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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觉得有道目光注视着自己,坐起身转过头,有个人静静地站在灯火阑珊处,黑色冷肃的铁甲,背后是营地庞大的帐群,仿佛他已在那里站了很久。
二十八、抉择
四目相对,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等着,看着他从灯火里淡出,一步步走到月光下,走到她面前,颀长的影子几乎遮住了她头顶所有的光亮,将她覆在黑暗里。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安全。
“还不肯起来么?”他的声音依旧冷如冰雪,不带一点温度。
未晚抱膝,径自在地上坐着,视线没有焦距地望着远方,缓缓开口:“今晚的事,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你在怪我?”他有些嘲讽地问。
未晚摇头。
“我不怪任何人,也不怨我自己,我早已明白天灾人祸,生离死别,世间诸多事情,都不是我的错,既然都已经发生,那么就只有听从命运的安排,面对现实。”
夜风里,她的声音听来破碎却字字清晰,谢钦沉默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睫依稀扑闪着亮光,如冬日枝头的寒梅,覆着寒冷的晨霜,有一种倔强而萧瑟的美。
许久听不见他说话,若不是地上那道孤傲的身影,未晚几乎以为他已离开。
“那为什么不愿意?”他突然开口。
她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为什么不愿意?她也这样想问自己——既逢王子,云胡不喜?
如果容湛真如他所说的喜欢她,为她动心,很多事情从此就顺利了许多。可方才那一刻,她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可是她又有何处可逃?这世上,可有一颗心,是她容身的地方?她本来以为,她会想起宣扬的,可举而代之的却是脑海里的一片空白,或许这是她真实的处境——没有回头路可走,未来也是一片茫然。
“做任何一件事都要代价,如果你已经决定了,多艰难也要坚持下去。过不了自己那关,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费。”
未晚浑身一震,苍白着脸回答:“我知道。”
“那你呢?”她抬起头,仰望他冷硬的容颜。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付出后能得到什么。”低沉的嗓音在风中扬起,如誓言一样坚定。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
“也没有人会希望自己像我。”
他的语气里,有轻淡的自嘲与怅然,让她一时失语。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他又缓缓出声,“那时我十四岁,你是七岁么?我记得你坐在一匹枣红小马上,盛气凌人,一个不高兴手上的马鞭就朝人挥过去,你临走的时候给我撂下了一句话。”
“什么?”未晚听得出神,下意识地问。
“你说,‘下次再让我遇见你,你可要小心了’。”
很奇怪,如今想来当日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满天白雪,她一身耀眼的红,那样地高不可攀,那样地张扬跋扈,那样地桀骜不驯。
“我——不记得了。”未晚努力地搜寻脑海中的印象,却全无结果。
“你自然是不记得,那时你的玩伴尽是王公子弟,金枝玉叶,怎会注意到一个备受冷落来历不明的谢府庶子。”
谢府?
未晚掩不住惊愕的神情:“你是谢铸的儿子?”
他的父亲莫非就是皇帝钦封“天下第一使臣”的谢铸?
