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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恩,你知道我曾进过少年监狱。”
“嗯。因为你撞死过一个人。”她直言不讳。
“那个人姓池,是个菜农,在淡水登辉大道旁有一畦的菜田,我就是误闯了他的田,才会发生意外。”他缓缓开口。
“姓池?”她一怔,随之坐了起来。
“他是一个鳏夫,妻子过世七年了,身后只留一个女儿,当时她才不到十岁。”
卧室内的气氛,渐渐沉重起来。
她终于意识到,他心头一些从未诉诸言词的阴影,今晚,将要让她一窥究竟。
“那个小女孩名叫池净。”他轻声说。
仙恩的眼眸圆睁,哑口无言。
“池净?”久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姊姊池净?”
“嗯。”
“我不懂……”她心头一片混乱。“你是后来才查出我们住在晚翠新城,或者一开始就知情?”
“晚翠新城里的独门独户,每栋的市价是一千四百万。”他维持不变的坐姿,话声平静。
仙恩翻身下床,随手拉过他的衬衫往身上一披,快速地来回走动。
他们家只花了五百万。当初去看房子时,建商说,他们是第十个订户,正好赶上建商的促销案——第十位大方送,所以只花了五百万就买到手。初时母亲还不敢相信有这种好事,以为遇到“假促销、真诈财”的集团,直到律师、会计师都出来做见证,建商再三保证,才敢真正下订。
“原来是你做的手脚。”仙恩支着额,无法停下折返的举动。
“我无颜面对池净,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们家人,只好以这种方式来稍做弥补。”
“无颜面对?也包括我吗?”她倏然停下步伐。
生命安全起见,他立刻摇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你可以不说的。”她回去继续踱步。
空气间的氛围,停滞了许久。
远方隐隐有车子呼啸而过的声音,对映了他曲折冲突的心境,一声声,一阵阵,速度锐利如刀。
“如果你是池净,我不会说。”◆他疲累地扒过短发。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日日见到我,心里痛苦。”
“但我是她妹妹。”
“而我爱你。”他静静说。
呃?
步伐僵住。
他刚才说……?
“你爱我?”她极缓极缓、极慢极慢地转身,垂下颈,迎住他的目光,瞪视。
他毫无表情,只有眸底,转着丝丝缕缕、几不可见的情意——及忧惧。
她明白过来。他在担心。他在害怕。怕她的拒绝,怕她更进一步明白了他的过去,便会在下一秒钟拂袖而去。
噢!这个白痴!而他爱她。
她的笑意逐渐明显,从眉眼到嘴角,从脑里到心底。
她猛然一跳,跪坐在他的大腿上。
“你真的爱我?”亮闪闪的目光,让人无法逼视。
“嗯。”他拂过她的嘴角,盛住那一抹笑。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无论我何时说,你都会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他无奈道。
呵,聪明。她用力吻他一下。
这代表,他的赌注下赢了吗?他的心仍悬着,却轻盈了许多。
“裴海会认识姊姊,是因为你吗?”她忽然想到。
话题继续,而且更危险的领域,他放松的心弦又绷紧了一些。
“他一直知道我有这个心结,便也时时注意池净的下落。遇见她之后,更进一步爱上了她。”锺衡谨慎地用字遣词。
决定让仙恩知道,是锺衡自己单方面的事,却不能牵扯到裴海那方。阿海的人生,必须由他自己去做主。
虽然,他们两个人,从少年时期开始,生命轨道就奠下密不可分的交接点。
“没想到他们会因为相处不善而分手。”她有些感伤。
其实他们会分手,他心里是有数的。池家父女不只是他心底的结,也是裴海心底的结。只要这个心结未解,他们两人便不会有幸福可言。
于是,今晚,他坐在这里,解他心底的结。
“你告诉我这件事,是希望我怎么做呢?”仙恩偏着小脑袋打量他。
什么都别做,仙恩,什么都别做。只要继续爱我就好,求你!他默默祈求。
“我应该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吗?”她很认真地在思索。“或者,甩你一巴掌,用力践踏你一顿,立刻打电话跟我姊姊告密?”
