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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雪堂听到这里,仿佛像被人当面扇了一个耳光,咬著牙问:“你敢不敢去演武坪?”
顾怀昭话已至此,好比马入狭道,不能回头。
两人一前一後到了紫阳山演武坪上,短短半个月,应雪堂已经认识了不少师兄师弟,一看见他就笑脸相迎,替他清出一片场地。
他大步从到场边,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红穗铁剑,怒目看著顾怀昭。少年负剑,皎如玉树临风前,往那一站,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顾怀昭只得有样学样,也挑了一把剑。
发现有人要切磋比武,演武坪上陆陆续续聚了不少人。应雪堂倒提长剑,双手一抱拳,生硬地行过一礼:“应雪堂,使家传无双剑法。”
顾怀昭脚已经有些发抖了,双手抱拳,眼睛四下游移,只说:“我使松风剑法。”
话音刚落,演武坪上就炸起一片笑声,紫阳山一脉以剑法闻名,大大小小的剑招一共有二十余套,松风剑法是大多数弟子入门学的第一套粗浅把式。
顾怀昭上一世被紫阳山除名的时候,八脉俱伤,再也施展不出其他剑诀,直至头颅搬家的那刻,用的都是这套松风剑法。
剑似生平5
应雪堂面如覆霜,等顾怀昭话音一落,就运剑往前一刺。顾怀昭横剑去挡的时候,只觉得眼前剑光点点,竟把自己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仓促间手中铁剑在应雪堂剑身上一拨,人就地一滚,用尽全力才避开这一剑。
一旁围观的紫阳弟子看他避得狼狈,又是一阵哄笑。那边应雪堂挑剑再刺,手中发力,直指顾怀昭浑身要害,剑气激荡处,发出“嗡”的一声尖锐剑鸣。
顾怀昭已经坐倒在地,看著应雪堂这破空一剑,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一招“松风照月”横向挥出。
应雪堂修眉一扬,手中长剑正要继续前送,忽然发现顾怀昭那一剑後发先至,斜斜削向自己手腕,一惊之下收回剑势,在空中兔起鹘落一个旋身,倏地回身甩剑!只见一道凌厉剑气从上而下,如果顾怀昭躲闪不及,只怕连头盖骨也会给击碎了。
眼看著长剑劈落,顾怀昭白著一张脸,抖抖索索连用了“八方风雨”、“风流云散”两招。
旁观的人看到这里,大多“咦”了一声。顾怀昭那套剑法虽然远不及应雪堂的精妙,但他毕竟练了十多个寒暑,一招一式熟极而流,无数个生死关头,就靠这七招在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
即便在他六神无主、头脑空白之际,身体照样不偏不倚地使出剑招。脚下步法交错,避开应雪堂兜头一剑,右手抡起长剑,舞出朵朵剑花,护住周身要害,等一招“八方风雨”使完,骤然反守为攻,身形大开大阖,长剑一挑一扫,再弓步一刺。
应雪堂脚下不稳,硬生生被他逼退了三步,脸上怒容骤起,剑穗一抖,反手回击。
顾怀昭看也不看,竟把背後罩门露给应雪堂,人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跑去。
场边嘘声还未响起,这头应雪堂长剑离顾怀昭还差半寸,剑势已绝,顾怀昭却突然以一个险到极点的角度避过身後剑刃,含胸回刺。
那是松风剑法的第一式“千里同风”,连初学乍练的入门弟子也能使得似模似样,而应雪堂眼看著要拜在这一式下。
在这短短一瞬间,顾怀昭忍不住看了一眼应雪堂,那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像懊恼,又像难以置信,脸上那股倨傲自持的神采荡然无存。
顾怀昭呼吸一窒,这一剑哪还刺的下去。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还保持著挺剑欲刺的姿势,对面应雪堂却已经一剑削断了他几根头发。
场边围观的人群见胜负已分,要麽散去,要麽都聚集到应雪堂周围,交口称赞。
“师兄,好身手啊!”
