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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高那么长的围墙,隐约可见里面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山明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却有成对的军士巡逻而过,走过来呼喝道:“走走走,一边去,乱看什么?”
山明被唬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嗫嚅着想分辩,想想还是老实的走开了。
那天夜晚他象一阵轻烟一般飘过,站在屋顶上冲下面的侍卫做了个老大的鬼脸,才足尖一点往里面而去。
公府果然大得惊人,山明绕了几圈都没有找对地方,悻悻然而垂头丧气。下面有马儿嘶鸣的声音,他好奇的探头,却发现自己到了公府的马厩,一个衣着鲜明的人得意洋洋的道:“今日回来得晚了,却是一路盘查。”马夫小厮们都露出羡慕好奇的神色凑过去,那人装模作样的四下看了看道:“我在外面等夫人的时候听他们说,里面出了刺客。”
好像油锅炸了,所有人都哎哟的叫,七嘴八舌的问:“怎么回事?”“刺客什么样?”“有没有得手?”
那人轻蔑的切了一声:“得手了我还能这样跟你们好好说话?”旁边有个小厮噗哧一笑,轻声道:“不就是个赶车的么?”那人没听清楚,瞪着眼睛道:“小八,你嘟囔什么呢?”那小厮忙赔笑道:“我这不是眼红罗大叔知道这许多事情么?”
山明耳力极好,隔得虽远,那句话却是听清楚了,心里纳罕道:“原来这个神气活现的人是给公府赶车的,赶车的也这般打扮,公府当真气派。”
山明打小的玩伴中有一个酷爱马,山明耳濡目染,也对马匹甚有兴趣。见这公府马厩中似乎有不少好马,便趁人都走了,夜半的时候跳下去,一会摸摸马儿的耳朵,一会蹲下去看马蹄。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他立刻全身绷紧,握着腰间弯刀转身,触上一双清冷的眼睛,不由一怔。
马厩角落里站着一个少女,一张小脸下巴尖尖的,眼睛啊鼻头啊,包括嘴唇却是圆圆的。少女看清他腰间的弯刀,眼神骤冷。山明听得细碎的破空之声传来,想也不想就是凌空跃起,暗器擦着他的脚底飞过。他落到地上,甚是着恼,摆着双手低声道:“你想干嘛?”那少女再没想到他有如此身手,气急攻心,竟双眼一闭往后倒了去。
山明一惊,上前去扶她,却被扣住了手腕命门。少女森然睁开眼,勾了勾嘴角,眼中全是警告之意。山明苦笑,低声道:“我不管你的事,你让我走。”那少女也知道此人是偷偷潜入,刚才自己假装晕倒这少年也确有好心来扶自己,所以哼了一声,道:“带我走。”
山明呆了呆,少女瞪着他:“你轻功这么高,带个把人没有问题。”山明无可奈何,抱起她纵身一跃上了屋顶。
出了公府走了很远,山明将少女往地上一放,沉着个脸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趁着月光清楚看到自己手上有几点血,吓了一跳,又折返回去,见少女还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忙去探她鼻息。她呼吸微弱,山明瞧清楚她背上有好几个伤口,不知怎的,原先没有流血,现在忽的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背。
山明从没见过这情形,一时慌了手脚,绕着少女团团转了几圈,才想到抱起她去找大夫。哪知少女醒转过来,冷冷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找大夫。”山明磕磕巴巴的回答。
星光下少年焦急的神色纯真自然,少女叹了口气:“你带我到一个地方去,那里有药,我自己会给自己止血。”说着咬紧牙关,似在运功,山明感到她流血的地方又止住了。见山明诧异,她倨傲道:“凝血术,你不懂。”
山明带着少女到她的住所,竟是锦安城里一座僻静的小院。一进院子,少女就用力跳下地,推开山明,挣扎着扑进屋去。山明在院子里愣了一会,挠挠头,转身想走,却听到里面一声巨响。他连忙推门而入,见少女衣裳半褪伏在地上,刹那间觉得血往上涌,喉头发干,双脚发软。过了好久,他才定下心神上前去看,原来少女强行要给自己敷药,如何够得着,反而将伤口拉得更厉害。
烛火微微摇晃,光影下少女的背如羊脂玉一般晶莹柔腻。山明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跑,却还是伸手将少女手里的伤药敷在她背上,又撕下自己一幅衣襟替她包扎好,然后将她抱到床上。
