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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融依然不出声,想到从他口中叙述出来那些他幼时所遭受的轻蔑嘲讽,以及他如何故作不在乎地用逞强的笑容武装自己,又如何坚忍的吞下苦涩的渴望,在满心的寂寥中孤独地成长,只因为他不想在父母的压迫下磨灭自己的本性去做一个无情无义、肮脏龌龊的向家人。一想到这些,她的内心就不由得又酸又苦得想掉泪。
「融融?」
温柔的,「我可以躺在你身边吗?」融融问。
向阳诧异的微张嘴,继而轻轻蹙眉。「可以啊!不过……你到底是怎麽了?」
融融又不说话了,她轻悄地爬上床钻进被单里,小心翼翼地偎在向阳肩窝里让向阳抱住她。
就这样平静安详地过了几分钟後……
「我爱你。」融融突然说。
向阳微微一愕。「呃?呃……我也爱你,不过……你干嘛突然这麽说呀?」
融融缓缓地仰起脸。「你相信我吗?」
向阳呆了呆。「什麽?相信你什麽?」
「我爱你。」
向阳狐疑地俯眼打量她。「相信,但是你……」
她只要听前面那两个字就够了。「那你相不相信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犹豫了一下,「呃……相信。」向阳说。
融融轻叹。「你犹豫了,因为你不相信我,对不对?」
向阳终於忍不住拉下脸来了,「喂、喂!你到底是怎麽搞的嘛!这麽古古怪怪的,我已经告诉你……」他蓦地煞住,而後双眼倏眯。「不会是我的脚真的不能走了吧?」
融融又叹息。「不,你可以走,只是……」
向阳双眉一挑。「我知道了,他们又告诉你是我自己不想走的吗?狗屎,你宁愿相信他们的鬼话而不相信我?」
「不,我两边都相信。」
「什麽鬼?」向阳低咒。「你怎能两边都信?」
「因为你们两边都没说谎呀!」
向阳顿时气结,有好一会儿他都不再开口,只是呼吸粗重地兀自生著闷气,而後突然地,他用力抱紧了融融。
「好,他们要用这种说法来推卸责任没关系,我会用自己的力量来走给你看的,你瞧著好了,我很快就能走了!」无论是神情或语气,向阳都非常坚决,好像只要他这麽说了,结果就会是那样。
然而,在他潜意识的诅咒尚未解除前,无论他如何努力,甚至拚命到身上有些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都因为太勉强地使力竟然又裂开了,他那两条腿却依然毫无动静,唯一的收获只是欧阳大夫的严厉警告。
「就算你能走,也不是这个时候啊!」
向阳冷冷地斜睨他。「你不是说是我自己不想动的吗?所以,我要动给你们看看啊!」
欧阳大夫无奈地摇摇头。「你……好,你继续动吧!只要你再随便乱来一次,我就把你绑起来!」
当然向阳才不甩他那一套,然而,他还是不敢继续勉强自己了,原因不在欧阳大夫,也不是他想放弃了,而是融融,那个以往在他不听话时只会臭骂他的融融竟然哭了。他从来没有看融融哭过,所以,融融一哭就把他给吓坏了。
「不要哭,融融,你……拜托你不要哭了嘛!」他手忙脚乱的想要止住她的无声饮泣,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我……我不再乱动就是了嘛!等伤口好了我再做复健,这样可以了吧?」
其实,融融自己也不晓得为什麽会哭,她本来是打算配合欧阳大夫臭骂向阳一顿的说,但是,一想到他不晓得忍受了多麽巨大的痛楚,压抑著可能永远无法走路的恐惧,顽固的强迫自己做那种根本做不到的事,就好像幼年时一样,总是一次又一次的独自吞下所有的痛苦,一回又一回的告诉自己没关系,她的心就彷佛撕裂般痛楚,痛得她禁不住泛出满眶泪水来。
肉体的创伤终有一天会痊愈,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总是埋伏在心灵深处悄悄的、不断地啃噬著未来每一日的生命。
最可悲的是,就连嘴里说著爱他的她,也是带给他痛苦的人其中之一。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的,是我害你把自己弄得如此伤痕累累的,是我到现在依然在伤害你,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融融,你……你怎麽越哭越厉害了?不是说了我不会乱来了吗?你……拜托啦!别哭了好不好?好嘛!你说嘛!你到底要我怎麽样?你说嘛!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融融慢慢地抬起斑斑泪痕的脸。「什麽都听我的?」
