄对不对?仓皇逃命中能将我舍弃掉,你不再需要我了。
张谏之闭了闭眼,作了个手势试图打断他。
青竹忽觉得,鼻子有些痒,像是打喷嚏的前兆。
怎么回事?有人在念叨他吗?
——*——*——*——*——
此时白敏中恰好累了出去透气,她在墙角站了会儿,架子上的枯藤毫无生气地耷拉下来,像是吊死鬼。
她打了个哈欠,揉揉已空的肚子,忽地听到一声:“愚蠢的姑娘!我来催债了!”
不用低头也知道是那只小黄鸡。
小黄鸡跳上花坛,好显得自己高一些。它昂着脑袋道:“你身边那个愚蠢的散魄不在了嘛!难道回公子那里去了吗?”
诶?青竹去找张谏之吗?怎么可能……他应是想要避着张谏之才对。
白敏中心中刚这么想了一下,小黄鸡就跳起来:“笨蛋!他怎么可能想着避开公子呢?!那个蠢货早就见过公子很多遍了!”
“啊?”
“都是公子大度!见到了也当没看见!所以才没有对他怎么样!公子一直在护着他的啊,要不是公子护着,估计那个秃驴早就将那个蠢货给弄死了!”
“可你昨日还错将他当成了公子……怎么今日就知道是公子护着他呢?是不是有些太……跳脱了……”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今日我路上与公子打了个照面,我太清楚公子在想什么了!公子真可怜!公子的好心全被当成驴肝肺了!哼!”小黄鸡始终……都很气愤。气愤到头了,声音又变得悲痛欲绝起来:“公子怎么办啊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人类……”
白敏中顿觉有些头疼,她蹙眉定了定神,低头问它道:“你既说今日与公子打了照面,那你可知现下他在哪里?”
小黄鸡头也没抬,呜咽道:“还……还能在哪里?公子本来就要去海国做事的,我来的时候看到他已是上船了,估计这会儿船都快要开了。”
☆、二八
“船快开了么?”白敏中反应了一会儿;又问:“公子要去多久?”
“公子哪还会回来啊!”小黄鸡从花坛上跳下来;“我去找公子了。”
诶?不回来了吗?那昨晚那顿饭岂不成了告别宴?白敏中回过神来忙道:“你等等我,我也去趟。”好歹也……正式送别一下。
她脑子里一团糟;匆匆跑回账房里;取了斗篷就往外走。旁边的徒弟猛地抬头:“白师傅啊;你要去哪儿啊?”
她头也没回;只撂下一句:“有点事;我去去就回;替我与主事说一声。”屋外潮冷;白敏中披着斗篷往码头赶去,那只小黄鸡在旁边嘀嘀咕咕道:“你跑去找公子做什么?又要蹭饭吗?愚蠢的只会吃饭的姑娘!饭桶!”
白敏中懒得理它,一路走得飞快。所幸蔡府距离东海码头也并不远;她火急火燎地赶到时;见船队还未起航,便稍稍松了口气。然刚到码头,她便被拦了下来。
一个官厅侍卫问她:“你要去哪儿啊?可有文书?”
呀,差点忘了这茬。白敏中遂道:“我不出去的,见个人便走。”
“见人?”那侍卫瞥她一眼:“找谁啊?”
白敏中一来不知道张谏之是否又改名,二来不知他眼下到底是不是官厅的人,正犹豫不定时,旁边小黄鸡着急道:“笨蛋,你就说张公子啊!”
“我找……张公子。”语末调子还有些上扬,似乎略是迟疑。
“张公子?”侍卫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叫什么?”
“白敏中。”
侍卫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遂推了推旁边一个家伙道:“你去船上禀报一声。”
白敏中着急等着,也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冒失。可海国那样远且不易去,若张谏之当真去海国不返,兴许……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旁边小黄鸡很是焦躁地走来走去,嘀嘀咕咕道:“我不等你了,我先上去了,蠢货你当心点。”
言声刚落,白敏中低头看去,小黄鸡已不见踪影。
这当口,一侍卫匆匆忙忙自船上下来,踏过长长的登船板朝这边跑来,气喘吁吁对白敏中道:“您请先上船罢。”
诶?这么好说话……
白敏中径直往前走了一段,踏上了那登船长板时,这才回头望了一眼,心道传闻中管理严格的东海码头居然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刚上船,便有官厂的人领她上去。由是张谏之的房间在针房旁边,故而得从甲板上沿着梯子往下走。漆了桐油的木梯又陡又窄,白敏中又走得急,一不小心差点踩空。她定定神,视线移下去,已然看到了站在底下的张谏之。
“不用慌,走稳一些。”
白敏中索性转个身,扶着把手面对着楼梯一步一步挪下来。
她才刚下来,那只小黄鸡便在一旁乱跳:“蠢货蠢货!走楼梯都走不稳!”
白敏中不理它,转过身来看看张谏之,略是紧张地琢磨着要如何开口。张谏之却已是淡笑着说道:“急急忙忙赶过来是为了与我道别?”
白敏中迅速顺着他给的台阶回道:“听说不会回来了,所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