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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一呆。
女郎的词锋恁地厉害,而且说出来的话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
“我请你喝茶。”
女郎说:“我请才对,叫佟小姐一起出来吧。”
仓?微笑说:“她对我是信任的。”
女郎笑。
佟小姐那么聪明,自然不会怀疑男友而让他发觉他是受怀疑的一个人。
但是女郎无意介入他们当中,此刻,她最最需要朋友,一下子结识两个那么正派的年青人,是她运气,她懂得珍惜。
“还是请佟小姐一起的好。”
仓?即时明白她有心要避嫌。
原来志佳也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她。
“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你念什么系?”
“感情生活呢?”
“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
女郎微笑,表示一片空白,全无记忆。
“一定有点蛛丝马迹吧?”志佳说。
“是,”女郎答,“譬如说,我嗜吃。”
仓?忍不住笑。
“我会不厌其烦地做一味菜,然后津津有味吃光它。”
志佳抬起头,“那么,对于写作呢?”
“呵,那个,那个比较容易,我只把观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观感结合起来即可。”
这样闲闲数句,已似写作心得。
“你从前有无接触过这个行业?”
黄珍摇摇头,“我不记得。”
志佳冲口而出:“什么都不记得,那多糟糕!”
黄珍哑然失笑,“也许在过去日子里,根本没有值得记住的人与事。”
仓?先是不语,过半晌他才提醒她:“那赠你宝石指环的人呢?”
黄珍温和地答:“仓医生,指环,也许来自我先人,也许由我自己添置。”
仓?不作声。
“从新开始也好,”志佳说:“等于再世为人。”
黄珍抬起头,“可是过去的噩梦,说不定会找到门缝,钻进来。”
志佳由衷地说:“希望届时你已刚强,它们不能伤害你。”
黄珍苦笑。
她把头发往后撂,捧着自己的面孔,“有时晚上,我也隐约梦见我的过去。”叹口气。
志佳问:“你看到什么?”十分关注。
“我看到鬼影憧憧,”黄珍低声说,“小室内挤满人,絮絮私语,有人问:‘你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众人?’”
志佳与仓?面面相觑。
“醒来之后,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很乐观,但没有远瞻,逐日算帐。”
志佳说:“我的人生观也类似。”
仓?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女友是个最有计划的人,动辄讨论三五十年后该如何如何,可见他了解错误。
分手时佟志佳对黄珍说:“你梦中那些人,叫他们去死吧。”
黄珍十分感激,“下次见到他们,我试试看。”
那一夜,她试图在窗口看向天空寻找北斗星,但是霓虹光管与烟霞在半空恶斗,一片混沌,她什么都看不到。
睡熟了,又做梦。
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亦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下意识知道他们是熟人,有人趋前向她说:“我们不和你做朋友,我们——”
在梦中,她忽然笑了,学着佟志佳的语气:“我不再在乎你们是谁,去死吧。”
就凭这一句话,解了咒,她自梦中惊醒。
那群人到底是谁呢?从过去来到现在,不住骚扰她。
那一定是她性格上有极大的弱点允许他们乘虚而入。
她想再睡,已经天亮,只得振作着上班去。
不到三个月黄珍已成为银河杂志受欢迎人物。
她不多言,言而有信,交稿快,内容准,甚受编辑欢迎,性格平和与同事亦相处和睦,比所有人都正常。
志佳问仓?:“你有没有发觉纰漏在哪里?”
仓?答:“她从不寻找过去,太过满意现在。”
“还有呢?”
“太努力做一个普通人了。”
“是,”志佳很佩服仓?的观察力,“那样努力谦和,与人从无纷争,可见是刻意求工。”
仓?笑,“做人也真难。”
志佳抬起头说:“我猜她是记得的。”
“何以见得?”
“如果真的失忆,必定试法寻找过去。”
“这些日子,你找到什么?”
“空白,警方档案中并无那样的人失踪。”
仓?沉默一会儿才说:“志佳,当心她对你反感。”
志佳辩白:“她是我的雇员,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资料。”
“不是查访她的隐私?”
志佳不语,她最不喜仓?这点大公无私,专门做照路明灯,处处找出女友的缺点。
人谁没有好奇心,除却黄珍自己,谁都对她好奇。
连仓?也终于问:“有没有注意寻人广告?”