他点了下头,面色越发地阴冷。
“你准备在地上坐多久?”他丢了一句话,径自往前方走去。
未晚一愣,随即站起身跟上他的步伐,与他并肩而行。
月光在地上投射出两条身影,一长一短,以同样的速度移动。
“我小时候去过你家,”她犹豫不决地开口,“见过你两个哥哥。”
事实上,当初她真的不知道谢铸还有第三个儿子。
“如果韩家没有发生那件事,我父亲是希望你嫁给我大哥的。”
“啊?”未晚讶然。
“如果嫁给他有什么不好?”谢钦冷笑,“年轻有为,仕途得意,不仅是我父亲的骄傲,也是朝中红人。”
未晚有些意外地发现他向来漠然的眼神里染上几许激越:“如果只是因为男人的地位和身份就决定我婚嫁的对象,我刚才还不如从了容湛。”
谢钦盯着她半晌,嘴边缓缓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怎么,后悔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后悔。”
“未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未晚也止住,仰头望着他。
“你很清楚,能扳倒太子的人,要么是他,要么是贤王容清,凭你一己之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而眼下你能选择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未晚嘴唇咬得发白,许久没有吭声。
谢钦说的完全没错,六年来,锦衣玉食安稳闲适的生活下隐藏的是一个一直为过去梦魇缠绕的灵魂,即使那道清俊风雅的身影也无法彻底抚平她内心的暴戾和怨恨,早在他弃她而去的那天,她就决定了不再回头。
如果时间不足以让仇恨消融,她所能拥有的温情也少得可怜,那么不如让一切和她一起毁掉。
“那么你呢,可曾后悔过?”她凝视那双深邃的碧眼,恍若看见一个与她相似的灵魂。
“如你所言。”他的话语干脆冷绝。
所谓的永不后悔,很多时候并非不想后悔,更是无路可退。
天上流云涌动,星月时明时暗。大风又起,身后猎猎旌旗鼓动,成一曲连绵的鼓点,密密地砸在人心头。
“你救了他两次,他是不会强人所难的,聪明人不需要别人多费口舌,往后的日子你自己看着办,”低沉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哭要一个人躲着哭,笑要全世界都陪你笑,若是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那么所有人都会给你让路。”
言毕,他便转身离开。
未晚站在原地望着那道高大的身影,他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依旧是孤傲清冷的语气,这一刻,她的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这样的感觉,轻淡而渺小,连他也不知道。可是她却觉得,在这霜冷边关,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过去和现在,让她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能平静一些。
二十九、逢变
烛火摇曳,光影在摊开的地图上跳动,谢钦扫了一眼墨迹圈住的那两个字,沉声开口:“鄂荻一直是皇上的心头刺,一日不除,他决不会安心。”
“早在父皇是前朝大将时,他就一心想夺回这个地方,但始终未能如愿。此趟他派我过来,明为巡察,实则与昌平商谈,我若是没有个结果拿回去,是万万不行的。”
“只怕是各路人马都争先恐后了。”谢钦微微一笑。
几个皇子中,谁要拿下了鄂荻,就意味着从今以后这片领地属于谁,离帝位也就更近了一些——这何曾不是皇帝的一次实验?至于结果,非和即战,而中间的过程就是扑朔迷离了,鹿死谁手,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后天你就要随我起程,营中的事都安排好了?”
“能有什么事?”谢钦冷冷一笑,“陈永年那厮就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若是战,他年纪也不小了,正好趁机捞笔军功好养老,若是和,他瞅准了谁是他拍马屁的对象就成了。”
“说起来,大哥手下除了李瑜,其他的人我都不担心。”谈及这个名字,容湛眉心微蹙。
“回京之后,咱们要和他好好聚聚。”谢钦神情微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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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进来么?”低沉而淡然地声音在帐外响起。
“可以。”未晚放下手中的书册,目光落在幕帘上,看着它被人自外头掀开,高大的身影探了进来。
“有事?”她望着眼前那张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轻声问道。
“后天随我们去昌平。”他简短地命令,毫无商量的余地。
“好。”她平静而利落地答应,没有表示吃惊,也没有追问他去做什么。
谢钦抬眼看了一下她,幽深的碧眸里眼神微闪,却只是淡淡地开口:“没事了,你早点休息吧。”
未晚没说话,点了一下头。
他走到门边,手刚上布帘,却又转过头来:“北地天寒,多带点衣服,你是大夫,不要连累我们。”
未晚一怔,随即轻轻应了一声,眼里却不由泄露了几分笑意,他瞅着她,神色微僵,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出门。