他的心跳几乎停止。
“不好,那太洒狗血了,我不喜欢演文艺片。”她自己否决了。
他的心随即落地。
“或者,我应该把你绑起来,所有地产房契搜括出来,全部贡献给我姊姊。”
“如果此举能弥补万分之一,我早就做了。”他静静说。
“你说得对。财富,权势,名利,地位,都不会让姊姊更快乐。虽一能让她快乐的……”她慢慢吐露。“是抛开以前的一切,找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幸福地过完后半生。”
他深呼吸一下,点头同意。
“钟衡,这不也是你需要的吗?”她偏望着他,眼中漾满温柔。
他怔怔对住她的眼波,无法言语……
仙恩俯首吻住他。
她终于懂了。五年前,她遇上飙车族的那一晚,他发了一顿脾气,喝个酩酊大醉,还在睡梦中叫着姊姊的名字……原来,他并不是暗恋姊姊。
这可憎的罪恶感,不断在他心头作祟,年复一年。
“你这可恶的家伙,也不把话讲清楚,害我一直误会下去,吃了好久的飞醋!”
“当时,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他的眼神流转着困扰。
她了解!如果是当年那个冲动、满怀热血、向往着轰轰烈烈的仙恩,一定会觉得天崩地裂,不知如何与他相处下去才好。
现在的她不同了,她更了解人情世故,与世间无法避免的种种遗憾。
他已悔,不敢怀梦,那样小心,近乎虔诚地守在他们家后头,默默赎罪。
除了早逝的池伯伯,她不知道还有谁,有权站出来,对他丢出第一颗石头。
她铁定没有。
仙恩细细抚过他的眉眼口鼻,像母亲抚慰孩子的所有伤痛。
“告诉我,二十年前那夜的风,还在你的梦里哭吗?”
他猛然望住她。
她知道?她竟然明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眶湿润了,直到她倾身,吻住他沾湿的睫毛,他才发现胸中欲涨的情绪,正在找一个流泄的出口。
“锺衡,我爱你。”她突然退开,眼神严肃得近乎冷酷。“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所以,你必须回报我同样的全心全意。”
他蠕动着唇欲开口,她却用食指按住他。
“你欠姊姊一个幸福,如果没能把姊姊的幸福还给她,你这一生将无法全心全意的爱我。可是姊姊的幸福并非掌握在你的手上。如同你无法改变过去一样,现在的你也必须接受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我们就是无能为力。”
他眨了眨眼,唇仍被她的纤指制住。
“如果你不喜欢我的结论,那我很抱歉。可是,现在我掌握了你的秘密,所以我决定用勒索的。”她的手指增加力道。“唯有这么做,你才会真正认为自己已经对姊姊,或她关爱的人付出绵薄之力,你才能释放你自己,我们的爱才有公平性可言。”
勒索?他再眨了眨眼。
“我可以保密到家,不向我的家人揭发你黑暗的秘密,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哪三个?”他的唇终于得到自由。
心中一个个气泡正在绽裂,释出令人通体舒畅的快慰。
“嘿,嘿,嘿。”她扯出一抹邪恶快意的微笑。
“这就是你的三个条件?”
“这是笑声!你连笑声和说话都不会分?”她低吼。
“对不起。”
她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我要你答应我,永远放下池老伯的事,不准再把它悬在心中。”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要非常、非常爱我,永远、永远爱我。”
“我以为你是在帮池净开条件。”他温柔仰视她。
“她是我老姊,不会介意把债权转让给我。”她得意地笑起来,睥睨自得。
“第三个条件是什么?”他非常勉力克制自己,才没将她压在自己身下,尽情地爱遍她。
他爱她!无法用世间的任何语言来传达。
仙恩停顿了一下。
“晚一点再告诉你。”她一副收工的样子,翻开被单,快乐地躺回他身畔。“好了,睡觉睡觉。”
前一秒钟关于爱与伤感的念头,此时全都蒸发,他的心情马上从缠绵中警醒过来。
“现在就说!”
“你还不困吗?那好,我们来……”诱惑的玉腿钻进被单里,腻着他的腿侧游移……
美人计?他疑心更盛。
“仙恩,把话说清楚。”
连她美丽无瑕的肉体都失败,看来她需要多多培养自己的女性魅力了。
“书上说,这一招对男人通常有用的。”
“仙恩!”语意危险了。
“好嘛好嘛。”她叹了口气。“第三个条件,每年多收养两只狗。”
“仙恩,你已经养七只了!”他几乎跳起来。
“喂,先生,你给我搞清楚状况!”她秀眉一挑,恶声恶气地戳他胸肌。“这不是请求,这是勒索,OK?”