志佳胜利地微笑:“没有人找她。”
“那么大一个人,无人认领?”
志佳有感而发:“仓?,如果我失踪一年半载,会不会有人找我?”
“令尊大人失却掌上明珠,那还不变热锅上的蚂蚁。”仓?打趣。
志佳不语。
她父亲新近再婚,年轻的妻子刚养下一个男婴,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全是女方亲友,志佳去过一次,继母正眼都没空看她,她坐了十五分钟便知难而退。
返家后志佳同母亲说:“近六十岁的人了,兴致还那样好。”
母亲反而看得开,只说:“你应替他高兴。”
真是,人各有志。
过了两天,母亲也坐豪华游轮出发去环游世界了。
志佳冷笑,“他们才不会找我。”
仓?见女友欲钻牛角尖,便说:“我们都是大人了,干嘛还要人找?”
志佳忽然自怜,“你呢,仓?,你会找我吗?”
仓?不语。
佟志佳在一年前曾经故意冷落仓?,他俩为小事争执,她显了颜色,一连三个星期不听他电话。
仓?也并没有天天到她家门口去等,叫她宽恕他。
如果再来一次,他的反应也恐怕一样。
佟志佳大可佯装失忆,到别的城市去重新开始。
一句记不得了,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志佳见男友久不作答,叹口气问:“为何从无甜言蜜语?”
“你会相信吗?”
“我会。”
“我才不信。”仓?看她一眼。
志佳无奈。
真没想到会在一个化名黄珍的女子身上,志佳看到了自己。
抑或,女子的命运统统差不多?
黄珍似乎在银河杂志社找到了自己。
方小姐说:“她有一支魔术笔,去到哪里,化什么笔名,都找得饭吃。”
佟志佳听了,心一动。
“同样一个题材,叫另外十个人写了回来,平平无奇,乏味之至,可是经过她点化,即时化腐朽为神奇,可阅性甚强,真是奇怪,可见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同她签张合同,免得人挖角。”
“知道了。”
志佳说:“别看她人没有棱角,文字却极具锋芒。”
“嗯,许多句子划去重写,本来一针见血,已经改得十分温和。”
这黄珍究竟是谁?
志佳托住头,完全不得要领。
不过,志佳喜欢读黄珍写的报告。
黄珍往往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细节,然后掌握到特点,在那上头做工夫。
三个月下来,黄珍已与同僚十分熟络。
说也奇怪,找她诉苦的同事特多,要不,就是叫她主持公道。
志佳暗暗留神,啧啧称奇,佩服黄珍有大姐风范。
好一个黄珍,闲谈间,从来不提自己,从不露半点口风,佟志佳无法捕捉蛛丝马迹。
志佳己对黄珍有十分好感,有机会一定把黄珍带在身边。
办完公事通常喝杯茶才回公司。
那一次隔壁台子凑巧坐着一对母女,小孩才一岁左右,长得完全不似母亲,很丑很有趣,但年轻的妈妈却是美女,孩子百般吵闹,漂亮的妈妈以无限耐心哄撮,黄珍与佟志佳看得津津有味。
“不是亲生早就把丑娃娃扔到街上。”
“长得像父亲是一定的。”
“你看,全靠妈妈痛惜。”
“人的命运几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
“唷,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两人会心地微笑,她俩实在谈得来。
志佳有时亦觉得她与黄珍也许是有缘的。
那幼女继续吵闹,自高椅上像玩杂技似摇摇晃晃站起来,当她母亲哗一声惊呼时,她会皱着鼻子笑。
志佳问:“你小时候是那样长大的吗?”
黄珍答:“我不记得,你有印象吗?”
志佳笑着说:“我肯定是,甚至被宠得更坏,父母只生我一个,直到最近才添了弟弟,因妒忌的缘故,我不喜欢那孩子。”
黄珍不由得笑了。
她俩的友谊进展得飞快。
志佳不轻易邀请朋友到她寓所,却让黄珍前去观光。
她住在海边一间半独立洋房。
地方宽大,没有摆设,只得两张白色沙发,大餐台子一半用白布遮住,只有两张椅子。
黄珍纳罕问:“还在装修?”