过了许久,少女醒转过来,发觉自己趴在床上,便用手一撑起身,背上一片清凉,疼痛也减少了许多。她转过头,看见那个长得高高人却憨憨的少年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脸色一红,想发脾气,却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又趴了下去。
少年在睡梦中隐约听到动静,手忙脚乱的跳起来:“啊,啊,你怎么了?疼么?”看到少女安静的趴在床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奇大望着自己,自己就不好意思起来,涨红了脸:“你醒了啊,我,我给你上了药。你,我,我走了。”
少女却唤住他:“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少年挠头:“随便找个地方一躺不就行了么?”嘴上说着,肚子却发出咕咕的声音。
少女哼了一声,道:“你帮我敷药,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山明再笨也听得出这话是反的,吓得连忙摆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流了好多血。”身子就往后退。
少女低喝:“不准跑。”山明愣住,真的乖乖的站在那里。少女突然笑了,柔声道:“我真的是想谢谢你。你瞧,我受了伤,行动也不便,要不麻烦你照顾我几天,我有银子,你帮我去买吃的好了。”
山明听到吃的两个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少女招手:“过来,这些银子你拿着,明天一早巷口有人卖面,你自己吃一碗,替我带一碗。”
山明点头:“好,我去帮你买,不过,我不用你的钱。”
少女奇道:“你身上有钱么?有的话怎么会饿得要到公府作贼?”
山明这才知道她误会了,也不解释,只道:“反正你自己好好养伤,别管我。”走过去将她手上的银子接过。
“你叫什么名字?”
“云山明。你呢?”
“王簌簌。”
“你多大了?”
“十四。”
“你比我弟弟还小呢。不过你比他可爱多啦,他死倔,从不听我的话。”簌簌笑起来,眼角有种特别的天真。
“原来你比我大啊。”山明感叹。
簌簌呸了一声:“我比你大好多岁呢。”说着有些扭捏,“只不过,别人都看不出来罢了。”
山明笑笑,一点也不惊奇:“我婶婶也是。人家都当她是我姐姐。”又问,“你是不是去杀了人?”
簌簌脸色微变:“谁告诉你的?”
山明道:“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刺客的。你躲在马车里出来的吧?别人都以为你受了重伤必然有血迹,却不知道你会那个什么凝血术,被你瞒过去。”
簌簌有些吃惊,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该不该灭了这个聪明少年的口,可是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不由心软了,道:“是啊,薛夫人的马车一般人哪敢仔细搜?又没有血迹,他们就让我们出来了。”
山明正色道:“杀人是不好的。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簌簌凝视他,过了许久,神情渐渐凄然温柔:“放心吧。我没得手。”
山明见她伤心,忍不住劝慰:“你别难过,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
簌簌轻声笑起来:“我,我本来该难过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开心。”
山明不明所以,奇怪的看着她,她微微一笑:“隔壁那个屋子没有人,你去那里歇息吧。”
自那以后,山明便在小院中照顾簌簌,替她买来吃的。两人到底害羞,簌簌也没有再叫他帮自己敷药,至于她自己怎么做的,山明就不便操心了。
山明白日去饭馆老板那里打零工,他手脚麻利人又勤快,每天挣十枚铜钱,足够他把自己喂饱,还能偶尔给簌簌也带些好吃的。
到了夜晚簌簌睡熟了,他就偷偷的溜到公府去。半个月下来,公府被他摸得有五六分熟了。
“你在公府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么?”簌簌有天突然问。
山明正在埋头吃饭,听见此话,吓了一跳,手里的馒头落到地上,又忙着拣起来心疼的吹吹,还没等簌簌阻止就又喂到了嘴里。
簌簌忍着笑道:“做什么啊。我就随便问问么。”
山明道:“你怎么知道我去找人?”
簌簌哼了一声:“你每天半夜溜出去,打量我不知道么?你要是作贼,又何必白天去做工。”
山明讷讷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去的是公府?”