未晚觉得有趣,不禁摇了摇头——这个人啊,真是……一时间她竟想不出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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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姐姐,中原的人都长得很好看吗?”篝火边响起稚嫩的童音。
未晚将烤架上的羊腿转了一下,油滴在火里,发出诱人的“滋”声,香气扑鼻。
她侧首笑着询问身边留着光头朝天辫的男童:“保儿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魏姐姐你,雅王爷,谢督军都长得很好看啊。”
未晚失笑,割了一块烤羊肉放到他碗里:“喏,奖励你的,真会说话。”
保儿咧嘴一笑,欢呼一声专心对付眼前的美味,未晚瞅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有些失神。
来昌平也已经快七八天了,容湛他们与昌平王的商谈似乎也一直没什么进展,如果到最后两国还是免不了一场战争,又不知将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家园遭毁。而这回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于在位期间看到一个结果,否则容湛他们这些天也不会一直都神色凝重,忧虑重重的样子。
这时不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正是他们一行人,步伐都是急匆匆的,谢钦原本就面无表情的俊颜似乎比平日更冷了几分,连容湛也是抿紧唇沉着脸。颜萧朝她瞥了一眼,目光中似有无可奈何的焦虑,未晚估计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也站起身跟了过去。
一室沉寂。
从入帐之后,整整一杯茶的工夫,众人都未发一言。
啪——容湛丢下手中方才一直把玩的玉镇纸,声音不大,但每人的心头都是微微一震。
“拿克桑换鄂荻,以地易地,原本已有眉目的事情,居然半路跑出个程咬金,”容湛的语气仍是不疾不徐,却有种紧绷的感觉,“江南商贾集资义购鄂荻半数土地以报国家和百姓?大手笔啊,真是忠心爱国的壮举。”
未晚冷不防听到“江南”二字,心中竟是一颤。
“我们的人已经开始查那个人的来历了。”秦戈站在自己主子的身后,沉声汇报。
“一个昨日才到的人,就能和昌平王谈到这个地步,不简单哪。”谢钦的声音懒洋洋的,听起来却满布危险的气息。
“你来自江南?”下一刻,他的视线忽然牢牢地锁住了未晚。
未晚浑身一僵,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莫名地,心跳开始加快,她有些慌乱。
“是。”她点头。
“你印象里,江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物?”他继续追问。
修长飘逸的身影在脑海中闪了一下,未晚心中一痛,咬唇摇了摇头。
纵然他是最出色的那个,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天他走得那样潇洒决绝,彼此又怎可能轻易相见?
见她不答话,谢钦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之后的时间里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探望着她。
未晚只是避着他视线,却不明白此刻心中的凄惶与茫然是为何而起。
三十、风寒
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在夜里坐在外面仰望清冷星月。
彼时在江南,长街十里霓虹,湖岸画舫歌舞升平,楼阁灯火通明,竟想不起来那时的夜空是什么模样。或者更早,儿提时候在京城看花灯,举着糖葫芦追着捏面人的师傅跑,差点迷路了都不知道。
到如今,对于夜晚的感觉,似乎只剩这大漠戈壁空阔辽远的星空,冷月如钩。
夜已深,只是还有依稀的羌笛声,随风而来,绵远动人。常常是这样,看见美丽的风景,吃到美味的食物,就希望心中那个人也一样能在身边共同分享,就如此刻,很想有另外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听着这首曲子。
寒意渐袭,未晚才发现自己忘了加件衣服出来,可身子却懒得动,不想就此回去。记得从前她也总是衣衫单薄,同玩的伙伴们大冬天脸冻得红扑扑地问她,她说穿得少,体温就凉得和外面的天气差不多,自然就不冷了。大伙半信半疑,她就很爽快地说是她干爹说的,等人都信服地走了之后,她一转身看见宣扬站在面前,瞅着她慢悠悠地开口,我几时那么说过?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远,却听见身后他低沉的笑声,恁地动听。
回忆纷涌而至,未晚不由恍惚,凉风拂面,她扶住微烫的额头,觉得昏昏沉沉的,心知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于是站起身准备往回走。
步子还没迈出去,只觉得远处的灯火一片朦胧,身子一软就滑了下去。
意识模糊间她感觉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漫入鼻间,她心中一惊,挣扎着想睁开眼,却觉得头顶一麻,坠入更深的黑暗中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