仓?代答:“她不打算再添置家具了。”
志佳笑笑:“说不定几时又搬家,简单些好。”
黄珍说:“千金小姐尚且这么说,我们更应一床一几算数。”
志佳道:“这是灵活,多令人恶心,哪个千金小姐每朝一早跑杂志社去忙个臭死?折煞人不偿命。”
黄珍微笑。
志佳叹息,“除了银河与这间屋子,一切都是弟弟的了。”
仓?顾左右而言他,“多年来我已习惯了这半边装修,觉得别有风味。”
每个人都有心事。
仓?有事先告辞,他一走,志佳就说:“爸的财产分成五份,妈问他要,新太太也向他要,他自己总得留一点防身,弟弟那么小,也得为他打算,你说烦不烦?”
黄珍不语,耐心聆听。
志佳忽然笑了,“我太会诉苦了,”停一停又说,“奇怪,对你诉苦,仿佛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线球习惯成自然这话是可信的。”
黄珍笑,“我们认识的日子,也不短了。”
志佳终于忍不住:“你真的不想知道你是谁?”
黄珍看向窗外,“也许现在的我比从前的我更愉快。”
“难道你没有好奇心?”
黄珍把脸转过来,“你呢,换了是你呢?”
“我一定不甘心,我一定会寻找过去,看看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
黄珍踌躇,“也许,我是一个坏得了不得的女人。”
谁知志佳一听这话就笑出来,“你想!”
黄珍也笑。
志佳拍打黄珍肩膀,“仓?时常批评我穿衣的艺术,稍作暴露,即形容我像小舞女,我说我想,但没有资格。”
“呵,我们暗地里都想做坏女人,因为她们出力少,得益多,又随时可以威胁好女人千辛万苦营造的幸福家庭,太值得羡慕了。”
志佳上下打量黄珍:“我肯定你是个好女人,只不过,为什么没有人寻找你这个好人?”
黄珍笑,“好人要多少有多少,不值得怀念。”
“好人存在,也没有人会留心,所以聪明的孩子们要获得注意力,便努力捣蛋。”
“噫,我们变得太投机了。”
志佳凝视黄珍,“我想帮你寻找自己。”
黄珍迟疑。
“是否触动了你的隐私?”
黄珍答:“我有些什么隐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寻找它。”
黄珍既好气又好笑,这位富家小姐总算找到最新消遣了。
她敬她一句:“我肯定我不是满清王朝的格格。”
“或许,你是小宝贝们的母后。”
“这一个疑点我马上可以替你八五八书房解答,医院己替我做过检查,我从未生育。”
哎呀,志佳想,少了层牵挂,更加无所谓,难怪她不急追查过去历史。
果然,黄珍说。“要是可以忽然得到三个亲生儿,则不妨查根究底。”
志佳又说:“也许,你的爱人为你失踪正辗转反侧。”
黄珍大笑,“也许小姐,你不是真相信世上还有那样的人,那样的事吧。”
志佳也自觉幼稚,腼腆地笑。
黄珍年纪同她差不多,人比她成熟得多、
月中,杂志截了稿,己看完蓝图,佟志佳有了空档,便打算实现她的计划。
她打开电话簿黄页,翻阅良久。
编辑方小姐推门进来看到,纳罕道:“你在干什么?”
“你找我有事?你先说。”
方小姐叹口气坐下来,“这黄珍究竟是谁?一篇稿读得我潸然泪来。”
“什么稿?”
“散文版有人脱稿,临急找佛脚,黄珍给我一千字,题目叫作凄苦不同寂寞,句句说到我心坎里去。”
志佳过半晌说:“她一支笔确是天才。”
“句法像足洪霓,有时甚至比洪霓好,这不是我夸张,作家成了名,自然而然笔下就随便起来。”
“洪霓,”志佳悻悻地说,“我们每年改版都诚心邀稿,嘿,她永远只派电话录音机与我们对话,永不复电,你见过那样的人没有?”
“唉,不然怎么叫大作家?”
志佳说:“做编辑受气啊。”
“洪霓例不同新杂志写稿。”
“没有新杂志,何来旧杂志。”佟志佳发牢骚。
“现在有黄珍加入我们,”方小姐充满斗志,“我们或许可以与她别苗头。”
“不要搅了,我也十分看好黄珍,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