簌簌狡黠一笑:“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山明这才晓得她方才不过是诈自己,气得翻了个白眼不肯理她。
簌簌见他恼了,又笑道:“你要找谁告诉我啊,也许我能帮你。”
山明不说话,慢慢的放下手中的馒头,呆看着桌上的菜,过了一会才说:“我不是要找人,我只想远远的看看那个人是什么样。”
簌簌见他黯然神伤,不由恻然,柔声道:“莫非,你要看的人,是居成公薛大人?”
少年打了个激灵,抬头飞快的扫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吃了饭,簌簌靠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星星。
“你养好伤以后要做什么?”这个问题憋在山明心里好几天了。
“我不知道。那你知道,你看到居成公以后要做什么么?”
山明的眸子黯淡下去:“不知道。”
簌簌叹了口气,却听山明道:“不管怎么样,你不要再想着去杀人了好不好?”
簌簌呆了呆,看着他诚恳的神情,心中突然一酸,一颗晶莹的泪珠滑了下来。
山明慌了手脚:“簌簌,你别哭,别哭。我……”他搓着手,又不能说好吧那你还是继续去杀人吧,只急得一张脸通红。
簌簌笑出声来,指指自己身边的椅子:“山明,过来这里坐。”
山明走过去坐下,同她一起抬头仰望天空。天上星子真多,离得又近,好像一伸手能抓下一大把来放在口袋叮咚作响。
簌簌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很清淡,象是一声叹息。可是这声叹息偏就这样钻到山明的心里,让他从来不知烦恼的心也忍不住总是想叹气。
他侧头偷偷的看了簌簌一眼,她的侧脸晶莹细腻,他立刻就想到了那天给她上药时她光洁的背,惊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个不停。
簌簌当然不知道他怎么了,笑着去拍他的背,见他执拗的闪开,不由脸色一沉,揪着他的耳朵道:“你这个臭小子,还不好意思么?我弟弟还比你大两岁呢。”
山明老老实实的任她揪着耳朵。她的手指指尖有薄薄的茧,应该是勤练武的结果,抓着他的耳朵却不觉得粗糙,而是有一股酥麻之感不住传来。
簌簌叹了口气,悠悠道:“我这伤,大约要养一个月。这样吧,我每天给你讲故事,讲完了,也许我就晓得该怎么做了。”
“你说的没错,我进京是为了杀一个人。这个人才智卓绝,当初曾设下一个极大的陷阱,害死了我爹爹。我从小就一直想杀了这个人,恰好也有人肯帮我,送我到锦安来,安排我接近那人。那人虽然不会武功,可是他身边总有数不清的高手,我想下手,也只能慢慢图谋。于是,我渐渐的对那人熟悉了起来。”
“没见那人之前我设想过好多次他是什么样子,应该很凶残,很狡诈吧。”簌簌的声音低了下去。
山明忍不住接口:“那他是不是呢?”
“不是。”簌簌摇头,“他啊,你根本看不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平静得好像井水一样。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他都不说,总是微微的皱着眉头,好像有很多心事。”
簌簌的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个男子,颀长挺拔的站在台阶上注视远方。他的轮廓俊秀异常,看上去不比自己大多少,鬓角却已经花白了。
“我平日所做的事情,就是等在他的书房外面,如果他要喝茶,就给他沏茶。他怕热,茶也不喜欢喝滚烫的,但是凉的呢,又对身子不好,所以他喝的茶,总是要掌握得冷热刚好才能送到他手里。我不知练了多少次,打翻了多少杯子,烫了多少次手,才被容许去伺候他。”
山明咋舌:“这人好大的气派。他以为他是谁呢。”
簌簌微微一笑:“我经常啊,就站在那里,站一个下午。书房里静悄悄的,我都以为完全没有人了,偷偷的看一眼,却见他专注的低着头。”
他的眉毛漆黑而长,握笔的手漂亮得近乎完美。廊下有风轻轻吹过,树叶的影子斑驳摇晃,簌簌看着他,觉得周围一切都凝固了,漫长的一个下午倏忽就过去。
番外-少年游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本篇送给刘璞和斐捷小同学。这个故事交代了悠王和承泽最后的结局,是正文里没有的。
注:第一节名“饮马渡秋水”出自王昌龄“塞下曲”。第二节名“皆共尘沙老” 出自王昌龄“塞上曲”。第三节名“雪上空留马行处” 出自岑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