“应师弟小小年纪,身手就如此不凡,假以时日……”
十个人中,也有一两个看到顾怀昭还呆立一旁,会笑容可掬地夸上一句:“怀昭也是大有可为。”
直到这个时候,顾怀昭才终於动了一下。他双手发颤,轻轻摸了摸右脸的刺痛之处,又看看掌心里的血迹,见是小伤,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应雪堂方才挑断他鬓角长发的那一剑,还划伤了他的右脸,伤口不深,过了这麽久,也只是渗出了几滴血珠。
等顾怀昭收拾好心绪,默不作声地捧起长剑,从人群外走过,把兵器放回兵器架上,一抬头,却发现应雪堂一直失魂落魄地看著这边。
顾怀昭走出老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发现应雪堂仍是怔怔地望著自己。
剑似生平6
顾怀昭回去後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觉。他睡醒时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没有一点光,那床厚重的棉被至今没有被自己捂出一点温度,仍冰冷如铁地压在身上。
有短短一瞬间,顾怀昭根本分不清自己在那一世,在那一年,是阳间的人还是阴曹的鬼。他逃也似的下了床,抖著手把蜡烛点燃了,然後端过铜盆,盛满清水,仔仔细细地看著水中人的脸。
一圈一圈的水纹中,是顾怀昭十四岁时的脸。他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尖下巴,细长双眉,颇有几分清俊,但因为眼中唯唯诺诺的光,那张脸显得格外平凡。只要是双眼未盲的人,恐怕都不会认为张著这样一副尊容的人,将来会大有可为。
顾怀昭深吸了一口气,捧起盆里的清水,飞快冲洗了几遍脸上的剑伤。几个时辰没有上药,伤口已经自己止了血,深一点的地方还结出了血痂。他明知道这样的小伤,即便留下伤疤,也是浅浅一道白痕,但看著水中的人影,面目平淡,脸上还带著悲惨的剑伤,不由自主红了眼睛。
应雪堂来的时候,顾怀昭又在练剑。他向师父求了一把带剑穗的铁剑,长三尺,重八两,整日整夜的背在背上、握在手里。
应雪堂踏入後院的时候,顾怀昭正反反复复地练著一招“千里同风”。
往前疾冲,一剑回刺。
往前疾冲,再一剑回刺。
由於练得太久,顾怀昭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那招剑势只剩惨烈。应雪堂在一旁沈著脸叫了他好几声,顾怀昭才回过神来。也不知是体力透支,还是对应雪堂天生的畏惧,顾怀昭往剑鞘里塞了几次剑,才成功把剑归入鞘中。
应雪堂眼睛盯著一旁的老树,生硬地落下一句:“让我看看你的脸。”
顾怀昭愣了一下,他明明就站在这人面前,一抬眼就能看到。想了半天,还是猜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往前迈了一步,见应雪堂一动不动,於是又靠过去一步。
应雪堂这才把目光施舍似的落到他身上,轻轻碰了碰顾怀昭脸上的伤,嘴里嘟囔了一句什麽。
顾怀昭隐约听见他问的是:“疼不疼?”却不能确信,久久不敢回话。
应雪堂摸了半天,才记得拿出药瓶,只是手指蘸好了药,却一直不好意思往那人脸上涂。隔了毫厘的距离,悬空比划了好久,直到顾怀昭脸上都微微发痒了,才胡乱涂了几下。
应雪堂替他上完了药,仿佛做完一件大事,长吁了一口气。两人沈默半天,应雪堂忽然抬起头看著顾怀昭,小声一笑:“师弟,你剑法真厉害,真的,我都比不过你啦。”
隔著这一丁点的距离,顾怀昭像是失了魂魄似的,木讷地盯著应雪堂的笑容。上一刻还觉得应师兄简直好看得摄人心魄,下一刻又觉得更摄人心魄的是应师兄那几句话。
顾怀昭呆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怔怔地问:“师兄方才说过什麽话吗,我好像听错了……什麽……”
应雪堂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以往芥蒂仿佛一扫而空,他笑了好一阵,才把顾怀昭按在後院石凳上:“好好喘口气,一会再陪我比试几场,总算找到个对手了。”
剑似生平7
应雪堂等顾怀昭缓过气来,又拉著他比了三场。
两人一个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奇才,用初学乍练的剑招,一个资质平平,是刀尖上打滚的老江湖,使熟极而流的剑法。应雪堂越是比试,越发觉顾怀昭临场应对极为老辣,比同辈的弟子何止强了一点半点,三场过後简直是大开眼界。临走的时候还拉著顾怀昭一顿感叹,已然把他视作平生至交。