他啼笑皆非。
该死!若早知坦承的结果,会给自己扯上这么麻烦的后果,当初他便一个字都不说。
“两年一只。”
“一年两只。”不接受讨价还价。
“一年一只。”
“好。”
“你必须答应帮它们找主人,定期送养几只。”
“……好吧。”她臭着俏脸。反正他们家附近也缺少足够的空间,只纳不送。
“现在可以“睡觉”了。”他终于露出安心的笑意。
仙恩把被单里的毛毛手按住,扔回他身上去。
“你,想,得,美!”
她翻身,拉高被子,各睡各的。
锺衡瞪着她的背,满腹委屈——和欲火无处可诉。
无奈之下,他长声叹息,翻身也睡倒。
可是,她还在嘀嘀咕咕的,哼着她的客家山歌,分明也没有睡意啊。那为什么不和他一起“排遣时光”呢?
“仙恩……”他可怜地轻唤。“仙恩?”
“别吵,我睡着了。”她把被单拉得更高,不理他。
这就是天下夫妻将过的生活吧?白天你给她气受,夜里便换成她胜券在手。
情欲忽尔淡去了,他挨近她的背,嗅闻着她的体香、发香。
细听之下,她正哼着歌儿——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幸福的一隅,在他眼前坦现。
满足和暖意,形成一个安全的茧,将他承接住。临睡去之际,他深深明了——那吹啸了二十年的寒风,已经止息。
注:文中引用之“不爱那么多”一词,为李敖先生所作。
第十章
多年后
“小花,你的饭。”
艳阳下,一个轻快的小身影咚咚咚跑进公园里。
他今天负有一个神圣的使命,替仙恩阿姨送饭给公园里的狗狗们。
这间公园本来被锺叔叔买去做花房了,只剩下旁边的一块小草坪给狗狗们住。可是仙恩阿姨嫁给锺叔叔之时,她要求的“聘金”就是更旁边那块空地。锺叔叔为了不让已经挺着一肚子球的仙恩阿姨跑去嫁别人,只好把它买下来,改建成一座新的公园。所以晚翠新城现在既有花房,又有花园,狗狗也有更大的地方住了!
六岁的小男孩把狗碗送到一只正在喂小狗的狗妈妈旁边。
咦?不对,他又走了回来。
窝在小花胸前吃奶,四头钻动中,竟然冒出一对尖尖的耳朵。
“我没有弄错吧?”他越看越惊奇,脑袋都看歪了。
是猫猫耶!呵呵,是一只小猫猫哦。
他飞快跑进公园的游戏区。
“苹苹,苹苹!”俊秀的脸颊兴奋得红扑扑的。
一群有男有女的小朋友站在球场上,正在选队友打躲避球。
“剪刀石头布!我赢,”一个穿著牛仔装的小女孩往队伍中的某个人一指。“我挑阿虎。”
“不行啦,你们那一队有你又有阿虎,我们这一边根本不用玩了。”和她猜拳的男生抗议。
“愿赌服输,谁教你猜拳猜输我!”女孩的双眸炯炯发亮,小脸蛋儿红润润的,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对嘛对嘛!”她身后一群子弟兵纷纷出声支持。
“苹苹!苹苹!”尖锐的叫声一路兴奋地飙过来。
吼!又来了!又是裴洋那个娘娘腔。
苹苹脸色一板,招来副手。“阿强,你来接手。”
“苹苹,不要理他啦,他又不会打球。”每次被球轻轻碰到一下,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实在有够胆小的。
“叫你接手,你就接手。”苹苹白他一眼。“我马上回来。”
池净阿姨和裴海姨丈出国参加巡展,还要一个多月才会回来;临出国前,一如以往,把独生子裴洋托给外婆照料。
她爸爸和舅舅一家都住在同一个社区里,所以家里没大人时,小孩子们就猴子称大王了。
一开始她还觉得当大王满威风的,可是,遇到裴洋这个跟屁虫兼娘