「是、是!」向阳忙点头。「什麽都听你的!」
「好,那我要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向阳眉宇倏地皱起。「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
向阳耸耸肩。「好,我相信你。」
融融凝望著他片刻,而後泪水继续往下淌。「不,你根本不是真心相信我的!」
「哪是!」向阳立刻否认。「我是真的相信你的啦!」
融融摇头,倾盆大雨依然下个不停,向阳不觉又开始慌张起来了。
「真的啦、真的啦!我是真的相信你的啦!拜托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融融不理会他,继续发挥盐水制造机的最佳功能;向阳无助地朝欧阳大夫看去,後者两手一摊,表示他也爱莫能助,随即转身离去了。
这种场面实在不适宜他来做夹心萝卜乾。
「融融,算……算我求你好不好……融融……哦!老天,饶了我吧!」
当他知道自己的脚不能动时,都没有像此刻这般无助呢!
×××
其实,融融自己一直都知道,一切的症结都在她身上,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想要钻出这个牛角尖又是另一回事了。
即使打从认清自己就是伤害向阳最深的罪魁祸首开始,她就急於想打开自己的心结,然而,她什麽事都能看得很开,可就是这件事无法那麽轻松的就能丢开一边不管。
偏偏这种事又不是演演戏,掰几个「善意的谎言」就蒙混得过去的;就像向阳在跟她打马虎眼时,还不是立刻就被她折穿了。可是,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此时此刻,向阳依然在受苦,一想到这点,她就愧疚得想哭,而且更急於从自己一头钻进去的死胡同里逃出来。
然而,如果真是这麽容易的话,她用得著拖到现在才来伤脑筋吗?
「你还真是宇宙霹雳无敌的顽固死脑筋啊!」连邵萱都有点不耐烦了。「我不是说过没叫你忘掉那种事实吗?我只是要求你凡事分清楚一点嘛!」她叹著气说。
「好吧!我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好了,譬如说,你还是大三或大四学生,然後有个一、二年级的小鬼当上了学生会长,那麽,在开学生会议时,在你眼中的他是学生会长或学弟呢?」
「当然是学生会长罗!」融融理所当然地说。
「为什麽?他不是你的学弟吗?」
「可是当时在开会啊!」
「就算在开会他还是你学弟吧?」
「拜托!学弟是学弟,学生会长是学生会长,场合不同就要看不同的身分嘛!譬如你在公司里是我上司,可是在家里就是我老妈,这种事很自然就可以分开来的嘛!」
「很好,那你为什麽就是分不清阿阳的身分呢?」
融融顿时哑口无言。
「以前不提,是因为当时的阿阳还是个半生不熟的小鬼头;可现在不一样了,他长大了,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你是不是应该正视一下他男人的身分了呢?不要忘了,无论他小你几岁,他始终是那个和你有个孩子的丈夫哟!」
融融沉默片刻。「我……我知道他是我的老公啊!」她呐呐地道。
「是喔!你知道,也赋予他家人的身分,但你就是忘了给他老公应该有的地位!」邵萱叹道。
融融又沉默了。
「其实,很多事如果你有顾虑到他是丈夫的身分的话,他就不会老是说不安了。想想,如果换了杜翰是你丈夫,在某些事的应对处理上,你是不是会有不同的方式呢?为什麽?」
融融依然垂首无语。
「如果你身边一直没有出现其他男人的话,或许你们往後也能像过去三年一样随随便便嘻嘻哈哈的混过去也说不定,可是现在阿阳长大了,你身边又出现那种你不可能当作看不见的男人,问题自然就浮出台面罗!」
融融欲言又止地瞥她一眼,可终究还是什麽也没说。
「所以说,如今阿阳都搞成这样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这麽自私地只想到自己,稍微分点心去顾虑一下阿阳的心情呢?」
「喂、喂!人家哪有你说的这麽自私嘛!」这个融融就不能不抗议了。「我也有在顾虑阿阳的心情啊!否则……」
「我听你在说!」邵萱不屑地轻叱。「你现在给我仔细去想一下,你那个心情是不是都是以你自己的立场在为自己烦恼而已?」
「我……」
邵萱脸一沉。「想!」
融融不由得嘴一噘。「想就想嘛,有什麽了不起!」有没有搞错啊?居然叫人家在医院走廊上想这种事?