自从这天起,应雪堂一看到他便笑脸相迎,动不动说的却是:“师弟脾气太好,这样照顾别人,是会吃亏的。”顾怀昭骤然得到这般礼遇,简直有诚惶诚恐之感,仿佛是滥竽充数的乐师,却时时刻刻要准备在王前献艺。
所幸其他人并未对自己另眼相看,他脸上那道疤虽然抹了药,淡了不少,但毕竟伤在脸上,路过的师兄弟看到了,时不时地会笑上一笑:“顾怀昭,我要是你,比武不成,还破了相,一定会好好躲上几日。”“怀昭师弟,听说你使的是回风剑法,这般胆量,真是了得。”
应雪堂对这一切却浑然不觉,他那套家传剑法,被奉作江南第一,要十年练气,十年练形,十年练意,剑法大成後每出一剑都含有数十种後手,虚实交错,招招藏锋,与人交手往往能把对方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应雪堂好不容易修全了心法,开始演练剑招,正是入迷的时候。
他与顾怀昭每日切磋比试,一看到精妙的应对,便照葫芦画瓢的学来,不消几次就使得比顾怀昭还要灵巧,进境可谓一日千里。
顾怀昭每次看到他来,又是高兴,又是害怕,打足了十二分精神陪应雪堂拆招。若是哪天如有神助,胜了应师兄一招半式,应雪堂便会两眼放光、反反复复地与他探讨,说到尽兴时还会留宿一晚,两人抵足而谈,比上一辈子还要亲近三分。
只是应雪堂进境神速,随著时间推移,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到了最後,哪怕顾怀昭全力以赴,连压箱底的本事也和盘托出,还是难以占据上风。这个时候,应雪堂便会抱怨几句,问他:“师弟是不是最近练功懈怠了?”
顾怀昭哪敢告诉他真相,只能加倍地苦练剑法,每日天不亮便起,深夜方睡,一天只休息两、三个时辰。
就这样春去秋来,两年过去了。苗战把自己门下几名爱徒都召集过来,准备传授下一套剑法。
应雪堂习武修身,性格逐渐内敛,只有看到顾怀昭的时候才会展颜一笑。
顾怀昭跟在应雪堂身後进门,看到习武堂里零零散散地站了不少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这些年来,为了不和应雪堂相差太远,他极少和人打交道,每日每夜都呆在後院练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等著应雪堂登门,连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会梦见应雪堂冷著脸问他:“师弟这些日子怎麽又退步了?”一双手因为握剑握得太久,破皮出血,起了水泡,生出厚厚的剑茧,最後连剑茧都磨破了,逼不得已缠满了绷带。
剑似生平8
待弟子到齐,苗战将背後披的大氅一脱,抽出腰间软剑,面朝应雪堂一招一式的讲解起剑招。
顾怀昭见他使的是玉箫十二剑,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
这套剑法传闻是紫阳山上一位逸才所创,虽然威力平平,但胜在出剑极快,一套玉箫剑连下来如行云流水,招招抢占先机,对方几乎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由於这套剑法使出来潇洒不凡,颇有风流之貌,老一辈的紫阳弟子中,几乎人人都刻苦修过。
顾怀昭看了一会,便有些神游天外,想的都是如何应对应雪堂的下一次剑斗。
谁知苗战教了一会,放眼一看,发现顾怀昭迷迷瞪瞪地站在角落,也不知道在犯什麽傻,当即怒喝道:“顾怀昭!”
他从兵器架上随手抽出一把铁剑,狠狠掷在顾怀昭脚下,高声怒骂:“出来,让我看看你记住了几成!”
顾怀昭这才反应过来,惶惶不安地拾起剑,用袖口擦了擦剑身。
周围隐隐约约地传来窃笑声,一位同门师兄干脆说:“师父,你何苦为难怀昭师弟呢,他恐怕连一招也没看清呢!”
应雪堂置身事外地站著,既没有为顾怀昭受辱而愤愤不平,也没有满脸鄙夷落井下石,仅仅是平静地站在大堂一侧。上一辈子的应雪堂也常常这样,别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游离於人群之外,静观事态,远远看著,目光冰凉如水,又沈淀著满天的星子。
顾怀昭打了个寒颤,想不出哪一个应雪堂更好些,是少不更事的应师兄,还是眼前这个。等他把剑拔出剑鞘,软绵绵地提在手上,应雪堂终於望了过来,朝他微微一笑,似乎也等著看顾怀昭学到了何种程度。
顾怀昭看到这个笑容,手中动作一顿,苗战看他仍站在场中,又喝了一遍:“顾怀昭,动啊!”可顾怀昭仍痴迷地看著应雪堂那一笑,哪还看得见师父的雷霆之怒。苗战一瞬之间,简直想操起剑鞘揍一顿这个凡事慢三拍的不肖徒儿。
应雪堂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