不过,生气归生气,融融还是很认真的开始思考起来,因为,她知道邵萱会叫她想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想著想著,她的神情却越来越郁卒了。
仔细一深思,她好像真的跟老妈说的一样,老是用自己的想法观点来衡量向阳,也总是以自己的立场来考虑两人之间的问题,以为自己已经充分替向阳著想了,其实最终的结论还是为了她自己。
因为害怕受伤害,所以不信任向阳;因为不信任他,所以预先为自己留下後路;为了预留後路,所以只好……伤害他!
就连当初怀孕时,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向阳著想,但何尝不是为了要乘机斩断伤害的根源!
向阳的爱是不顾一切的,他不在乎会伤害到自己或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的爱她……因为他渴望被爱;而她的爱却是一开始就升起了一面保护网,只要自己不受伤害,她下意识回避去考虑那一面网是否会伤害到向阳……因为她从不缺乏爱。
她老是责怪向阳太幼稚,其实是不愿意看到他长大,所以,拒绝承认他也会有成熟的一天,因为她不希望失去主控优势……一旦失去主控优势,她受伤害的机率就会增加了。
哇嚷!她怎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麽卑鄙自私?难道这就是她的潜意识人格?
可为什麽会这样呢?她不都一直是生活在爱之中的幸福小孩吗?怎麽会有如此卑劣的个性?难不成……
是天生的?
不会吧?那她不就是那种令人厌恶的奸诈小人了?哦!老天,真是太可怕、太恶劣了!她怎麽……请等一等!
会不会……会不会她也跟向阳一样,在幼年时期曾经尝受过某种伤害?
哦!拜托,最好是这样,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本性竟然是如此卑劣的事实。
为了挽救自己的人格,融融赶紧垂首蹙眉苦思。好半天後,她才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猛然抬头并瞪眼盯向邵萱,那眼神是如此犀利凶狠,後者不由得被吓了一大跳。
「干嘛?」融融依然死瞪著她,神情怪异得让邵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怎……怎麽了?」
「老妈,」融融慢吞吞地开口了。「请你告诉我,爸爸飞机失事的那一回,他是到日本去干什麽?」
邵萱的神情微微一变。「你……你问这个干什麽?」
融融的眼神蓦地转为严厉。「别问我干什麽,请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要是在以往,只要一有人提到有关融融父亲的事时,邵萱总是会装疯卖傻的蒙混过去;但这一回,她有强烈的预感不能这麽做。
她心虚地闪开眼。「呃……公事,他是去办公事。」
「是吗?」融融的双眸依然紧瞅住邵萱。「不是为了去看当时刚满月的弟弟吗?」
邵萱的面色陡然大变,「你怎麽知道?」她失声惊叫,随即惊觉失言地捂住了嘴。
融融震了震,「居然是真的?」她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我……我一直以为那是在作梦的说!」旋即苦笑。「不,是我刻意让自己以为自己是在作梦的。」说著,她慢慢把颇受困扰的视线移到向阳的病房门上视若无睹地盯著。
「那一年我好像是六岁吧?唔……对!是六岁没错,在爸爸出发前一天晚上,因为作了一个噩梦,所以,我拿了枕头想到你们的房里去睡,可是刚走到你们的房门外,我就听到你和爸爸在吵架……」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了。
邵萱呆望著融融半晌後,才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